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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少年都不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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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美或是性感,当然他们的爱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这英文名词,至今也还没想到这名词带点侮辱性。

    恩娟显然怕她下不来台,忙轻声带笑“嗳”了一声喝阻,又向他丢了个眼色。

    他这样咄咄逼人,赵珏只觉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们就快出国了,当然有许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还是他们轻声说点自己的事。

    回到家里,跟她姨妈讲起来,她姨妈从前在她家里见到恩娟,也跟她母亲一样没口子称赞,现在却摇头笑道:“这股子少年得意的劲受不了!”

    赵珏笑了,觉得十分意外。她还以为是她自己妒忌。

    她们没再见面,也没通信。直到共产党来了以后,赵珏离开大陆前才去找恩娟的父亲,要她的地址。

    还是那家义肢店,橱窗也还是那几件陈列品。她父亲也不见老,不过更胖些秃些,像个花和尚“胖大贼秃”,横眉竖眼的,提起恩娟却眉花眼笑道:“恩娟现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结婚了。汴家里人去得更早。”给她的地址是西北部一个大学,不知是不是教书。

    赵珏出了大陆写信去,打听去美国的事。恩娟回信非常尽职而有距离,赵珏后来到了美国就没去找她。汴是在那大学读博士,所以当时只有恩娟一个人做事。

    这次通讯后,过了十廿年赵珏才又写信给恩娟。原因之一,是刚巧住在这文化首都,又是专供讲师院士住的一座大楼,多少称得上清贵。萱望回大陆了,此地租约期满后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现在有这体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觉得从此地“回归”比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块回去,他当然也不能一个钱都不留给她。不过他在台湾还有一大家子人靠他养活,一点积蓄都做了安家费。她目前生活虽然不成问题,不要等到山穷水尽,更没脸去找人家。她跟萱望分居那时候在华府,手里一个钱都没有,没有学位又无法找事,那时候也知道恩娟也在华府,始终也没去找她。

    她信上只说想找个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没说见面的话。现在境遇悬殊,见不见面不在她。

    恩娟的回信只有这一句有点刺目:“不见面总不行的。”显然以为她怕见她,妒富愧贫。

    她又去信说:“我可以乘飞机到华府来,谈一两个钟头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过,弯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在这里过夜也方便,有两间房,床也现成。”

    这几年跟着萱望东跑西跑,坐飞机倒是家常便饭了。他找事,往往乘系主任到外地开会,在芝加哥换机,就在俄海机场约谈,两便。

    隔了些时,恩娟来信说月底路过,来看她,不过要带着小女儿。《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起过他们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

    赵珏当然表示欢迎,心里不免想着,是否要有个第三者在场,怕她万一哭诉?

    临时又打长途电话约定时间。

    那天中午,公寓门上极轻的剥啄两声。她一开门,眼前一亮,恩娟穿着件艳绿的连衫裙,翩然走进来,笑着搂了她一下。名牌服装就是这样,通体熨贴,毫不使人觉得这颜色四五十岁的人穿着是否太娇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几岁,不过像美国多数的阔人,晒成深浓的日光色,面颊像姜黄的皮制品。头发极简单的朝里卷。

    赵珏还没开口,恩娟见她脸上惊艳的神气,先自笑了。

    赵珏笑道:“你跟从前重庆回来的时候完全一样。”显然没有再胖过。

    向她身后张了张。“小女儿呢?在车上?”末了声音一低。也许不应当问。临时决定不下车?

    她也只咕噜了一声,赵珏没听清楚,就没再问,也猜着车子一定开走了。本地没有机场;以她的地位,长程决不会自己开车,而司机在此间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来,决不会让汽车停在大门口,司机坐在车上等着,像摆阔。

    “喝咖啡?”倒了两杯来。“汴好?”也只能带笑轻声一提,不是真问,她也不会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见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坐间兼卧室,凸出的窗户有古风;因笑道:“你不是说有两间房?”

    “本来有两间,最近这层楼上空出这一间房的公寓,我就搬了过来。”

    恩娟不确定的“哦”了一声,那笑容依旧将信将疑。

    赵珏感到困惑。倒像是骗她来过夜————为什么?还是骗她有两间房,有多余的床,结果只好一床睡觉,彻夜长谈?不过是这样?一时闹不清楚,只觉得十分暧昧,又急又气,竟没想到指出信上说过公寓门牌号码现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还是恩娟换了话题,喝着咖啡笑道:“现在男人头发长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珏笑道:“不赞成。”

    这样守旧,恩娟有点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难道还是要后头完全推平了?”也没再说什么。

    赵珏也不便解释她认为男人脑后发脚下那块地方可爱,正如日本人认为女人脖子背后性感,务必搽得雪白粉嫩露在和服领口外。男人即使头发不太长,短发也盖过发脚,尤其是中国人直头发,整个是中年妇人留的“鸭屁股”。

    她跟恩娟说国语。自从到北京跑单帮,国语也道地了。其实上次见面已经这样,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么你口音完全变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末句声音一低,半自言自语,像个不耐烦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赵珏心里很感动,但是仍旧笑道:“我从前的话不会说了,从家里跑出来就没机会说了,连我姨妈的口音都两样。”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还近情理。

    “要不然我们就说上海话。”

    恩娟摇摇头。

    赵珏笑道:“我每次看见茱娣霍丽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这已故的喜剧演员的状貌————胖胖的,黄头发,歌喉也不怎么————显然不大高兴。

    赵珏还是记得她从前胖的时候,因又解释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说了声“哦噢哟!”上海话,等于“还提那些陈壳子烂芝麻!”

    “此地不用开车,可以走了去的饭馆子只有一家好的,”赵珏说,“也都是冷盆。挤得不得了,要排班等着。”让现在的恩娟排长龙!“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儿去买了些回来,也许你愿意马马虎虎就在家里吃饭。”

    她当然表同意。

    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黄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地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

    他们没有孩子,他当然失望。她心深处总觉得他走也是为了摆脱她。

    她从冰箱里搬出装拼盆的长磁盘,搁在那条红鱼图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买的,还是原来的纸盒,没装碗。免得恩娟对她的手艺没信心。又倒了两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没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见镜面纤尘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么回大陆了?”

    赵珏笑道:“萱望没过过共产党来了之后的日子,刚来他已经出国了。他家在台湾,也只回去过两次。我也难得跟他讲大陆的事,他从来不谈这些。”

    又道:“现在美国左派时髦,学生老是问他中共的事,他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观的口气。也许是‘行为论’的心理,装什么就是什么,总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话。”

    她没说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国文学的低一级。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国语。中共有原子弹,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还好,撑得住,没神经崩溃。”

    赵珏笑道:“也是因为前两年已经分居过。那时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现在学生的风气,不然也没有那么些机会。”

    她不便多说。恩娟总有个把女儿正是进大学的年龄。

    那时候在东北部一个小大学城。刚到,他第一要紧把汽车开去修理。她刚打开行李理东西,发现缺两件必需品,看手表才五点半,药房还没关门。只好步行,其实公寓离大街并不远,不过陌生的路总觉得远些。

    买了东西回来,一过了大街满目荒凉,狭窄的公路两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没有路灯,又没个路牌广告牌作标志,竟迷了路。车辆又稀少,半天才驰过一辆拖鞋式没后跟的卡车,也没拦截得住。

    正心慌意乱,迎面来了一大群男女学生,有了救星,忙上前问路。向来美国人自己说逢到问路,他们的毛病在瞎指导,决不肯说不知道。何况大学城里,陌生人不是学生就是教职员或是家属,都不是外人。这些青年却都不作声,昏暗中也看得出脸色有保留,仿佛带三分尴尬,两分不愿招惹的神气。赵珏十分诧异,只得放慢了脚步跟着走,再去问后面的人,专拣女孩子问,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这两年因为越战与反战,年轻人无论什么态度也都不足为奇了。她又是个东方人,也许越共之外的东方人他们都恨。她心里这样想着,也没办法,只好姑且跟着走,脚下紧一阵慢一阵,希望碰上个话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多数空着手,也有的背着邮袋式书包,里面露出热水瓶之类。奇怪的是他们自己也不交谈————还是因为她在这里?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会,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个树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见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树干。邻近加拿大,北国的新秋,天一黑就有点寒烟漠漠起来。她觉得不对,越走越远了。把心一横,终于返身往回走,不一会,已经离开了那沉默的队伍。

    一个人瞎摸着,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这次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次日坎波教授来访,萱望来这里是他经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从药房走回来,迷了路,天又黑了,”赵珏笑着告诉他。“幸而遇见一大群学生,问路他们也不知道,我只好跟着走,快走到树林子那儿才觉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变色。

    赵珏也就明白了,他们是去集体野合的。当然不见得是无遮大会,大概还是一对一对,在黑暗中各据一棵树下。也许她本来也就有点疑心,不过不肯相信。

    “我应当去买只电筒。”她笑着说。

    坎波教授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萱望咕哝了一声:“有————干电池用光了。”

    坎波随即谈起现在学生的性的革命。显然他刚才不是怕她撞破这件事,惊慌的是她险些被卷入,给强奸了闹出事故来。

    “我们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他笑着说。他不过三十几岁,这话是说他比他们俩小,他的大学时代比较晚。其实萱望先在国内做了几年事,三十来岁才来美国找补了几年苦学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现在这些女孩长得美的,受到的压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顾怜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国人又总是说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他英文发音不好,所以缄默异常。这样纤巧神秘的东方人,在小城里更有艳异之感。

    女生有关于中共的问题,想学吹箫、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来找他。夫妇俩先当笑话讲。迄今他们过的都是隔离的生活,过两年从一个小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小大学城,与师生与本地人都极少接触,在赵珏看来是延长的蜜月。忽然成了红人,起初连她都很得意。选修中文,往往由于对中共抱着幻想,因此都知道《东方红》这支歌。有个高材生替老师取了个绰号叫东方红。

    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裤,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

    “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他说。言外之意是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了。

    后来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赵珏笑道:“他回大陆大概也是赎罪。因为那阵子生活太糜烂了,想回去吃苦‘建国’。”过饱之后感到幻灭是真的,连带的看不起美国,她想。

    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盅蛋奶冻子,用碟子端了来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儿是不是什么都吃,这我想总能吃。也是那家买的。”

    恩娟很尽责的替女儿吃了。她显然用不着节食减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车走。”

    “我送你到车站。”

    “住在两个地方就是这样,见面难。”

    “也没什么,我可以乘飞机来两个钟头就走,你带我看看你们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吗?”这句话似乎是英文翻译过来的,用在这里不大得当,简直费解。反正不是说“你想我们的房子一定好?”而较近“你想你会特为乘飞机来这么一会?”来了就不会走了。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惊异了。当然是司徒华“下了话”————当时她就想到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

    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情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辱性。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袴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袴,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缝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仿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缝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强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车开到中心区,近国会山庄,停下来等绿灯。

    “找个咖啡馆坐坐,好说话。”

    “不用了,就停在这儿不好吗?不是一样说话?”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不过都是空车。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开过去,挤进它们的行列。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肉,像红烧鸡。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过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槅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一点她可以自慰。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是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

    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几个儿女在美国,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飞黄腾达。死得这样惨,赵珏觉得抵补不了,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缩住了口。

    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虚。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还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借花献佛拍马屁。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

    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

    在地道火车入口处拾级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

    “仪贞夫妇俩都教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也没跟她说。”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恩娟道:“芷琪也没出来。”

    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听仪贞说过,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说。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都是她哥哥。”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着几乎泪下。

    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就算是同性恋,时至今日,尤其在美国,还有什么好骇异的?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

    她没作声。提起了芷琪,她始终默无一言,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

    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上车去了。

    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在空白上写道: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

    恩娟”

    “愉快”!

    不过是随手写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自己再也说不出口。她寄了张贺年片去,在空白上写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珏”

    从此她们断了音讯。她在贺年片上写那两行字的时候就知道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战后她在兆丰公园碰见赫素容,一个人推着个婴儿的皮篷车,穿着葱白旗袍————以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穿白————戴着无边眼镜,但是还是从前那样,头发也还是很短,不过乳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说的,当时觉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话:“给男人拉长了的。”

    隔得相当远,没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时候收到那封信已经非常反感,但是那与淡漠不同。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迺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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