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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地上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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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春季的紧张的备战工作里,侦察排的人们除了到前沿、敌后去从事各种危险而艰苦的工作以外,还要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这就是深夜里去侦察侦察二线上的自己人,试一试他们的警惕性,看一看那些新老岗哨是否能够尽职,摸一摸我们的二线阵地到底是不是结构得很坚强。因为,这个时期敌人的特务很活跃。这个任务是团政治委员给他们的,政治委员嘱咐他们,一般地看一看阵地是否警戒得很严密,岗哨们是否麻痹大意就可以了;当然也可以施展一点侦察员的本领,给那些麻痹大意的同志们一点警惕,但一定要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和危险;如果发生了危险,就得由侦察员们负责。团政治委员说这个的时候口气很严格,但似乎也含着微笑,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些侦察员的性格;在他说着话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眼睛全闪亮闪亮。于是这天晚上,侦察员们就“突破”了自己人的好几块阵地。在他们看来,这里也“麻痹”,那里也“大意”,他们确实忘了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侦察员,有些岗哨实在是只有他们才能钻得进去;他们熟悉一切,不是像真正的敌人那样怀着恐惧,而是怀着喜悦,相信着他们和岗哨之间的友谊。确实麻痹大意的也有————二班长王顺,这个老伙计,就从二连的一个打瞌睡的岗哨那里缴来了一支步枪。但侦察员们并不是总能“战胜”自己人的,有一些老战士的岗哨,他们就无论用什么办法也钻不到空子,甚至有的在潜伏了一两个钟点以后,在老战士的严厉的喊叫下,只好走了出来,交代了口令,说明是自己人;他们和这些老战士大半都认识,于是就互相笑骂起来。……

    二班长王顺,这个出色的侦察员,朝鲜战场上的一等功臣,在缴回了那倒楣的岗哨的一支步枪之后,下半夜又摸到九连的阵地上来了。九连的新战士多,他想着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九连有一个岗哨在麦田边的土坎上。那里和八连的阵地相联,离前沿比较远,又没有道路,平常最安静,因而他觉得也是最容易麻痹的,于是就摸过去,观察着地形和情况,在麦田边上的土坎后面潜伏下来了。这时候那个个子不怎么高,但是身体看来是非常结实的岗哨正在土坡上来回走动,似乎很不平静。从这岗哨的端着冲锋枪的紧张而又不正确的姿态,王顺看出来他是一个新战士,并且判断他最多不会站过两次哨。

    这判断果然是正确的。新战士王应洪,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从祖国参军来,分配到九连才一个星期。这是他第二次执行战士的职务,第一次是在连部的下面。王顺不久就发现这年轻人非常警惕,但这警惕并非由于战场上的沉着老练,而是由于激动,他在土坡上走来走去。

    敌人向前沿的我军阵地打了一排多管火箭炮,那年轻的岗哨站下了,看着那一下子被几十个红火球包围着的十几里外的小山头。

    “吓,你这穷玩意儿才吓不了谁!”他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又疑问地对自己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炮呀?”

    他走动了一阵,又站下了,长久地看着前面的田地。

    “这麦子都长得这么高啦,……朝鲜老百姓真是艰苦哪!”

    他大声说。

    显然他有许多激动的思想,而这也是只有一个新战士才会有的;老战士们是不大容易激动的。他一定是非常景仰而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前沿的山头,他还没有到那里去过;并且他因为眼前的麦田而想到了他的才离开不久的家乡。而在老战士、侦察员们看来,麦田,这常常不过是阵地上的一种地形。可是,听到这年轻人的喃喃自语,王顺虽然一方面在批评着他的幼稚,一方面却不禁心里很温暖,觉得这年轻人在将来的战斗中一定会很勇敢。他开始带着深切的关心在注意着他了。他看到这年轻人那么紧张地在捧着冲锋枪,并且显然地因这可爱的武器而激动,不时看看它,然后挺起胸膛。但随即王顺就注意到了,这冲锋枪的枪口布却是没有摘下的。

    “真胡来呀,这怎么能行?”他想,决定警惕他一下,于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年轻人凝神地听着了,显然他的耳朵是极敏锐的,有一双侦察员的耳朵。但是他却是这么没经验,并不出声,只是疑惑地对这边看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坡来了,丝毫也没有地形观念,不知道要隐蔽自己,并且尽往附近的开阔地里看。他正好经过王顺的身边,几乎要踩到了王顺的脚。王顺一动也不动,心里好笑。“这么没经验怎么行呀!”他想。当这年轻的哨兵满腹猜疑地又走回来,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就腾起了一阵热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抑制不住的友爱————一下子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年轻人在这突然袭击下最初是惊慌的,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满怀着仇恨和决心和王顺进行格斗了————沉着起来了。王顺没有能夺下他的枪。他像一头牛一样结实,一下子就翻转身来把王顺也抱住了,显然地,他已经好久地在准备着和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搏斗了。……他的这炽热而无畏的仇恨的力量很使王顺感动。王顺就赶紧说:“自己人,”并且说出了口令。

    但那年轻人才不相信他是自己人,用着可怕的力量把他压在泥坡上,在他的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这年轻人并不喊叫来寻求帮助,看来他是沉浸在仇恨中,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王顺放弃了抵抗,甚至挨了这一拳还觉得愉快;虽然对于老侦察员,这种情形是不很漂亮的。

    “自己人!侦察排的!”他说。

    “管你什么人,我抓住你了!”那年轻人咬着牙叫,“不跟我走,我就枪毙你!”

    “睁开眼睛吧!”王顺说,“你不看我连枪都没有拿出来?……”

    可是他这句话只是提醒了那个新战士,他一只手按着王顺,动手来缴王顺腰上的手枪了。这就伤害了老侦察员的自尊。

    “你没看见我是让你的么?”王顺按着枪,激动地喊着,“不许动我的枪,我发脾气啦!”

    他像是在对小孩说话似的,可是那年轻人喊着:“就是要缴你的枪!”

    他是这样的坚决————看来是无法可想的。钦佩和友爱的感情到底战胜了侦察员的自尊,他就自动地去拿枪。可是那年轻人打开了他的手,敏捷地一下子把枪夺过去了。

    “不错,他还能懂得这个,”王顺想,于是笑着说:“好吧,我跟你走吧。”

    这时,听见这里的这些声响和谈话,九连的两个游动哨已经作着战斗的姿态跑过来了,他们也都不认得王顺,拥上来帮着王应洪抓住了他。于是,留下了一个担任警戒,其他的一个就和王应洪一道,动手把王顺押到连部去。王顺不再辩解,但在走进交通沟的时候,他却回过头来笑着对王应洪说:

    “你警惕性不够高,我在你跟前蹲了半个多钟点了;我咳嗽的时候,你直着身子光往开阔地里看————要是我是敌人早把你干掉了。打仗要利用地形啊。”

    王应洪很是疑惑了,生气地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吗?干我的老本行。你看,”他又转过脸来说,“要是现在我要逃还是逃得掉的,你把你那枪口布摘下来吧。要不一打枪管就会炸,你们连长就没告诉过你?”

    王应洪羞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等到老侦察班长又往前走去的时候,他悄悄地摘下了枪口布。

    “你到底是干啥的?”

    “你参军来几天啦?”

    “你不用管!”他愤怒地说。

    到了连部的洞子里,大声地喊了报告,他就对连长说:

    “抓住了一个……”抓住了一个什么呢,他就说不上来了。连长认得这老侦察班长,一看情形,马上了解了。

    “好哇,有意思,”连长笑着说,“你们这些侦察排的就是有本事,怎么你的枪倒叫我们新战士缴来了呀?”

    “别得意啦,我是让他的!”王顺自嘲地笑着说,“他蛮不讲理,那有啥办法呢?你问他我是不是让他的?”

    “我蛮不讲理?你别诬赖人啦,……我把你一枪打掉我也没错!”

    “那可使不得。打掉了我就吃不成饺子啦。”王顺说,心里特别喜爱这年轻人了。灯光下看出来,他是长得很英俊的。

    “你说说看我是不是让你的?”

    “我要不揍你你就让我啦!”

    这激昂的、元气充沛的大声回答使得连部里的人们全体都大笑了。老侦察班长自己也笑了。那挨揍的地方,确实还有点痛。

    对九连的警戒情况作了一点建议,王顺就回来了。自这以后,他的心里就对这个新战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高兴人们说起这件事,就是,他被新战士王应洪所“俘虏”,还缴了枪。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全团流传起来,以至于团的首长们也都对新战士王应洪怀着特别的兴趣了。过了不久,从阵地下来休整,预备向各连调人来增强侦察排的时候,团参谋长就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小伙子,建议说:“这个王应洪跟咱们那个王顺,他们是有点老交情呢,调他来吧;侦察排总是调的班级、副班级的老兵,我看调几个年轻的去也有好处。”

    这样,王应洪就到了侦察排,而且连里也把他分配到了二班。

    不用说,王顺对这件事是很高兴的,当那个年轻人背着结实的背包,精神抖擞地来到班上,对着他极其郑重也极其高兴地敬了一个礼的时候,他就笑着跑过去把他的手拉住了,接下他的背包,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是老交情啦,你说得对。你要不揍我我就不会让你!”

    这年轻人马上就明朗地说:“班长,分配我任务吧。”

    他是羡慕着侦察员,非常乐意到侦察排来的。他在这些时间已经习惯于军事生活了,并且也晒黑了,长得更结实了。

    他把侦察员的工作看得很神秘,但也想得很简单,因此一来就要求任务。班长王顺告诉他,现在他们在练兵,要学会各种各样的本领才能执行侦察员的任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干侦察员的。第二天一早,班长把全班带上了山头,要求每一个人都找寻一块自己以为合适的地形,在半分钟内隐蔽起来,然后他来检查。侦察员们迅速地在山坡上散开去了,马上就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唯有这新来的战士仍然暴露在山头上,他很激动,急于要找寻一个合适的、让班长赞美的地方,可是愈是这样,愈是觉着哪里也不合适;乱草中间不合适,石头背后也不合适,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这时班长已经上来了,他就焦急地一下子伏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下面。班长王顺显然是装做没看见他,先去搜索和检查别的人,批评表扬他们在紧急情况中所利用的地形,并且提出一些问题:如果敌人的火力从这个角度打来,你这条腿还要不要呢?他高声说着话,显然是要让全体都听见。听见这些,检查一下自己的情况,王应洪明白自己要算是最糟糕的了,而这时他恰好看见了附近的一条土坎,于是跳起来往土坎跑去。但是班长说话了:“谁在那里跑呀,咱们侦察员的纪律:伏下来,没有命令,不准动!你不怕把全班都暴露吗?”班长的声音是很温和的,有点嘲笑的味道,王应洪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痴痴地站在那里就不再动弹了。可是班长好像只是随便地说了这话,马上又不再注意他,又去继续检查别人了。他于是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小树后面,照原来的姿势卧好,这时候他想:他一定要保持原来的样子,一动也不动,让班长来批评。班长最后才走近了他,简单地说:“你这里不好,除了这棵三个指头粗的小树干子,你是躺在土包上,没有一点隐蔽。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呢,因为你不沉着,人一不沉着,头脑就不灵活。”然后就集合了全班,开始了一天的练兵工作,没有再批评他了。

    ……这样,这个青年就一点一滴地学习了起来,对班长充满了崇敬,爱上了这严格的军事生活。他想,他要发奋努力才能赶得上别人,才有资格在将来的战斗中要求任务。

    练兵工作甚至有时候在深夜里也进行。因为排长调去学习去了,班长王顺还代理着全排的职务,他的工作非常忙。但即使这样,这个在侦察员中间威信极高的班长还能不时地抽出时间来和王应洪谈一些话,告诉他战场上的事情,勇敢的侦察员,他的那些牺牲了或调走了的战友们,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怎么做;但关于在部队里流传着他自己的许多故事,他却避免提到。有一天王应洪忍不住地问了:是不是有一次,在五次战役的时候,他一个人深入敌后三十里,缴获了文件还炸掉了敌人的一个营指挥所?他笑笑说:那不过是敌人太熊了。过去那些没啥,看将来的任务吧。

    总之,这两个人感情很好,练兵工作紧张而平静地进行,王应洪在任何工作上都非常积极,他拿班长做他的榜样。在那天晚上“俘虏”了班长的时候,班长给他的印象使他觉得这些侦察员们虽然大胆勇敢,却是有些调皮捣蛋的,但现在他觉得完全不是这样。他渴望执行任务的日子早一天到来,他渴望跟着班长去建立功绩,……可是,这时候在他们的生活里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侦察排在练兵的这个时候是住在阵地后面的山沟里的一个村子里,这是这一带剩下来的唯一的一个小村子,因为地形的关系,敌人的炮火射击不到的。王顺的这个班,住在一个姓金的老大娘家里。这老大娘六十几岁了,儿子是人民军战士,媳妇在敌机轰炸下牺牲,家里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叫做金圣姬的姑娘;这一老一少在从事着田地里的艰苦的劳动。

    侦察员们住到她们家来以后,这母女两个总是抢他们的衣服来洗,他们也就抽空帮她们做一点事情。金圣姬这姑娘是农村剧团的一分子,曾经参加过慰问战士们的晚会。唱歌跳舞都很好,侦察员们来了以后,她是这山沟里最活跃的一个姑娘。这大方而活泼的姑娘不久就和侦察员们非常熟识了,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姓名。星期天,侦察员们休息的时候,她就和他们学着打扑克,教他们朝鲜话,又向他们学中国话。而在侦察员们爬到屋顶上去替她家收拾房子的时候,她就攀在梯子上递东西,不停地快乐地大笑着。她的中国话不久就学得很不错了,而且会唱侦察员们的所有的歌子。于是侦察员们,住在这两母女这里,就像是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但是忽然地,这姑娘的神气里有了一点特别的东西,变得少说话了,沉思起来了。

    班长王顺是很敏感的,他不久便觉察出来,她的这种变化是因为王应洪。侦察员们初来的时候,她最爱和王应洪说笑,嘲笑这年轻人的愣头愣脑的劲儿;带着天真的神气逗弄他,搬着手指教王应洪学习朝鲜话的一二三四,在王应洪发音错误的时候就大笑起来,每一次都要笑得流出眼泪。……

    在战线附近,在敌人的炮击声中,————她们的麦田附近经常落弹————这样天真快乐的姑娘是特别叫人高兴的。但后来她忽然地就不再和王应洪这样大笑了,见到王应洪的时候就显得激动,在他走过的时候总是痴痴地看着他。有时候,显出特别兴奋的样子,和王应洪说上几句话,就要脸红起来。可是王应洪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这个年轻人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练兵的工作和未来的战斗任务中。使得这姑娘对王应洪发生感情的重要的原因,正就是王应洪的这种热诚。他帮她家做的事最多,他一早一晚都要帮她家挑水,午饭后有一点时间还要去抢着帮老大娘劈柴。他做这些是很自然的,他觉得这家人家很艰苦,而他们住在这里,总是会有些打扰别人的:老大娘那么大年纪还抢着替他们洗衣裳。参与着这日常的家庭劳动,老大娘有时就递口水,递块毛巾给他,对待他像对儿子一样,而金圣姬那个姑娘,在这些接触中心里满是感激,从这感激就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和想象了。在院子里只有他单独一个人在干活的时候,她就和他说许多话,替他递这拿那。有一次,天刚亮他担水回来,那姑娘像每天一样赶快拿东西来接,热烈地瞅着他,希望他和她说话,可是他低着头倒了水,担着水桶又出去了。第二挑水担回来的时候,金圣姬蹲在地上拿盆接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家几个人?”他爽快地回答说:“四口,父亲、母亲、哥哥、嫂嫂。”金圣姬紧张地、吃力地听着,红了脸,后来又想问什么,可是他已经唱起歌来,跑出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

    第二天午后,别人都午睡了,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挖着他的鞋子上的泥,老大娘忽然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了,拿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肩膀,悄悄地用中国话问:“你的十九岁?”他说:“十九。”又问:“你结婚过吗?”他说:“没有。”老大娘于是对着他笑着,抚摩着他的头,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朝鲜话。显然地那个女儿已经和母亲谈过她的心思了。可是这年轻的侦察员仍然什么也没有想到。老大娘的慈爱的抚摩,使他非常感动,他告诉她说,他的母亲也是快六十岁了,身体很好,和她一样还能下地劳动;又告诉她,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他小的时候,看见他生病咽不下和着糠和榆树叶子的窝窝头,母亲就偷偷地哭,卖了自己的唯一的一件破棉衣,替他买来了两斤白面。他说着的时候看着老大娘,发觉老大娘脸上也有和母亲一样的皱纹,于是就想到,在他参军的时候母亲怎样地流了眼泪又微笑,说是:“我这儿子没有叫国民党土匪打死,今天怎能不乐意他去哇,……”他于是激动起来,想要和老大娘谈这些。可是他不久就发现他的夹着几个朝鲜字的中国话老大娘一点也没有听懂,正像刚才她的话他没有听懂一样。他激动得很厉害,想着现在他是一个志愿军的侦察员,是在为他的受苦的、慈爱的母亲和这个受苦的、慈爱的老大娘而战斗了,于是站了起来,找出了斧头就去替老大娘劈柴。

    老大娘含着泪看着这年轻人————他仿佛觉得他已经是她的家庭里的人了,并且甚至想到了,当她的当人民军的儿子从前线回来时,将要怎样高兴地和他们家里的这个新人见面。

    而这个时候,金圣姬姑娘也正在厨房的门口对着这年轻人瞧着。她听见了她母亲对王应洪所说的一切话,但是王应洪后来所说的那些话她同样地没有能听懂。但是从这年轻人的激动的神情,她相信他已经能够懂得她的心了。

    这种情况,这母女两个的动人的、热切的感情,渐渐地使得班长王顺很担忧。他相信王应洪不可能出什么岔子,但因为他特别喜爱王应洪,并且似乎和他还有着一种特别深刻的关系,因此就时刻害怕他会出岔子。而且,对于这一类的事情,老侦察员一向是很冷淡的,他还有一种简单的成见,就是,如果这一方面没有什么,那一方面也一定不会有什么的。

    因此他渐渐地有点疑惑了。他觉得,年轻人总难免的,他刚离开温暖的家不久————他听说过王应洪是怎样被母亲爱着————还不曾懂得、习惯战争生活,可能他被这个家庭的日常的劳动所吸引,可能他不知不觉地对金圣姬流露了什么。在军队的严格纪律和严酷的战争任务面前,这是断然不能被容许的。

    但在这种考虑里,班长王顺的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他也说不上来的感情。当他的班里的一个战士对他反映了金圣姬和王应洪之间的状况,并且认为王应洪可能已经有了超越了军队纪律所容许的行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情。他回想起了金圣姬的纯洁、赤诚的眼光,这眼光使他困惑。他想:她的心地是这样的简单,她怎能知道摆在一个战士面前的那严重的一切呢?可是,又何必要责难她不知道这一切,又为什么要使她知道这一切呢?

    他是结过婚的人,并且有一个女孩。他一向很少写家信,总是以为他没有什么可写的,他觉得他对她们也一点都不思念。但金圣姬的神态和眼光,她在门前的田地里劳动的姿态,她在侦察员们走过的时候忽然直起腰来在他们里面找寻着什么的那种渴望的样子,就使得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那显得是很遥远的和平生活。金圣姬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大人了,她简直就是在炮火下成熟起来了,她特别宝贵她的青春,她爱上了纯洁的中国青年,她的一举一动都流露着,自自然然地,她渴望建立她的生活,和平的、劳动的生活。……正是这个,使他感到了模模糊糊的苦恼。

    但军队的纪律和他心里的紧张的警惕却又使他不好去批评他班里那个战士的汇报。而且这个汇报使他对这件事情觉得更加疑惑起来,就是,王应洪可不可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金圣姬流露了什么呢?经过一番考虑,他就把他所注意到的这一切汇报给连指导员了。连指导员也很喜爱王应洪,但也对这件事做不出判断,于是指示他说:好好注意,必要时找王应洪谈一次话。

    指导员的意思是,如果现在真的还一点什么也没有,谈了话反而要影响王应洪的情绪的。王顺也觉得这个谈话很困难。但因为对这年轻人的特别的关切,因为对他的班的重大的责任感,王顺仍然当天晚上就找了王应洪到门前的土坡上去谈话了。

    这谈话确实困难。王顺先是表扬了王应洪,表扬他在练兵中的进步,干工作的带头、勤劳和活跃,然后就说到了将来的战斗任务,说到一个革命军人的职责,说到纪律的重要。

    可是,说着这些,王应洪仍然一点也不明白。他从来都不怀疑这些真理。他以为班长是一般地在关心他,于是表示说,他是坚决要为革命奋斗到底的,他是青年团员,他希望能在将来的战斗里考验他!他热情而激动,就是不明白班长所暗示的那件事情。班长于是只好点破了。他说:“你觉得咱们房东那姑娘怎样?”

    对这个问题,王应洪愣了一下。

    “她挺好呀,……”说到这里,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一定是班长不信任他,一定是别人说了他什么。这倔强的青年是不能忍受这种怀疑的,他痛心而愤慨了,叫着:“班长,你就这样看我么?”

    班长王顺也是直性子,既然把问题点破了,他就决心搞到底,一定要弄出结果来,看这年轻人到底有没有什么。他于是不理会他的激动,冷淡地问:“你真的是没有什么?”

    “你不相信你调查去好啦,这么不相信同志呀。”

    这种说话的腔调,叫班长王顺愤怒了。这是孩子气的、老百姓的腔调。这在老军人看来是断然不能许可的,于是他冷冰冰地说:

    “有纪律没有?你这口气是跟谁谈话啦?”

    那年轻人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一下,他以含着泪的、发抖的声音说:“班长,刚才我是不对……我汇报给你啦,我真是对她一点心思也没有。”

    班长沉默着。他很难过————他是这样地喜爱这个青年,刚才似乎也不必那么严厉的。这年轻人说的话也是真理:为什么要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呢?

    “好啦,就这样吧。”他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想起了金圣姬姑娘的那一对热诚的眼睛。

    回到班上去,熄灯号以后,王应洪好久睡不着。他这时才回想起这些时来金圣姬姑娘的神态,觉得果然是有些什么的,心里很不安了。眼前就有一个难题:明天一早起来替不替老大娘挑水呢?他想,不挑算了,为什么要叫人误会呢?但这时候,透过门缝,他看见了灯光下的老大娘的疲劳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她正在推着磨子,艰难地耸动着她的瘦削的肩膀;而从屋子里面,则传来了劈拍劈拍的单调的声音————金圣姬姑娘在打草袋。这劈拍劈拍的声音混合着磨子的沉闷的轰轰声,震动着他。这两母女每天都要劳碌到什么时候才睡啊!那么,为什么他不该替她们挑水呢?如果明天一早起来,发觉坛子里空着,她们要怎样想呢?当然啦,她们是决不会责怪他的,可是他自己怎么能过得去呢?……想着这个,他心里觉得沉痛起来。“我是清清白白的,我哪一点也没有错,为什么要这么不相信我呀!”他想,于是他含着眼泪激动地对自己说:“不挑对不起人!坚决要挑!”

    但是他仍然问了班长。看见班长在翻身的时候醒来了,他问:“班长,早上我替不替她家挑水呢?”班长用很柔和的声音回答说:“那当然可以。”然后又睡了。这回答使他很安慰。

    他是全班每天起得最早的,趁这个时间去替那两母女挑点水,这已经成了习惯了。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刚一起来,悄悄地去拿水桶的时候,打草袋打到深夜才睡的金圣姬忽然迅速地推开门出来了,两只手编着辫子,赤着脚走到踏板边上,注视着他。他不和她招呼————下决心一句话也不说,拿了水桶就走。金圣姬活泼地跳下踏板穿上鞋子就来和他抢水桶。侦察员们住到这里来的最初几天,她也曾和他抢过水桶,那是因为她觉得,她不好要这些劳苦的战士们帮助她,而且,在朝鲜,背水和顶水,是妇女们的事情。但后来的这些天,她就不再来抢水桶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地又这么干了,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把他看做自己家里的人,她又想起来了男子的尊严,而担水是妇女的工作。但王应洪却不曾想到这些,似乎是有些赌气,用力地夺了水桶就走。他挑了水回来,那姑娘已经在灶前生着了火,听见了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了,望着他笑,跑过来找盆子盛水,可是他为了免得和她接近,赶紧地把水倒在一个坛子里了,慌慌忙忙地以致于把衣服泼湿了一大片。金圣姬啊哟地叫了一声,马上找东西来替他揩,找不着干净的东西,慌忙中就撩起裙子来预备拿裙子给他揩,可是他红着脸一转身就出去了,金圣姬蹲在地上还来不及起来。

    这对于金圣姬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为什么这样呢?她有什么不对的么?难道她对战士们照顾得不好,不曾把他们的衣服洗得很清洁么?她站了起来,悄悄地流下了一点眼泪。这个年轻的朝鲜姑娘,好些天来,听见王应洪的声音就要幸福得脸红;一早上在灶前烧火,听着他的挑水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就要不由地想起了,一个男子不应该挑水的,将来,她烧着火,担着水,他在院子里这里那里收拾一下,然后他们一块儿到田地里去劳动,————这就是家庭了。她觉得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战争总归要过去的。而且,在她的心上,他一点也不是生疏的外国人了。

    她真是很委屈。可是她也是倔强的。第二天天刚亮,王应洪起了床预备来挑水的时候,小水缸里和坛子里却已经满了,她在灶前烧火,不曾看他一眼。

    他于是觉得苦恼。她一点过错也没有,为什么昨天要那样对待她呢?……可是这种情况是不能这么继续下去的,晚上他就向班长王顺把昨天和今天挑水的情况汇报了,他觉得他很对不起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建议他们班搬一个家,可是他又觉得,无缘无故地搬了家,就更对不起这两母女了。

    他于是希望快点上阵地去。班长嘱咐他仍然照常挑水,并且态度不要那么生硬。

    以后几天,他起得更早,抢着挑了水。金圣姬姑娘不再走近来,也不再和他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总是很快地办完事情就出去了。这种情形弄得他很慌乱,他心里开始出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甜蜜的惊慌的感情。对这种感情他有很高的警惕,于是在金圣姬姑娘面前他的态度变得更生硬了。

    这天晚上回来,预备抽点时间洗一洗衣服,他发现他的一套脏了的军服已经叫她洗得很干净,而且熨得整整齐齐的。他一瞬间害怕别人看见,红着脸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似地,赶快把这套军服塞到背包下面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穿上了这衣服,————他决心一早就穿它,好使金圣姬心里高兴一点,来补救他的那些生硬的态度————往衣袋里一摸,却多了一件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双用蓝布做面子,白布做底的,缝得非常细致的袜套。他没有什么犹豫就向班长汇报了,把这袜套交给了班长。班长拿着这袜套看了一阵,心里赞美着这年轻的战士的忠诚的纪律性,但又有点不安:过过穷苦的生活的人,是知道庄稼人家的艰难的;在这战争的山沟里,谁知道金圣姬姑娘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弄来了这一块簇新的蓝布?这两母女终年吃着酸菜和杂粮,而且那姑娘的裙子都打了补绽,她只有一条跳舞的时候才肯穿的比较新的红纱裙……这么考虑了一阵,黄昏的时候,他就嘱咐王应洪把这袜套还给金圣姬,虽然他知道这一定会使那姑娘委屈,但这没有办法,纪律比一切都重要。

    这时金圣姬姑娘和她的母亲正在门前的踏板上吃饭,王应洪鼓起勇气来走过去了,不知为什么还敬了一个礼,把那袜套硬邦邦地往前一递,说:“还你!”就没有别的话了。

    那姑娘一瞬间瞪着他,她母亲也瞪着他。

    站在附近的班长王顺觉得这简直太糟糕了,这年轻人简直太生硬了,连一句客气话也不会说,更不用说要他交代几句军队的纪律了。于是赶忙走过去笑着用朝鲜话解释说,志愿军不好随便接受老百姓的东西。……他没说完,老大娘兴奋地站起来了,大声地辩解着说:她才不信这个!这并不是随便接受老百姓的东西呀。她并且指指响着炮声的前沿的方向说:这还能分家吗?金圣姬姑娘为什么不该感谢这年轻人呢?可是那姑娘望望她的母亲又望望王顺,一句话也不说,红着脸把那袜套接了过去,又低着头继续吃饭了。

    以后一切就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事情了;只不过王应洪变得更慎重,换下来衣服马上就洗;金圣姬去抢别人的衣服洗,却不再来抢他的了。对于王应洪说来,这件事情虽然多少也扰动了他,但却并不曾在他的心里占多大的位置;实际上,班长王顺对这件事还注意得比他多些。将近两个月的练兵期间,他已经学会了侦察员的各种本领,还学会了敌人的好几种火器————侦察员们,有时候是要夺取敌人的武器来使用的。他学习得这样热中,以至于他没有时间来考虑金圣姬姑娘对他的感情。练兵任务快要结束的时候,一次打靶练习和演习动作中,他受到了团参谋处的表扬。这天黄昏,连指导员到他们班里来参加了他们的班务会,在做总结的时候也表扬了他。班务会以后指导员还不走,他是很活泼的人,看见金圣姬姑娘在那里推着小磨子磨麦子,便跳过去了,两腿在炕上一盘,夺过磨把来,非常熟练地磨了起来,一面就用非常好的朝鲜话讲着笑话,使得金圣姬不得不笑了起来————但这姑娘这时已是这么成熟了,不再像先前那么哈哈大笑了,而是侧着头,带着一种讥讽的神气微笑着。但指导员看见笑容就高兴,继续愉快地说笑着,因为他已经好些天不见到这姑娘的笑容了,他密切地注意着这件事情,赞美着他的年轻的战士,但也因了这姑娘的忧愁而有些不安。他帮她碾完了半斗多麦子才走。在他谈笑着的时候,王应洪赶着替她家的所有缸子坛子里挑满了水,因为他们明天一早还要有一次演习动作,怕来不及挑水;而且他们不久就要上阵地了,他觉得他不会有很多时间来帮助她们了,————没有这些帮助,她们是会要困难一点的。金圣姬姑娘听着指导员的话在发笑,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干活,这使得他也很高兴,对这两母女,对这一段生活,充满了感激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在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农村剧团的姑娘们给战士们做了一次演出。战士们围成一个圈子坐着,对这些熟识的姑娘们的表演觉得非常高兴。金圣姬有三个节目:唱了一个歌,跳了一个《春之舞》和一个《人民军战士之舞》。

    在《春之舞》里面,她穿上了她的唯一的一件粉红的纱裙;在《人民军战士之舞》里面,她演战士之妻。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她原来是这村子里的最美丽的姑娘,并且她表演得非常好。

    “人民军战士之妻”的好几个动作,使得有些战士的眼睛都潮湿了,甚至连老侦察员王顺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表演的第一节的内容是:人民军之妻背着孩子,在敌机的轰炸下,送丈夫重返前方。王顺心里的感情很复杂,他就悄悄地注意着坐在他旁边的王应洪,可是这年轻人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触,沉思地看着“人民军之妻”的飘动着的长裙————这个新战士,这时候是在想着虽然今天晚上他们就要上阵地,可是他却还没有战斗过,比起舞蹈里的那个挂着国旗勋章的人民军战士来,他真是差得太远了。他就是这样想的。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的情况,就是,班长王顺发觉出来,当金圣姬舞蹈着的时候,坐在圈子里面的村子里的姑娘们都在陆陆续续地朝这边看,而且悄悄耳语。……舞蹈一结束,姑娘们就用中国话叫起来了:欢迎王应洪唱一个!————她们甚至知道了他的姓名!战士们,包括连长和指导员在内,都轰的一下鼓掌了,而王顺就注意到,这时那个“人民军之妻”的脸上是闪耀着多么辉煌的幸福表情!王应洪很惊慌,哀求班长替他抵挡。王顺站起来了,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唱!”可是姑娘们说,你也要唱,先让他来!这时连指导员跑过来了,像哄小孩一样对王应洪耳语着,把面孔通红的王应洪拉了出来。王应洪敬了一个礼,终于低声地唱了一个歌。大家沉静地听着,他唱得实在不好,战士们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可是姑娘们却听得出神————唯有那个“人民军之妻”带着一种担忧的、惊讶的神色。歌声一停,从姑娘们里面爆发了狂烈的鼓掌,于是王顺又看到了,那个也在轻轻鼓着掌的“人民军之妻”的脸上,闪耀着多么辉煌的幸福表情!

    黄昏的时候,天气很晴朗,侦察排上阵地了。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的妇女儿童们都送到了村口,望着他们走下山坡。金圣姬母女也送出来了,可是金圣姬现在却显得冷淡而严肃。她跟在母亲后面,看也不看王应洪;她母亲摸摸这个战士又摸摸那个战士,最后就拉住王应洪的手,说着说着落下了眼泪,她却是一声也不响。她慢慢走着————在她自己的独特的思想中。

    战士们走下了山坡,一边走一边回头招手,喊叫,大家都舍不得这些已经变得如此亲爱的人们,可是王应洪,既不回头也不说话,跑得很快,几步就奔下了山坡。

    战士们走得很远了,在昏暗中看不见了,其他的一些送行的人们也陆续回去了,金圣姬才突然哭起来,拿手巾掩着脸急忙地朝家里跑去。因为到连部去谈话落在后面,最后才赶出村子的班长王顺,看见了这个。这姑娘哭着擦过他身边。

    他站下来回头望着她,叹了一口气。

    这姑娘呀,我也不是没有妻子儿女的人,这叫我怎么才能跟你解释呢?

    他心里同时就更疼惜那个年轻的侦察员,这年轻人被这样的爱情包围着,可是自己不觉得,似乎还不懂得这个,一心只想着在战场上去建立功绩。于是王顺的眼前又一次地浮起了那遥远的和平生活,并且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和平生活已经把那纯洁、心地正直、勇敢的年轻人交托给了他,在他的带领下,这年轻人正在大步走向战争,这个他还没有经历过的,他还不懂得的战争。

    上阵地的第三天,听说战斗任务已经交给他们班,晚上就要出发,王应洪非常兴奋,就换上了那一套留了好些天的干净衣服。于是换衣服的时候他又发现了那双袜套,并且还增加了一条绣花的手帕,用中国字在两朵红花的上面绣了他的名字————很可能这姑娘是从他的背包或笔记本上模仿去的————又在花朵的下面绣了几个朝鲜字,他想那一定是她的名字。这两个名字都是用紫色的线绣的。他顿时心里起了惊慌的甜蜜的感情。第一个念头是想汇报给班长,但在从坑道里往外去的时候,他犹豫起来了。他想,现在班长这么忙,马上要出动了,……等完成任务回来再说吧。

    当然这时候他是想留下那条手帕。于是他把它仔细地折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黄昏的时候,王顺就带着他的班出发到敌后去了。任务是捉俘虏。

    用侦察员们自己的话来说吧,任务是艰巨的。一个多星期以来,从敌人的炮火和敌人纵深里的活动情况上判断,前沿青石洞南山的敌人似乎变更了部署,而且似乎有发动进攻的模样;而我们又正在计划着一次规模较大的反击战,夺下敌人这条战线的咽喉青石洞南山。按照原定计划,这个战斗早些天就要发起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但是因为没有能最后地弄清敌人的变化而暂时地搁置了下来。上级指挥机关迫切地需要一个俘虏,但师的侦察队出动了两次都没有结果;战争两年多,敌人变得胆小而狡猾,俘虏不是那么容易捉到的。因此,这次就把团的侦察排的最好的一个班拿出去,把本来预备作为重要的下级干部而提升起来的侦察功臣王顺拿出去,这样,就在全班唤起一种极其严肃的感情,大家都明白这是关系全局的重要任务,这次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捉到一个俘虏。由于这种自觉的光荣意识,这个班里就升起了一股对敌人的傲气,在出动之前的紧张的准备工作里,他们的沉默的、严肃的、敏锐的神情和动作表示出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敌人,他们都要把他捏在手心里,只有他们先把敌人捏在手心里,全军才可以捏住前沿的山头,粉碎青石洞南山。

    在班长王顺的身上,这种对敌人的傲气是表现在冷静的眼光、变得很慢的严肃的动作和沉默的严厉的神情里面的;这负着重大责任的老侦察员是深知战前准备工作的重要的,他默默地、严厉地打量他班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支枪和每一双鞋带,不时地沉思起来,不耐烦和不相干的人说话,把那个跑来和他开了一句玩笑的连部通讯员一句话就熊走了。但在年轻的王应洪,这一股对敌人的傲气就表现在抑制不住的扬眉吐气的兴奋神色里,他无论如何也学不到班长的那股冷静。因而,当连长陪同着团参谋长来看一看他们的时候,班长王顺严厉地、惊心动魄地喊了立正的口令,他就扬着头、挺着胸,冲锋枪斜挂在胸前,显出了那种特别吸引人的天真而高贵的神情。

    认真说来,班长的这个和平常完全不同的立正的口令,才是他的军事生活里的第一课。特别因为他怀里揣着那一条绣花手帕,这也才是他的明朗的人生道路上的第一课。他的慈爱的母亲在贫苦的生活中给了他的童年许多温暖,这绣花手帕又给他带来了他所不熟悉的模糊而强大的感情,他现在要代表母亲,也代表那个姑娘————不论他对她如何冷淡,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为祖国,为世界和平而战,这一切感触、思想、感情,都出现在班长的那个立正的口令中,或者说,因那个立正的口令而出现了;这立正的口令使他全心全意地觉得满足和幸福。

    团参谋长是笑着走进坑道的,在王顺的立正的口令声中变得严肃了,一下子感觉到了这个班的这一股必胜的傲气,于是心里突然疼痛起这些青年来。他走到王应洪的面前就不觉地站了下来,对着这年轻的侦察员看了好一阵,严肃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这就是他么?”他问连长。

    连长没有弄清楚参谋长指的是什么,因为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所有的事情团里都知道,但他看出来参谋长是喜欢这年轻人的,于是高兴地回答说:

    “就是他。”

    “王应洪!”参谋长喊着,显出了幽默的神气,眼睛里闪出了友爱的讥讽的光芒,看着这年轻人。

    “有!”王应洪大声回答,下巴更抬高了一点。

    “听说是————你曾经把你们班长俘虏过,俘虏他是很不容易的啊,有这事么?”

    “那是,……”王应洪说,他想说:“那是班长让我的。”

    但马上觉得这样讲述不合乎一个军人的性格,于是大声回答:

    “报告,有这事!”

    “唔,好!”参谋长显然很满意,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一切:

    “二班长,有这事么?”

    “报告,有这事!”王顺骄傲地回答。全班的战士们的脸上都出现了微笑。

    从这两句回答,参谋长就看出了这个班是团结得很坚强的。他检查了他们的行装和伪装圈:一切都合乎要求。他简单地又讲了讲这次任务的性质,并且抽出一个战士来问了一下他们准备的有哪几个战斗方案,指示了两点,于是这个班就出发了。

    他们悄悄地、疾速地通过了敌人炮火封锁区,过了一条很浅的小河,顺着交通沟绕过一个山坡,潜伏着观察了一阵,就开始在黑暗中越过战线。

    有一段路他们是在一片长满野花杂草的开阔地中间一点一点地前进的。左后面是我军的小山头,右边是敌人的山头,正往我军的阵地上打着机枪。这一阵机枪似乎帮助了他们,他们敏捷地跳跃着前进。王顺、副班长朱玉清,和其他的几个老侦察员都很熟悉道路和情况,这开阔地上不至于有敌人的岗哨:敌人不敢下来。他们刚通过不一会,就有一排机枪打在他们刚才越过战线的地方,显然地敌人是用火力盲目地警戒着那里。现在侦察员们的目标是一百米外开阔地中央的一丛槐树,槐树丛里面有土坎,可能敌人在那里安置了哨兵,如果是这样,而且不超出三个人,那就一下子干掉敌人,任务就基本完成了;如果没有,那就先占据这槐树丛再来计议。他们用战斗的队形分三面迫近这槐树丛了。天气阴沉而且吹着小风,很利于侦察员们的活动。班长王顺在前面发出了记号,大家卧倒,听着动静。除了微风吹动树叶,和附近的什么地方有溪水的流响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开阔地上长着一些春天的金达莱花,王应洪轻轻地拨开他面前的花枝,希望能更清楚地看见班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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