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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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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查住宅

    在阿圣顿取道日内瓦途中的一个晚上,天色昏暗,一副狂风暴雨将临的样子。从山上袭来的寒风凛冽刺骨,但阿圣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小汽船。小船在摇荡的莱芒湖上,突破怒涛巨浪,颠簸地向前直驶,横空而来的雨水也化而为雾,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甲板。

    不久之前,阿圣顿为了把情报用快信寄出去,亲自去过法国一趟,而之所以现在才返回日内瓦,是因为在两天前的下午五点钟,阿圣顿所雇用的印度密探突然进入他的旅馆房间,幸好当时他没出去。

    阿圣顿并没有预先和印度人约好相见,并且曾严肃地告诉他,除非遇到重要事情,否则不许到旅馆里来,所以现在他来是要向阿圣顿报告一个重大消息:为德军做侦探的孟加拉国人,最近会携带着一个英国很感兴趣的装有许多重要文件的黑色藤箱到柏林去。正好当时德奥联军想把英国军队围困在印度,因此势必要从法国战线上调派一部分援兵到印度去,这样才能使英国军队陷入死境,而且如此一来,也可以马上将执行阻止孟加拉国人行动计划的密探,在伯尔尼迅速予以逮捕,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那只黑色藤箱居然不见了。

    阿圣顿所雇用的这个印度密探相当有胆量,机警也过人一等,他结交了反抗美国的印度人,打听出孟加拉国人在到伯尔尼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已先将藤箱当作小件行李寄往苏黎世车站。但意外的事故却发生在孟加拉国人的身上,他在苏黎世被捕,日内就将接受审判,这样一来物证就会陪着他一起去过铁窗生活。这该怎么办?如果持有寄物证,那么将黑色藤箱从孟加拉国人手里夺来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没有寄物证,又有什么方法才能把藤箱里的机密文件给抢过来呢?这对德军情报处来说,也已变成一个刻不容缓的重大问题,然而在没有寄物证的情况下,使用普通手续是休想得手的,所以德国人决定那天晚上暗地里潜进苏黎世车站,偷出藤箱。

    这项计谋既大胆又巧妙,阿圣顿在听完之后也不免大为赞叹,他心想:事情的确愈演愈有趣了,而此前他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极为无聊的。

    阿圣顿陷入沉思,他很想见识见识在伯尔尼活动的德国间谍网中枢的勇猛行为,也料定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将会不择手段。由于德国人的窃取计划就要在当天夜里两点进行,所以片刻也不能耽搁,他必须和伯尔尼的英军将官取得联系。但电话和电报都靠不住,也不能命令印度密探去,因为印度密探跑来找阿圣顿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若再叫他离开这房间,不啻要他去送死,如果真叫他去了,也许不久后他就会被刺杀,尸体也将漂浮在莱芒湖上。阿圣顿把这个情形料想得非常清楚,所以看来他非亲自去走一趟不可了。如果立刻出发,他还可以赶得上一班开往伯尔尼的火车,想到这里,阿圣顿抓起帽子,一边披着大衣,一边就奔下楼,跳上了计程车。

    半小时后,阿圣顿已经到达伯尔尼的英国情报局司令部,在司令部里晓得阿圣顿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阿圣顿向传达室要求会见的那个陌生人。一会儿,来了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他一声不响地把阿圣顿带进房间里,听完详细报告,然后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到苏黎世去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仔细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只有拜托瑞士当局出面了,我请他们用电话下达命令,在那一批偷窃藤箱的家伙到达火车站时,火车站四周应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连一只蚂蚁也逃不掉。现在你可以安心回日内瓦去了,谢谢你!”

    那个人和阿圣顿频频握手致谢后,亲自送他出门。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发展,阿圣顿将永远无法获知,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因为实际说起来,他不过是一部复杂机器里的一枚螺丝钉而已,至于整部机器的精密动作过程,他本来就不会知道,真正与他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某一件事的开端或结尾,或是中间一点微不足道的过程而已。阿圣顿自知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有机会听取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犹如把若干毫无关联的插曲零乱地陈列在读者面前,而要靠读者自己去把这些不连贯的插曲组成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说真的,这种工作也太乏味了。

    阿圣顿想到这里,人也上了船,湖上的夜风加上他心里的不安,使他即便穿着厚皮外衣、围着围巾,也不禁从背脊骨上感到一阵透体的寒意。他立刻想到船上的会客厅,那里有温暖的火炉,灯火也明亮,这时候如果能在那里看看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深恐船上有认识他的人,怕人家怀疑他何以要经常乘船,往来于日内瓦和法国托勒之间,这样可能会让自己暴露身份。于是阿圣顿决定不进入大厅,只尽量缩在甲板上风刮不到的角落里,独自度过黑暗而无聊的漫漫长夜。

    这时候,日内瓦那边一片幽暗,灯光闪烁在黑夜的雾里,也隐约映照在空旷的湖面上,然后被落英击成朵朵涟漪。天气晴朗的日子,莱芒湖具有法国田园诗一般的璀璨风光,但当天气恶劣时,莱芒湖便不再优雅,而是变成浊浪滔天的怒海。阿圣顿这时的心已被旅馆中的温暖所诱惑,回去之后,他要先洗个热水澡,然后让侍应生把房间火炉烧旺一点,并在睡衣外面再加一件御寒的晨衣,坐在火炉旁边,吃一顿舒适的晚餐,然后悠闲地抽烟、读书。沉醉在幻想中的阿圣顿把目前的苦恼都一扫而空,还由期待的心情中咀嚼出另一种乐趣。

    两名船员俯着身体躲避风雨,踩着笨重的脚步从阿圣顿身边走过,其中一名船员好心地拉开嗓子告诉他:“就快到了!”他们走向船舷,准备放下旋梯。阿圣顿的眼睛从黑暗中辨认出码头上朦胧的灯火,真的,是快到了。两三分钟之后,汽船已停靠在码头边。

    阿圣顿把围巾拉了拉,覆盖住嘴部,打算混进这为数不多的乘客堆中。他为了递送情报或接受指示,每星期总要渡过莱芒湖到法国去一次,由于这是固定性的任务,所以他已有好多次往返这一带的经历了。虽然如此,阿圣顿夹杂在等待上岸的乘客当中,心里依然难免紧张,因为他的护照上没有可以自由出入法国的签证。汽船在驶过莱芒湖的途中也有两次在法国领土停泊的机会,不过大半都是在瑞士的领域之内航行,如果他谎称去过美贝或洛桑,也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说,即使是瑞士的秘密警察没有对他生出太多的疑心,他也不能轻易说去过法国,因为假使事情败露,被警察知道他曾登上过法国领土,在没有法国入境签证的情况下,他就极难予以分辩了,当然他预先总会编好一套堂皇的谎言去敷衍他们,但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容易上当的角色。即便瑞士当局没有抓住确凿的证据,但既然他不能算是过路人,那就会被拘禁两三天,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在拘留所里遇到许多令人难堪的质询,然后被不由分说地送至边界,逐出瑞士,那时就真的是脸上无光了。瑞士当局能做出来的虽不比阿圣顿想到的高明,但也绝不逊色。瑞士人深知自己国家是各国间谍活动的温床,情报员、眼线、革命分子、策动家都躲在大都市的旅馆里蠢蠢欲动。瑞士为了维护国家的中立地位,对于交战国之间在其境内发生的层出不穷的纠葛,一直都采取严厉打击的手段,这乃是瑞士政府一向不变的大原则。

    码头上和平日一样,有两名警察在来回逡巡,他们沉默地监视着登岸的旅客。阿圣顿佯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走到两名警察面前,安然通过后,他的心才仿佛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感到轻松无比。他转入漆黑的巷子,迈着有力的脚步朝旅馆走去,强劲的风暴把美丽的路面破坏得满目疮痍,家家店门紧闭,路上只有一个人影在侧着身子抗风前进,然后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文明的产物都拜服在大自然的威严之下,尤其是冰雹直扑在脸上,更使人受不了,再加上道路泥泞,若一不小心,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所幸毗连莱芒湖的旅馆业已在望。阿圣顿上前敲门,侍者马上开门接应,就在他进门的刹那间,风已乘隙而入,冲向服务台,把旅客登记簿吹散,一张张纸散落在地上,足见风力之强。刚从幽暗天地里回到灯光灿烂的室内的阿圣顿,顿时感到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他向询问台询问是否有他的信,账房先生回答说没有,当他想搭乘电梯上楼休息时,一个看门人走过来对他低声说:“有两个客人在房间里等候你。”阿圣顿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日内瓦并没有朋友。

    “是谁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结果。

    阿圣顿平常尽量对这个看门人施惠,即便是请他做一点小事也会给很多小费,因此看门人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以你的身份大概不会有问题,因为那两个人好像是刑警。”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没说什么,只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回说你去散步,他们说要在房间里等你。”

    “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阿圣顿心里暗觉纳闷,但仍尽量不露声色。

    “好吧,我去见见他们。”

    电梯里的侍者想为他服务,但阿圣顿却摇摇头说道:“天气很冷,我想暖暖身子,运动一下,走上去。”

    麻烦找上门来了。事实上,他是因为需要时间盘算一下应付的方法,才会选择拾级而上。在这三段楼梯内,他的脑筋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无比。两名刑警突然造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他想到这里,疲倦也好像和他捣蛋似的,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使他顿觉双腿发软。他已想到,如果刑警不停地盘诘他,他一定会招架不住的,最后必然会以间谍的罪名被逮捕,那么今天晚上也就非在拘留所里过夜不可了。他愈是这样想,就愈希望洗趟热水澡,坐在火炉边慢慢地进餐,但那似乎已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这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进一个念头。护照在身上,往边境的火车时刻他也知道,他只要放弃一切,从旅馆逃走,那么在瑞士当局尚未开始行动之前,他一定可以安然脱身。

    但阿圣顿想是这样想了,却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上楼,因为他又想到,决不能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就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当初他就知道,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冒险,所以在他被派来日内瓦的时候,就已存下不论好歹任务必须完成的决心,纵使被瑞士当局判处入狱两年,也在所不惜。

    “尊贵如国王不也都怀着被暗杀的恐惧和不安吗?”

    阿圣顿这样一想,立刻把这件意外当作难逃的劫数之一,从这一刹那开始,他豁然有所领悟,因此,当他到达四楼时,便毫不踌躇地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阿圣顿这种目中无人的作风,乃是后来评论家群起攻击的致命伤)。在门口他稍微停了一下,也想起他的立场已变得相当滑稽,不过他仍然壮着胆子,认为大不了一问三不知,于是带着微笑,转动门把,跨入房间,他看到了来访的客人。

    “嗨!对不起。”阿圣顿首先向他们打招呼。

    房里灯火通明,火炉里的木柴燃得很旺,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客人正抽着廉价的雪茄烟,可能是由于他们一直在吸烟,因此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两位客人都好像是刚刚到来一样,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只有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证明他们已经来了很久,而阿圣顿也依稀看出,大概室内的东西都已被他们检视过了。

    这两个不速之客都蓄着黑胡子,身材略胖,体格非常健壮,腕力应该也很强。阿圣顿一看到他们之后,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瓦格纳的歌剧《莱茵的黄金》中的两个大男人,一个叫法夫内鲁,另一个叫法乔鲁多。两个客人令人不痛快的嘴脸、机警的目光,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和两双丑陋的长筒靴,这些不讨人喜欢的特征,让阿圣顿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刑警。他又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布置,由于生性谨慎,他立刻看出房间里的家具显然已被移动过,幸好足以构成嫌疑的文件都不在房里,密码在从英国启程之前他就已经默记在心,密码本子也早已被毁掉,至于从德国寄来的信也必须由第三者转交给他,这些信除非交到他的手中,否则是决不会遗失的。像这样,即使他的房间被搜查,对方也一定会毫无所获,但既然引起刑警怀疑而被搜遍房间,那就一定是有人已把他当作间谍,密告到了瑞士当局,他心里也因此微微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不安。

    “两位有何贵干?”阿圣顿终于温和地开了口,“房间里很暖和,可以把外套脱掉,好吗————还有帽子————怎么样?”

    对于全副武装贸然闯入私人房间的这两个刑警,阿圣顿勉强压制住心里的不乐意。

    “没什么,我们来这里只是要打扰你一下。”其中一个刑警这样回答,接着又说,“本来我们想马上回去,因为服务台的先生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坐了一会儿。”

    那个说话的人依旧不肯将衣帽取下,阿圣顿则已解开围巾,并脱下厚重的外套。

    “请用雪茄。”

    阿圣顿微笑着奉上雪茄烟匣。

    “啊————对不起,谢谢。”方才那个开口说话的像法夫内鲁的刑警伸手由匣中取出一根,另一个像法乔鲁多的则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也昂然把手伸向雪茄匣。

    他们同时注意到烟匣上的厂牌,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顿时改变了态度,并脱下了帽子。

    “在这样坏的天气里到户外去散步,恐怕不是一件乐事吧?”法夫内鲁说着,把雪茄烟头咬断了似乎半寸,并把咬下的烟头一口吐在火炉里。

    阿圣顿遵守平日的习惯,在可能的范围内说实话,在间谍机关或日常生活里,这种习惯对他都有很大的益处。他回答说:“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是不是?但以我的个性来说,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否则决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户外去。可是今天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探病,因此才在从美贝搭船归来的途中遭遇了坏天气,吃了不少苦头。”

    “我们是警察署的人。”法夫内鲁用轻松的口气吐出了这句话,而阿圣顿则在想:“现在才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当我是傻瓜不成?”他心里虽然气愤,但也知道现在挖苦他们实是不智之举。

    “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阿圣顿也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口气谦逊地说。

    “请问你有护照吗?”

    “有,你们知道现在是战时,我们这些外国人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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