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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蓬蓬蓬拍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做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蓬蓬蓬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气,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梭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

    “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声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蹬着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

    “闹什么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楣,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

    “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湧: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声劝他。“让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点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

    “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

    “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他歪了歪下颏,向八仙桥那边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爷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起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黏贴在身上,窄袖、小袴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着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身,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台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吴家婶婶弯下腰去替她拎起袴脚来,露出一只三寸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是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做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秤,放下来。

    “一角洋钱。”

    “啧,啧!为什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蜢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很可以藉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有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来。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什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二

    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脸盆给人洗脸,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又热,他打瞌渐渐伏倒在脸盆架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鬼。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只鞋面锁边。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文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到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都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下锅,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着孩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褪色的淡蓝布衫袴,打着补钉。她也不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听见一声碗筷叮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硬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卍字不断头。听在银娣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笑着。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决定等着看给她外婆算得灵不灵再说。

    她们在门口等着。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

    “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做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退后一步。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

    “噢,噢!”他捏着喉咙,像唱弹词的女腔道白。他先把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缓缓坐下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时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蹋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

    “还有呢?还有呢?”她平静地追问。“那么我终身结果到底怎样?”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呢?”平静地,毫不放松。“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他?

    “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都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落了单。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拚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路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出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卍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做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伕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泰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磁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着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着一双吊梢眼,时而?巴?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陪笑张开手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上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灿灿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蹬蹬蹬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一只椅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什么?”他的手找到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绉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烘烘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四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只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银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袴,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掳,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嚇!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只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起往下一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时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嚇!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摺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胁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摺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份,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只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不听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六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汰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袴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嚜。”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了?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分,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两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字坠子,刚巧像个$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袴子。”

    “我们真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子,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藉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着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

    廊上来了个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袴。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里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楣。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不犯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一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做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蓬!蓬!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

    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语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绵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他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她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那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辣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什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刻围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叠叠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们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袴带来,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能够当做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吵架输了,赌气干的事。现在她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说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

    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情形————不愿意想。人死如灯灭。眼不见为净。就算明天早上这世界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随它去,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甚至于可憎。反正没有她的份了,要她一个人先走了。

    八

    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那回是他叫起来,把她救下来的。他死了她也没穿孝,因为老太太还在,现在是戴老太太的孝。她站着照镜子,把一只手指插在衣领里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恶活,总算给她挺过去了。当时大家背后都说:“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上吊。”照二爷说,那天晚上讲了她几句,因为孩子从庙里回来受了凉,怪她不小心。有人说还是为了头两个月家里闹丢东西的事。还真有佣人说听见夫妻吵架的时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没敢说出去?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他是向来爱讲人的:“卜二奶奶靠不住,”“刘家的两个都靠不住。”亲戚里面凡是活泼点的都在可疑之列。讲她又有人信些,因为她的出身。她寻死就是凭据。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影响太大,所以这话从来没人敢说?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他们家也许在等着抓到个藉口再发放她。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真要是吊死了成什么话?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这话从来没提过,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要她照应。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替二爷许愿,包了一只轮船,连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看家。可是调兵遣将,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来,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日夜巡逻,如临大敌。还怕人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着二爷抽上了鸦片烟。两人也有个伴,有个消遣。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吸烟也过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没有他做幌子,比较麻烦。女人吃烟的到底少,除了堂子里人,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用鸦片烟治病。

    男人就不同。其实他们又不是关在家里,没有别的消遣,什么事不能干,偏偏一个个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对着个小油灯。大爷三爷因为老太太最恨这个,直到老太太的丧事才公然在孝幔里面摆着烟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

    楼下摆满了长桌子,裁缝排排坐着,赶制孝衣孝带。原匹粗布簇新的时候略有点臭味,到处可以闻见。七七还没做完,大门口的蓝白纸花牌楼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宝蓝色。每次吊客进门,吹鼓手“吱……”一齐吹起来,弯弯扭扭尖厉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乱麻似的,并成一声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红白喜事两用的音乐。她明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许会来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见有个亲戚,大家叫她大孙少奶奶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孙少奶奶辈份小,已经快六十岁的人,抱孙子了,还是做媳妇,整天站班,还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说她卖弄脚小。替婆婆传话,递递拿拿,挨了骂红着脸陪笑。银娣是还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轮不着她伺候。再过两年也就要娶媳妇了,当然是个阔小姐。上头老是给她没脸,怎么管得住媳妇?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妇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

    其实她这时候她拿到钱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不过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过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无从知道,这话向来谁也不便打听。就连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换着管账,也不见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账,藉口是二爷要她照应。她们也顶多偶尔听见大爷三爷说起。大爷算是能干,老太太许多事都问他。三爷常在账房里混,多少也有点数。只有二爷这些事一窍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里东西全都锁了起来,等“公亲”分派。一方面三爷还在公账上支钱。

    本来不便马上分家,但是这一向家里闹鬼,大家都听见老太太房里咳嗽的声音,“啃啃!”第二声向上,特别提高,还有她的旱烟袋在红木炕床磕着敲灰的声音。房门锁着,钥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爷在楼下守灵,也听见楼板上老是磕托一响,是老太太悬空坐着,每次站起来,一双木底鞋一齐落地。银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过大家还是一样害怕。

    “这房子阴气太重,”他们舅老太爷说。“本来也是的,三年里头办了两件丧事。你们还是早点搬出去,不必等过了七七,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

    今天提前请了公亲来,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头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老了,她对自己说。穿孝不戴耳环,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洞眼长满了。眼皮上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种乡下女人的俏丽。楼下客都到齐了,不过她还要等请,才能够下去。她牵了牵衣服,揭开盖碗站着喝茶,可以觉得一道宽阔的热流笔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浑身冰冷,一颗心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大爷请二奶奶下去,”老郑进来说。

    大厅里三张红木桌子拼成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着,只向她点点头,半欠了欠身,只有三爷与账房先生站起来招呼了她一声。他们留了个位子给她,与大爷三爷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红签蓝布面账簿堆得高高的。满房间的湖色官纱熟罗长衫,泥金洒金扇面,只有他们家三个是臃肿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个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着泥与草屑,坐在一起都有点窘境,三个大号孤儿。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头发留得长长的,像女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两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她这些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来,比较有男子气。老太太临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里大找。

    九老太爷开口先解释为什么下葬前应当把这件事办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爷从前只有他这一个兄弟,跟着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许多遗老,还留着辫子,折衷地盘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张白净的孩儿面,没有一点胡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偏着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过年过节小辈来磕头,他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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