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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京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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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越过模模糊糊白白的河滩,走过了点点零落的茅屋,刚刚感觉到车辕往旁边拐了弯,就来到了粗到四抱、五抱的大树前,用灯笼一照,车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停下。我们走过了寒冷的镇,来到了一个更加寒冷的地方。想抬头望望高高在上的天空,但是被树枝给挡住了,从手掌般大小的空档才看到料峭的寒星。我边下车边想:今夜到底睡在何处?

    “这里是加茂的大树林!”主人这么说。“加茂的大树林是我们的院子!”居士这么说。围绕大树朝着反方向倒退就会看见门厅的灯。不错,我这才注意到这里有人家。

    在门厅处等待的野明先生剪的是和尚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老爷子剪的也是和尚头。主人是一位哲学家。居士是洪川和尚的门下僧。所以,把家宅盖在树林里。房后是大片的竹子,冻得发抖跑了进来的客人是最怕冷的人。

    和正冈子规相伴而来。把红小豆粥和京都视为同一物的事,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过去了。乘夏夜月圆时刻徘徊于清水之堂,似乎是在眷恋着黎明之前的夜色,纵目于天色微明的深处,几点红光灯火就像梦一样,让那柔和的空想,随心所欲地陶醉,因为那是明明知道大学制服的钮扣本来是黄铜做的,却硬把它当作黄金制造的时代。觉悟了黄铜就是黄铜的时候,我们把制服脱下来扔掉,赤裸着身子跳进了社会之中。正冈子规吐了血还不得不去当新闻记者,我掖起屁股后边的衣襟出奔英国。我们彼此所处的世道是骚然不安的,骚然不安达于极点的结果,正冈子规终于倒下去了。他的遗骨正在腐烂。到了正冈子规的遗骨正在腐烂的今天,他未必想到夏目漱石辞去教师之职而去当记者吧。当他听到漱石辞掉教师职务来游寒冷的京都时,他不会不想起他们同登圆山时的情景。如果他听到夏目漱石当了记者之后,跑到端庄树林(3)深处,和哲学家、禅居士、年轻的和尚头、年老的和尚头一起,暂时过上了闲散的日子,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也许照旧煞有介事地冷笑。正冈子规是个喜欢冷笑的汉子。

    年轻的和尚来通知洗澡。主人和居士对于我这冷得发颤的样子不忍看下去,所以对我说:“请公先洗!”我泡在清澈的加茂的水里的时候,牙齿一在打颤简直对不上。在热水里照旧打颤的人,我以为古往今来大概也没有几个吧。从澡堂出来的时候他对我说:“请公先睡吧。”年轻的和尚把被褥扛进十二铺席大小的房间。我问:“这是本郡出产的被褥?”回答说这是粗丝线织的,然后说:“这是特为您做的。”令人非常感动。

    睡得很舒服。铺的是两床被,盖的也是两床被,因为被厚,端庄森林的风嗖嗖地从肩头往里钻。真没有想到,车上冷,洗澡水也冷,最后呢,被窝还是冷。主人早就告诉我,京都不制作带袖的睡衣。我想,京都是个喜欢动不动就把人冻一下子的地方。

    半夜里,枕头边小书架上的嵌在四方形紫檀框子里的18世纪座钟响了,那声音好比象牙筷子敲打银碗的声音。梦中听到这种声音立刻就醒了,那座钟这时也不响了,只是我脑袋里仍在响。而且那声音渐渐细了,渐渐远了,渐渐淳厚,从耳朵传到耳膜,传到脑子,从脑子渗透到心底,从心底传到和心有联系的各处,而且传到再也不能传递下去的地方。这清凉的铃声贯穿了我们的肉体。穿透了我们的心,走向无限的幽境,我必须全身灵魂像水盘一样清澈,像雪瓯一般冷才行。在粗丝面料被褥中的我,感到更凉了。

    拂晓时分乌鸦在榉树梢头的啼叫,再次打破了我的梦境。这里的乌鸦不嘎嘎地叫,而是咔咕一声还要拐个弯。我以为这里的乌鸦不简单。这是加茂的守护神让它们这样叫的。

    我离开丝线被面的被窝,打着哆嗦打开窗子,稀疏疏的雨丝笼罩着端庄树林,这端庄树林围着我们的家,我们家寂寞的十二铺席的屋子,是我们的封地,总而言之,我是被多层的寒冷围住的。

    料峭是春寒

    鹤舞神社宛如梦

    毕竟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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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奈良时代第十七代天皇。公元781——806在位。

    (2) 公元1907年。

    (3) 即京都市左京区下贺茂神社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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