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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端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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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从将近百丈高的、又峭拔、又险峻的老君洞山巅俯瞰下去,建筑在一块大盘石上的重庆城,硬像处在锅底,一条浩浩荡荡、先是由西流向东、继而随着曲折的山谷、变成由北流向南的长江,和一条水量比较小一点、这时恰是由西向东流下来、合流到长江里的嘉陵江,从三面萦绕着这座石盘城,把它构成一种像鹦哥嘴样子的半岛。朝天门恰在它的嘴尖上,这里也是两江合流地方。

    正因为两江环绕,四山合抱,本底子又是一大块从西北向东南倾斜的石岩,空气不大流动,城里找不出一株大树,更多地方,连一苗草都没有;夏季,便特别热,成为长江上游有名的热城之一。而盛暑后,雾又特别多,轻绡似的横抹在山腰,在城头,在水面的薄雾,经常有,不稀奇;就是浓得化不开,整半日整半日地使人用尽目力,依然只能看到几尺远的日子,一月之中,也有几天。每当雾罩漫天,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时候,河下的船只,全都停泊在两江四岸的码头上,连渡江小划子都不敢去冒险。这时,你纵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不多心,也得请你耐耐烦烦静待雾散了再赶路!

    重庆东水门内城墙边有一条偏僻街道。街上江南馆、禹王宫占地相当宽广。房屋建筑高大结实。还有几片在这山城很不容易找到的平坦院坝。现在,因为这两处都作为钦差大臣行台,不但两处房屋全修理得金碧辉煌,把两个会馆变成一道很像样子的衙门。门外临时搭起两座鼓吹台,吹鼓手衣冠齐楚地守在台上,钦差一出一入,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即在平日,早、午、晚也要吹打三次。鼓吹台侧,还竖起两根双斗桅杆,钦差在行台时,两面姓字大旗迎风招展;钦差出了行台,大旗降下,光看旗的升降,便知道钦差在与不在。而且这条偏僻街道也变了样,变成从朝至暮轿马不绝的冲繁要道。

    这时节,这间中西合璧(也可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学说的具体表现)的房间里,空落落地没一个人,人正在堂屋上首作为钦差签押房的那间正房内。

    轮船又拉了两声长哨,快要掉头,官衔旗暂时静止了一下。

    说阔气,真阔气,光看今天朝天门的打扮,就迥非往年迎接新任四川总督岑春煊可比。从朝天门城门洞一直下到河边码头,不只是数不清的大红宫灯、大红绣花彩幛,头顶上还密不通风地张了一道红绸天幔,一班人称之为漫天过海。人在下面行走,被太阳光一烘,个个都变成喜气盈溢的善财童子了。

    街上嘈杂,江南馆最后一进院子倒还幽静。

    蜀通停泊停妥,这群翎顶辉煌的官员绅士,正待跨上跳板去递手本。忽见客舱船上层,一个穿行装的武职官员,站在船头栏杆边,大声向岸上吆喝道:“大人传话,请各位大人留步,不必上船!回头在行台见吧!”

    而这一天——辛亥年八月二十二日,却出了奇迹!正是多雾的季节,多雾的地方,偏这一天,晴空万里,日暖风和。由重庆城望到对岸老君洞,几乎连悬在峭壁上的石梯,都数得出;从老君洞看下来,更不消说,万家烟火的一座石盘城,哪是大街,哪是小巷,哪是庙宇,哪是官衙,甚至从朝天门到菜园坝各码头上,有若干船要开了,有若干船正来停泊,都历历在目。比看自己巴掌上的纹路还清楚。好多人颇为称奇地说:“老己116,你说怪不怪?偏偏端方今天到,偏偏天气就这么好,莫非这个满巴儿,该他到我们四川来摆几天阔气不成?”

    而且接官彩棚搭了两座。一座在城门洞内——几乎就在城墙上,因为只有那里才找得出一片不大的、比较平坦的地方;一座在码头的石级尽处,简单就设在狭小的卵石碛坝上;从这里伸出三道挺宽跳板,联系着作为临时囤船的一堆扎得很结实的木筏。

    纽传善道:“大人不忙。大佛沱上来,尚有五里。轮船虽快,但是连抛锚靠头,也得刻把钟,乃至半点钟。等卑职先下去照料,大人还可以在这里安坐一会。”

    纽传善晓得他这位上司的脾气,倒也不多心,依旧亸着两只马蹄袖,规规矩矩答说:“快了!”

    系在机器轮船左边、比机器船还长、还大、还高的客舱船的桅杆上,飘扬着一幅丈多长的白布官衔旗。旗上是宋体字,用红黑油漆相间着写的。字数只有七个,字体也大,太远了不大看得清楚。

    端锦是他最相信、最能谈论心腹事情的胞弟。现在以三品衔、河南省候补知府的资历,充当着他的随员。这人的模样有些像他的四哥,即是说,也是一张圆盘大脸,也是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也是一双又灵活又狡狯的眼睛。只是比他哥年轻,嘴唇上还没有他哥那不多几茎带黄色的胡子;两颊光光,也还不像他哥老早就把颊髯蓄起了。身材也比较瘦弱,尤其是两只手,又白净又纤细,简直不似他哥那双肥厚的大手,也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的手。

    端锦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背心麻了一股。连忙说道:“那么,天下真个要大乱了?”

    端方袍儿、褂儿、靴儿,穿得齐齐楚楚,就只没戴大帽。脑顶头发脱得差不多,以致才梳的一条发辫,虽然依旧乌黑,但他自己也知道比前两年细多了。

    河下傍着码头停泊的那些数不清的货船,也在头一天,由水道警察奉命,一律赶走。挺宽一条河岸,只一字儿排开了三十米只水道警察的巡船。

    江水虽然还未大落,朝天门石梯仍足有百多级,有几段极为陡峻,坐轿子下这样的坡,不是舒服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做了官,便没有走路的权利,孔夫子不是说过“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118吗?何况全身披挂,足下还是一双厚底方头官靴。朱大人、纽大人只好“如临深渊”般坐在宽舒大轿内,被几个雄赳赳大班抬了下去。

    李湛阳道:“正因为只这七个字,所以鄙人要请教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太史公——午帅何以不把他那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的全官衔拿出来?难道有什么不便吗?”

    李湛阳笑道:“太史公,看清楚了吧?”

    朱有基看见香案上陈设的古铜香炉(确确实实是宣德炉。是纽传善特别物色来的两个。因为端方是出了名的古董客,不能不投其所好),业已香馥馥地把檀木签子焚起来,便问随侍在身边的纽传善:“敢是快到了?”

    朱有基的一双蒙眬欲睡的丹凤眼,猛一下撑了开来,放大嗓子喊道:“元白,我们到码头下面去恭迓端大人好啰!”

    朝天门码头并不因此便杳无人迹,人还是很多。首先多的是兵。从城门洞一直到河下,二合二面全站满了队伍。下一段的队伍,是端方带来的湖北新军,是前几天用了上百号大木船,从宜昌赶运前来的陆军第十六协三十一标的前队和他指调的三十二标一营的两个队。好几百人,个个梢长大汉,一律黄咔叽军装,黄帆布军鞋,黄呢绑腿,黄牛皮腰带,发辫全挽在脑顶上,用黄咔叽军帽盖得巴巴适适,很像天然没有发辫的东洋兵;手上拿的武器也是四川尚未常见的日本造的五子钢枪。上一段的队伍,是重庆府知府兼管的一营巡防军;是新近才成立的一队城防营;是重庆警察总署直辖的几个武装巡警队;无论从精神上看,从仪表上看,都不及湖北新军远甚。

    朝天门本是一个热闹码头。它下面是一个洄水沱,水深而渟滀,不像其他各码头的水势湍激。好多大货船都要在这里来停泊,来上下货物。这个码头,运货上下的力夫特别多,码头上下用楠竹为材料的捆绑房子也特别多,为了船户和桡夫、纤夫们的方便,专门向他们做小买卖的人也特别多,专门使他们掏尽腰包、希图得点小便宜、小快乐的名堂也特别多。这个码头,只有深更半夜短时间稍微清静,其余时间,几乎充满了吵吵闹闹的人声。当然,搬运力夫肩头上扛着几百斤重,要攀登一二百级石梯,若不一步一嗨哟,若不把拄杖的包铁在石头上重重地拄一下,那是不行的。在船上干活的人都习惯于用大嗓子说话,不这样,就压不下喧豗的风声水声;你懂得这一点,你便不会惊异他们何以一开口,就像和人吵嘴似的,项脖上、额脑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忘记了这是朝天门码头,街巷这么窄,人这么挤,听话的人就站在他跟前,或者同他一条板凳坐着?这个码头,更多的是挑水夫。重庆城不能打井,吃的水,用的水,全靠挑水夫用两只木桶、一条扁担,从河下挑上去。虽然城门多,码头多,挑水夫不一定都集中到朝天门。可是专走朝天门来挑水的,还是不少。每一担水,在行经石梯时候,总不免有点泼洒。因此,朝天门的石梯,也同样的成天都像下过雨,很难找到巴掌大一片干燥地方。

    施纪云眯起昏花老眼,对着渐由迎面驶来的轮船,注视了一会儿,说道:“旗子倒早看见了。上面的字……”不由把头几摆,“近年来我这眼睛越发不济事了!写的什么?老兄的目力好,定然看得清楚。”

    施纪云把花白须尖拈着想了想。其时,轮船已打了慢车,去岸越近,客舱船上人来人往,连鼻子眼睛都可分辨。下一层全是兵,是端方的卫队,是他指调的湖北陆军三十二标一营的一个队,是由他的学生、湖北将弁学堂出身、现任一营管带、四川人董作泉亲自率领着。上层舱房里,当然是他的亲信、幕僚、随员等人,都未露面,只几个穿马褂、戴红缨帽的大跟班在栏杆边走动。

    施纪云哼了一声道:“当然有不便处!而且午帅是来查办川事,并非来修铁路,若是拿出全官衔来,岂不……”

    挺大的四方峡石面成的院坝,打扫得异常干净。一列八大盆秋兰,极其名贵,据说是从浮图关李家花园抬来的。夏天搭盖的篾篷没拆,秋阳虽烈,院子里却很凉爽。正面五大间明一柱房子,中间的槅扇门与两边的窗棂,本来雕工精致,现更油彩一新。槅扇门与窗棂,都嵌上了玻璃,还悬着湖色薄绸。

    彩棚内都照规矩设有接圣旨的香案。钦差大人一进彩棚,应当紧绷着脸,像僵尸般直挺挺站在香案侧。资格够得上问圣安的文武官员,应当“祭神如神在”117似的,恭恭敬敬对着空香案下跪三次,磕九个头,由领头一个官员做出猫儿声气问:“皇上圣躬安好?”钦差应当答说:“圣躬安!起去!”而后官员们才起身与钦差相见,问候钦差沿途安好,献茶,献酒,献果点。钦差应当一概屏绝,拱手登轿。这是知府衙门礼房书办在预呈的仪注单上写明的。因为重庆是山城,码头甚高、甚长,不知钦差的意思,是下了蜀通轮船便行此礼吗?抑或要上了码头才行此礼?为了将就钦差的方便,搭盖两个彩棚,这也是向来所无。

    川东道道台朱有基,是这时候重庆正印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一员。官阶高,架子就大,而朱有基这人,又是一个按部就班、诸事不忙的老宦,经重庆府知府纽传善催请了三次,方于十一点半钟左右,坐着四人大轿,全堂执事(仅只把开锣、喝道、响乌梢鞭这一些过分腐败的东西,从新豁免了。其余如小队子、顶马、统伞之外加的红日罩等,则因体统攸关,保存下来。这些便称为全堂执事)拱卫着,徐徐而来。虽然他来得顶晚了,但也及时。

    外面一片声音喊了起来:“到啦!到啦!大佛沱那头已经冒起黑烟来了!”

    在蜀通轮船可能到达的前三小时——据昨夜接到长寿县的电报说,本日清晨有雾,蜀通启碇甚晚,预计只能上驶八十八里,泊宿黑石滩上下。次日水程止九十里,如无雾,亭午可达,云云。因此,在上午九点钟左右,全城文武官员,同一班有身份、有职务、与官场素有来往的绅士,都穿靴戴帽、朝珠补褂,齐铺铺聚集到朝天门城门洞的彩棚中来。

    嗡……嗡嗡——嗡……嗡嗡!蜀通轮船上的汽笛拉响,雄壮的回声响彻到四面八方。

    啊!好大的派头!

    只管纽传善的官并不小,与他相去不过一阶,但朱有基仍然把他看得不在意下。因此,他问话时,既不提起精神,搭上一个称呼,也不想把声气稍微放大点,多用几个字,把句子构造得更完整。

    刚由广东巡警道任上、奉到端方密电、特特趱程赶回重庆原籍来的李湛阳(他是川、滇、黔三省独一无二可与山西票号抗衡的一家银号,招牌叫作天顺祥的小老板),在翎顶辉煌的人丛中,摸着漆黑八字胡子,凑在涪州翰林施纪云耳边说道:“太史公119,你可曾看见午帅的官衔旗子?”

    其次多的是官轿。每一位大人,有一乘轿,每一位老爷,也有一乘轿。大人坐的是四轿,但大抵是四抬四扶,每乘轿,是八个大班。老爷坐的是三丁拐,也并非只限三个人抬,经常是五个大班抽换着抬,名称叫作五抽心;多的,却可多到三班,即说,九个大班抬;如像巴县知县段荣嘉的拱竿三丁拐,为了比任何人的轿子快,以便他到处露脸,到处搭话,不得不使用九名精壮轿夫。因此,更多的是轿夫。轿夫之外,随侍在大人、老爷身边,作这样、作那样的跟班也多。而朱有基、纽传善为了体制关系,还要带上若干名不离前后的小队子。巴县知县段荣嘉不配有亲兵,但也带了十几二十名差役堂勇。

    但是这些,今天全没有了。找不到一个搬运力夫,当然就没有了嗨哟;找不到一个桡夫、纤夫和船户,当然就没有了大嗓子;找不到一个做小买卖的贩子,当然就没有了各式各样的叫卖,和各式各样的响器;尤其是找不到一个挑水夫,当然全部石梯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渣滓,并且都干燥得不见一点水迹。

    他那圆而红润的脸上,两天来所笼罩的一种忧郁之色,这时显得更浓了些。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在眉心中间蹙成一个八字。平时那么灵活、那么能够使人心安、使人胆怯的眼睛,也变得呆滞了;微微浮起的眼囊似乎更为肿胀,也比往常更带一些青色。而且好几分钟时间,一直垂视着那双青缎的单梁、长靿、厚底、方头靴尖;偶尔抬起来,把放在帽筒上的一顶大红珊瑚顶戴、并在翡翠翎管中插了一支花翎的大帽瞥一眼,也不大注意的样子。最后,眼光依然落到坐在签押桌侧的他的五弟端锦身上。

    他背剪着两手,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房间和堂屋一样深。窄一些,紫檀家具摆得不少,留来容他踱方步的空间不太多。不几步,踱到后窗下,把外面一垛高高的防火砖墙瞥一眼。转一个身,不几步,便又踱到紫檀签押桌前了。

    今天朝天门码头还是很热闹的!

    中间堂屋现在改为内客厅,同时也是议事厅。靠后壁安了张旧式的红豆木炕床,依着格式,在嵌大理石面的炕桌两侧,铺了两张虎皮褥子,摆了两只八寸见方、二尺来长的红缎炕枕。炕床后端还有一条长几。几上当中一只大自鸣钟,居然走得很准;两边两只古铜吉磬,翠色斑斓;再两头是两只江西瓷帽筒。左右壁下各安了四把旧式太师椅,各安了两张旧式雕花茶几,与炕床一样,都是红豆木做的。椅披、椅垫和几裙,一色大红缎子绣五彩花。完完全全是一派旧式客厅的布置。但当地却摆了一张当时所谓的大餐桌,铺的漂白洋布,四面直垂到地。桌上并无陈设,绕桌安了十二把漆成猪肝色的、样式极为笨拙的立背椅。这又是一种流行的新式议事厅布置。两种布置,非常不调和。因为时兴如此,谁也没法去改它。槅扇门上垂着一幅猩猩红呢夹板门帘,当然是旧式。檐阶边一座雕云蝠的红豆木屏风,也是旧式。内面两侧壁上,在应当悬挂字屏、画屏地方,现在横着挂了两面道道地地的西洋穿衣镜。镜面很大,大得可以使坐在上端主持会议的钦差,只须眼睛一溜,便能够把坐在两侧议事的人当面和背后都看得明白。以防不虞吗?或另有用意?没人知道。是端方派来打头站的随员吩咐办差的巴县知县,必须照这样布置。想来,钦差大人曾经为了考察宪政跑过西洋,准是一种新式派头吧?

    不等他说下去,岸上、城墙上的接官铁铳,业已轰咚……轰咚!震耳欲聋地响了九声。新军队中的洋号洋鼓,也咚咚砰……咚咚砰,滴滴答……滴滴答,极力吹打起来。列在石梯上和城墙上的本地队伍,也张开肺部,一齐吆喝了三声:“迎接大人!”一霎时,映山映水全是声音。真当得起既空前,也绝后!

    “难道连请圣安的仪注都不兴了吗?”大家闷闷的,只好在心里这样打叽喳。

    <h4>二</h4>

    “连沙市、宜昌的电报都不通了。”端锦把右臂搁在签押桌上,指头中间夹着由电报局退回来的几张密码电报纸——是上白宣纸印成朱丝格、又宽又大、专为钦差大臣特制的电报纸。不必用关防,光凭这种特用纸,电报局就应随到随发的了——一面拿眼睛盯住他哥道:“局面恐怕有了大变动?”

    “嗯!”端方停了步,也瞅着他五弟点了点头,“何消说哩,革命党准定是上蹿了。”

    “哦!原来只这七个字:钦差查办大臣端。”

    “不!该早点下去,恭敬些!”朱有基的态度,无匹坚决。

    “那倒不免。”

    “朝廷该不至于……”

    “绝不至于有什么,咱们大清朝的国运还长哩!”

    “不错,长毛造反,占了那么多省份,还着朝廷打平息了。”端锦顿了一顿,又问,“对我们来说,有没有关系?”

    “有啊,而且很大!”端方接着叹了声道,“唉!我这两天心头不痛快的就在这上面……”

    “是不是担心我们带来的那些鄂军?”

    “还在其次……其实我已有了防备,在武昌克服之前,不漏一点消息出去,就不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只在内边许我的后命,该不会因为忙于湖北用兵而便搁置下来,或者竟自变了卦?”

    “不会吧!”

    “你怎么敢说不会?”

    “咱们的孝敬不是早就送过了?”

    “唉!你这个笨伯!你只想一想,岑三爷为什么到了武昌就不能西上?难道岑三爷便没一点孝敬吗?”

    “好不好打个电报给继先侄儿,叫他去催一催泽公爷和盛杏荪呢?”

    “偏偏宜昌、沙市的电报又不通了!”端方把手一摊,接着说道,“连这封这么重要的奏电还待设法哩!”

    端锦把眼睛掉向窗外一望道:“是啊,管译员何以还不见来?”

    <h4>三</h4>

    恰巧,房门上的绣花门帘一动,端方的心腹译电员管荡之急匆匆地跨进房来。

    “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吗?”是一种南方人的京腔。

    虽然穿着一身行装,但从衣服的款式和头上那顶长缨玉草帽胎看来,一望而知,是带有不少洋场气的。白白生生一张瓜子脸,一天不知要搽上几遍香脂。只管随同钦差大人由宜昌起早,翻山越岭,避开天险三峡,打从施南、利川地界,走了十三天陆路,来到夔州府,才坐上木船,改由水路西上;就连成天坐在大轿里、从未用脚走过半里山地的端大人,尚不免被晓风烈日染上一层赭色;其他随行人员更其个个风尘满面;唯独这个候选同知管荡之,不知用的什么妙法,竟能保持着他那白净皮肤,俊俏面孔,既不见半点汗腻,更不着一星尘垢。如其不是一双近得很厉害的近视眼,随时挂一副深度的金丝托力克眼镜在鼻梁上(也得亏端大人到过泰西,看见过洋人即使在庙堂之上,也能公然戴眼镜,回国后,才革除陋习,准许属员有眼疾的,可以在上司面前不取眼镜。不然的话,这个管同知只好杖而后行了),很可使人疑心是端大人特特从京城带来的一名什么班的相公。不过,即令管荡之眼睛不近视,面孔再加几分俊,身段再添几分俏,还是没人疑心到此。因为谁也知道端大人别号陶斋,他的癖嗜,除做官之外,确只在于玩古董:玩秦砖汉瓦,玩商彝周鼎,玩端溪砚石,玩魏碑晋帖,玩宋版书籍,玩宋元字画。他这次到四川,便带来不少端砚、碑帖和宋元人的手卷。

    端方这才展眉舒眼、从从容容走到签押桌前、一张铺有五彩栽绒垫的靠臂椅上坐下,瞅着这个心腹译电员问道:“宜昌电路不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才到电报局查过。据局里员司说,昨夜起就不通了。”

    “我这封紧要奏电怎么办呢?”

    “卑职也在局子里查清楚了。现在由重庆到京城,还有两条线路可通……”

    没等说完,端锦就从旁插了上来,并且是厉声在说:“好呀!还有两条线路!那他们为什么不就把这拍发出去,却退了回来?真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他哥连忙瞪了他一眼道:“莫乱骂人,老五!”随即掉向呆在旁边的管荡之:“你说下去。”

    “是……是。”管荡之毕恭且敬地说道,“这两条线路,一条是国外海底电线,由安南国直通天津。虽然径捷,可是拍发密码官电,得先与外国局子交涉一下;另一条是国内线,由云南转广西,再转广东,再转江西,而后从南京转出去。这圈子兜大了不说,若遇线路拥挤,免不得稽迟误事。局里员司不晓得大人意思选取哪条线路,不敢擅专,所以……”

    又是端锦在插嘴:“他们就该打个禀帖来呀。”

    “他们正在写禀帖。是我们的差官不耐烦等,先走了。”

    端方道:“似这样,更不能嗔怪局员们啦……荡之,我想从安南海底电线拍发了吧。不过,你去斟酌斟酌,这封电报,你应当明白,关系极为重大。拍往京城,快固然需要,稳妥也需要。”

    才把译电员打发走,听见院子里又是一阵靴声——有扑扑作响的官靴声,也有橐橐作响的皮靴声。

    两人从湖色绸窗帘的缝隙间望出去,看见全身戎装的卫队长、鄂军三十二标一营管带董作泉,陪着两个长袍大褂、头戴品级官帽的人,从前面穿堂走进来。一个亮蓝帽顶、拖有一支蓝翎的精瘦老年人,是安徽省候补知府、涪州翰林施纪云。是他从宜昌起身时,特电涪州,约到重庆来代为联络四川绅士的幕宾。在施纪云身边走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年纪、肥头大耳、壮壮实实、业已蓄了两撇黑须的人,帽顶是淡红宝石,脑后拖了匹花翎。

    他向端锦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端锦也低声问道:“那个二品顶戴的,可就是李湛阳?”

    “是他。”端方一面自己从帽筒上把大帽取来戴上。

    “并不见得如何精悍嘛。”

    “正因为不那么精悍,所以才约他来带兵。何况是个银号老板,在青黄不接时,还可给我垫一垫。”

    “嘿嘿,将来款子多了,也有地方放了,免得再遭票号老西的盘剥啦!”

    两个大跟班,一个打起夹板门帘让客,一个进签押房来禀报。

    端方坐在铺着漂白洋布的大餐桌下方,笑容可掬地对着坐在右手边的李湛阳说道:“觐枫兄,回到重庆久了吗?”

    “不久,”说起来,李湛阳算是端方的旧属。现在虽然做到广东巡警道,官不为小,但对于端方,还是保持着下属分际,有问才答,并且不敢多说,“还不到十天。”

    “也算很快了。”

    “大人电召,敢不星夜骏奔!”

    “坚白倚畀老兄正殷,这次,怎么这等慷慨,便答应老兄离任呢?”

    李湛阳微微笑着说道:“是职道耍了一点狡狯,未向张坚帅明言是大人电召,而是托词老母多病,暂行请假省亲,单身离穗,眷属并未同行,所以张坚帅竟相信了。”顿了顿,他又正正经经说道,“虽曰托词,其实家慈确因年老多病,屡函职道归省。今之得以回来,仍由于大人电召之赐,职道实实感激不尽!”

    端方呵呵笑道:“觐枫兄把话说颠倒了。这是老太太的力量,我何功焉!不过,觐枫兄能孝于亲,当然就能造福乡里,这儿城防营的事情,一定要仰仗大力的。”他又转向坐在左边的施纪云道:“鹤翁,是不是已经代我致过意来?”

    施纪云表字鹤初,点了点头,才待说什么,李湛阳就抢着谦逊了一番,无非是下材庸劣,不堪委以军旅之事。还说什么假期只有三个月,诚恐期满之时,两广总督张鸣歧定会力促回任,那时行住两非,本人既多为难,而又辜负宪眷等等,一些官场中应该说的门面话。

    但是端方不听他的这些话,却告诉他,其所以找他回来,正因为他能够给他帮忙。开始,也说了一些门面话。末了,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说朝廷差遣他到四川来,不止于查办而已,说不定还有后命。因此,他不能不事先有所布置。至于三个月后,“觐枫兄,你又何必回任广东?我知道你报部的籍贯,是用你的原籍云南。将来,我奏调你在四川做官,至少还你一个实缺巡警道,把老太太接去成都就养,岂不公私都便了?”

    他居然把藏在心里的话,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

    <h4>四</h4>

    其实他不吐露,大家原也明白他的来意的。

    端方自从花了四十万银圆(一说是四十万两纹银)运动费,钻了个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到手。当时,大家就知道他的目的,何尝在办铁路,不过是以铁路督办大臣作为桥梁,想恢复到三年前官阶——总督部堂。两湖总督想不到手,忖度了一下,自己确非瑞澂的敌手。一个时期,他差不多抛弃了初愿,真打算老老实实干几年铁路督办再看机会。哪晓得天公弄人,正当他在武昌平湖门外看好一片地方,准备兴建督办大臣衙门时候,偏偏四川出了事,偏偏又遭逢一个蠢汉赵尔丰有时听他摆布,有时又不听,把一桩顺手生意弄得糟不可言。起初被四川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心里不免有点懊恼。恨王人文,恨赵尔丰,更恨四川人。继而听见朝廷有派人入川查办消息,他又动了念头。寻思不如趁此把瑞澂挤往四川去查办,顺水推舟运动他调任四川总督,腾出的两湖总督,当然就归他所有了。至于赵尔丰哩,那好办,看在他哥赵尔巽的面上,给他搞个巡抚缺,倒合乎他的资格。他自以为如此一安顿,既合天理,也顺人情。还在瑞澂与赵尔巽商量联名保奏岑春煊之前,他已悄悄打电到京,四处运动。事情被瑞澂发觉后,很不客气地同他吵了一场。还见人就骂端老四阴险小人,不够朋友。瑞澂虽然大事糊涂,小处并不糊涂,对于自己私利,更其思考得周到。知道端方这个鬼,要是不送个花盘,光是吵骂一顿,始终是要作祟的。与其作消极的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彰明较著保举他去四川查办,把这祸害掀出去,掀到烈火地狱中去。烧死了,消却心头恶恨;烧不死,也使他受点作难。至少,一年半载不会遭他暗算。

    为了要使这个恶客不再推三阻四,甘心前去,瑞澂还殷殷勤勤同他密商一番:第一步,他以查办川事的头衔离开武昌;第二步,再以会办川事的名义离开宜昌。等他到达成都,即下特旨,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这个圈套,本是他为瑞而设的,现在被瑞澂拿着反而向自己头上套,按照道理说,端方既是不比瑞澂老实,瑞澂且不甘心伸着脖子受套,他端方怎会伸出脖子来呢?

    但是端方毕竟伸出了脖子。

    原因之一,是他与瑞澂处境不同。瑞澂已经安安稳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叫他无端另去找马,当然势有不可。而端方却正彷徨歧路,拼命在找马骑,听说千里马就在前头,只须他跑一趟,便可抓住马缰。这种诱惑,他岂能拒绝?

    原因之二,瑞澂在内边的力量委实大过于他。瑞澂同他密谈的三步办法,早得了内边许可,来往电报,可为凭证,并说,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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