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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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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辛亥年十月初七日,这皇城坝一带,人又挤得像大戏场似的!

    田街正虽也六十出头的人,因为有一把气力,人也高一些,瘦一些,还累得不行;遂挤在前头开路,叫傅隆盛紧紧跟在背后。今天皇城的三个门洞都是敞开的,挤进门洞里面,坝子比较宽大;门洞旁边有两道很窄石梯,可以通上城门楼,许多人没法进龙门(就是贡院的二门,门基比较高,从前考试时候,点名领卷在这里,故称为龙门),便跑到门楼上去眺望。不过,向龙门拥去的人还是不少。

    龙门的台阶上,站了一排穿青色服装的警察,又一排穿黄色服装的陆军。陆军拿的枪上,没有上刺刀,警察连枪都没拿,仍拿着一根黑漆棍子。拦住拥去人群,不让进去。几个声音喊说:“等行了礼后,同胞们再进去参观,现在还没行礼哩!有标记的代表,拿出标记来……可以进去!”

    傅隆盛、田街正连忙从怀里把白布条取出,在脑壳上挥着道:“我们有!我们有!”

    从龙门到明远楼,是一片横比直大得多的坝子;从明远楼到至公堂,是一片横直俱大的四方大坝子。前后坝子下面是青砖面地,上面是红彩天花,不仅堂皇,而且富丽。

    到这里的人已不很多。但是举眼一看,把发辫剪了的,十成中间便占了七成。拖着辫子的也有,却很少很少。其余,脑后只管没有发辫,显而易见,都是傅隆盛所发明的办法,不是盘在头上,便是撇在脑顶上。

    说到穿戴,更花俏了:有穿短打的,有一件长袍上面套一件窄袖阿侬袋,或一件大袖鹰膀的,甚至还有套一件高领缺襟背心的;有戴瓜皮帽的,有戴遮阳帽的,有类似戏台上家院帽而加一片搭搭的,也有洋人戴的那种有檐的燕毡帽,总而言之,好像开了一个帽子赛会。就中也还有穿洋装而不戴帽子的人。

    他们到此,也学着众人,把写了字的白布条拿来,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胁之下。

    人们各自找着熟人,一堆一堆地在广场中游动。傅隆盛在人丛中碰见了商会洋广杂货帮代表之一邓乾元,也碰见了赠送过布伞的吴凤梧。吴凤梧穿一身军装,也佩了一柄指挥刀,头发剪到后脑勺上。他身上并未系有标记,似乎不是代表。他从人丛中经过,步子跨得那么急,以致傅隆盛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一直向至公堂东阶上走去。

    傅隆盛很想跟去,可是至公堂露台上站了很多警察与陆军,正在向一群打算上去的代表吆喝:“同胞们,这里是礼堂,不要上来了!”“可是刚才我那个朋友又上来了呢?”

    “他是军政府的人,你没看见别个右膀上缠得有出入证吗?”

    由明远楼那畔来的人更多了。

    至公堂高高的前轩檐口外,撑出两面写有红汉字、画有十八个墨圈的大旗,是白大绸缝制的,在太阳光下闪出缕缕射眼毫光。

    至公堂凭中靠前、正对露台上那座雕花的、刻有“旁求俊乂”四个大字的石牌坊处,摆了一张大得出奇的桌子,上面蒙着白布。至于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便无法知道,因为从桌子到露台下面的石陛,既不算近,而又是从下面看上去的缘故。

    由明远楼进来的人,并不全是各街各巷、各行各业以及各界的代表,还有整队而来的学生。学生都意气扬扬地踏着正步,一直走到露台下,排列在代表们的前头,把顶好的地位全占了去。

    偌大的广场,已是人众济济。强烈的太阳透过染成粉红布匹(即所谓的天花)射到人身上,使得个个都面带喜色,个个都感到小阳春的暖气。傅隆盛的棉瓜皮帽已经戴不住,但是不便揭下,他深悔早晨不该犹豫,“倒是一剪刀把帽根儿剪掉的好……”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三声震耳欲聋的铁铳,很像就在明远楼那畔响了起来。接着至公堂内一派军乐悠扬。广场上人声立刻嘈杂,不管是不是代表,都争先恐后拥向前来,把列着队的学生都挤乱了。只管有人大喊:“文明点!文明点……同胞们,大家维持秩序……”谁管这些?谁不想逼近露台瞻仰一下都督的风采?顿时,至公堂下的广场也变成了大戏场,甚至比大戏场还加倍的热闹!

    军乐声中,至公堂背后的屏门洞然大启。一个穿军装的大汉,双手捧着一面三尺见方的红汉字旗子,首先走出。跟在后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两人都穿着深蓝呢军服,戴的是绣有金绦军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长的金把子指挥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来个外国人,是上百数的有穿军装、有穿洋装,有穿学生装、也有穿长袍马褂,有剪了发辫、也有未剪发辫,一时看不明白,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万岁……万岁!大汉中国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先从至公堂上喊起。一霎时,广场中间也雷鸣般响应起来。并且此起彼落,喊了又喊。在呐喊声中,还有拍巴掌的,有打唿哨的,有揭下帽子在空中挥舞的。傅隆盛、田街正以及邓乾元一班人,却戴着帽子又鞠躬,又作揖。秩序更加凌乱了!

    傅隆盛已经挤到石陛脚下,清清楚楚看见两个都督品排站在桌子跟前。朱庆澜身材高大,军装穿得很巴适;蒲殿俊和他一比,不特瘦小委琐,就是穿着也不合身,上装长了些,衣袖更长,几乎连手指头都盖过了。似乎有人在司仪,听不清楚吆喝了一些什么。只见朱庆澜两腿一并,向着国旗,不忙不慢地把手举在帽檐边。蒲殿俊也随着举起手来,可是两只脚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头也修得老开,似乎还有点抖颤。

    傅隆盛眯起水泡眼看了下,便凑在田街正耳边说道:“你觉得吗?正都督仿佛有点诧生的样子。”

    田街正也轻声说道:“这不叫诧生,这叫怯场。”

    “这么大个人,啥子世面没见过,还会怯场,也怪啰!嗯!兆头不好……”

    许多人都拥在两个都督身边。有向都督举手的,有作揖打拱的。洋人便一个一个来跟都督拉手。朱庆澜笑容可掬,蒲殿俊不惟不笑,反而一脸不自在。

    军乐悠扬。

    “万岁!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

    傅隆盛大为诧异地向田街正说道:“你看,那不是路小脚吗?狗日的东西,又有他!”

    “我早看见了。还有周秃子,还有王壳子。他们这伙人硬是会钻!”

    傅隆盛摇头叹道:“我看军政府开张不利,要倒灶!”

    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里一捅道:“莫乱说!”

    傅隆盛大不高兴,拉着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礼完再走?听说正都督还要演说哩。”

    两个人从人丛中一直挤到明远楼,回头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个人在演说。却不是穿军装的都督,而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要是广场里不那么乱哄哄地,也还可以听得见他说些什么。

    傅隆盛气呼呼地站在明远楼高台阶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头扬了扬道:“老子从此不听你们的球说书!”

    田街正看见许多人在注视他们,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哟!你才在球说书!”

    越走越拥挤,挤到贡院街,几乎寸步难移。因为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独他两个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挤到卡子房跟前,马回子的卤牛羊杂碎摊尚没有摆出来。傅隆盛?上檐阶,舒了口气,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还没剪帽根儿。一面拿一张布袱子揩额脑上的汗,一面向跟着走上檐阶的田街正叹道:“这样就叫改朝换代了,你信不信?”

    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说怪话了。”

    “不是怪话。光看样子,就不像。”

    “难道你看见过改朝换代?”

    傅隆盛大张着口,回答不出。就这时,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唤他:“傅掌柜!”定睛一看,人丛中挤来两个剪短了发辫,没戴帽子的年轻人,“啊!是楚先生!”

    楚用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米色线棉袍,也被太阳晒出了汗。跨上檐阶,指着傅隆盛斜挂在胸脯上的白布标记,笑道:“你是庆贺代表,怎么不进军政府去,却站在这里看热闹?”

    傅隆盛连忙把标记取下,交还给田街正。一边噘起嘴皮,向楚用道:“还说庆贺,硬是气人!”不等楚用细问,他已把在至公堂下所看见的一切讲了出来。街上的人流,仍是前呼后拥地在走动,尽管傅隆盛提起嗓子在说,也只站在卡子房檐阶上的几个人才听得清楚。

    楚用倒笑不笑地听着他说。

    站在楚用身边的彭家骐却开了口道:“如何?这些人的话该没错吧?哼,哼,啥子叫独立,简直是在演戏……”

    傅隆盛顿然笑了起来:“着!着!是在演戏!你这位先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就说啰,若果不是演戏,像路小脚、周秃子、王壳子这伙人,为啥不杀了来祭旗?怎还容他们嬉皮笑脸地挤在礼堂上?这伙害人精,说不定二天又官还原职,又来欺压我们良民百姓!我们闹了几个月风潮,死了一铺缆子人,却为何来?唉!唉!老话讲得好:猫儿扳甑子,给狗赶了膳了!”他又摆头,又叹气,“值不得!硬是值不得!”

    彭家骐皱起浓眉道:“我说的演戏,不只是这一点,我是说赵尔丰……”

    傅隆盛又抢着说道:“对的!说到赵屠户,更叫人一肚皮不安逸!昨天下午,我看了他的告示,我就不懂得,四川着他害成这般模样,为啥不治他的罪,却还让他溜回打箭炉去?我们四川人都成了孱头!蒲先生、罗先生这些人,搞些啥名堂哟!”

    他的喉咙太大,以致街上有些人竟自驻足而听。

    田街正到底老练些,把他连搡带拖道:“走!走!走!前面吟啸楼吃茶去!”

    <h4>四</h4>

    黄澜生同着周宏道从龙家回来时候,孙雅堂在他书房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大觉起来,正在洗脸。

    黄太太也正抱着水烟袋,陪他讲说什么。振邦与婉姑伏在他们老子的书案上看“耕织图”。

    大家打过招呼,黄澜生向孙雅堂道:“丈母体贴你,说你既然还要进军政府去熬夜办事,就不必耽搁时候,再去看她老人家了。”

    周宏道今天的洋服穿得更周正,雪白的硬领上系了条翠蓝织白花领带,半臂纽孔中除了平常扣的赤金表链外,还特别别了朵小小的宝石花。他脱了呢大衣,把棱角笔挺的厚哔叽西装裤,从膝头上拈着提了提,方叉开两腿,徐徐坐在一张藤心搁臂椅上。刚挺起胸脯,向孙雅堂问了句:“真个还要你老哥去熬夜不成?”

    黄太太定睛看着他道:“宏道妹夫今天这样打扮,好像要到哪家去吃喜酒?”

    黄澜生紧接着他太太的话尾说:“对!我正想听听这几个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离开省城?”他又掉向他太太说,“宏道不是去吃喜酒,是去给人送行的。”

    这时节,给人送行与接风,都不是寻常事情:被送行与被接风的人,理应衣冠齐楚;送行与接风的人,更该服饰得好一些,若在官场中间,还应戴上有品级的大帽,穿上有补子的大褂哩。

    婉姑看见周姨爹半臂纽孔中别的那朵小宝石花,便扑到他怀里来,摸那东西说:“多好看哟!”

    周宏道遂取了下来:“你喜欢吗?那就送给你。”

    正待给她别在胸前衣襟上,黄太太一把将婉姑拉了过去,起两眼瞪着婉姑道:“说不改的小家子气!看见别人的好东西,就眼红!周姨爹不能给她!”

    “小玩艺,值不到几个钱的。婉姑来拿去!”周宏道还想递与她。

    他二姐用手一拦道:“不能这样惯着她!东西不在值钱不值钱,由一个娃娃看上了就给,却要不得!”

    黄澜生也说:“你以后给她都可以。这时候却不要使她有求必应。那不好。”

    孙雅堂看见小姑娘垮起嘴角,像是要哭的样子,遂放下洗脸毛巾,向振邦说道:“把妹妹领到外面去耍。将就喊菊花来收洗脸盆。”

    两个娃娃出去了,洗脸盆也出去了。

    周宏道不好意思地把小玩艺放在半臂的口袋里,并自行解嘲道:“这是我的不对,不该在她称赞之后才送她。”

    她二姐回过笑脸道:“你岂只这点不对……”

    黄澜生连忙断住她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太太,你……”

    “莫对我挤眉眨眼。你默倒我会得罪宏道妹夫?他那没缘没故、动辄就给娃娃的东西,我早就要说他的了。硬是哟!宏道,你这样做,实在不好。虽说你爱娃娃,见回面给点小零小碎。可是这一来,把娃娃的脾气搞坏了,不惟见了你就想伸手要东西,见了别人也会这样;久而久之,岂不把娃娃养成一种眼浅皮薄的脾气?这还算好的哩……”

    不等说完,孙雅堂已呵呵笑道:“好久以来,没有听见二姑奶奶的正言谠论了!宏道襟弟,应当把这些言语书之于绅……呃!我说错了,你那洋装上根本就没有又宽又大的飘带。只好铭之于心吧!”

    黄澜生笑道:“有那么高的价值吗?”

    “当然啰!这是儿童教育里一章。我觉得二姑奶奶讲的,话虽不多,比那位日本儿童教育家张细小露女士却踏实一些。我们宏道襟弟制造小国民的本事很大,大概再两三个月,这个速成班的小国民便将出世。若果他不受点教育,将来惯坏了娃娃,还在其次,恐怕娃娃在十岁上,他当老子的只好卖了裤子去买小玩艺了!”

    四个人都大笑起来,快要凝住的气氛立即融和了。

    黄澜生用手巾揩着眼角道:“莫打岔了!宏道,你谈一谈那几个人……”

    然而还是着人打岔了。

    罗升急急忙忙走到书房窗根下面,高声呼喊老爷太太说:“楚表少爷转来了,在小客厅里。”

    黄澜生啊了声,还未说出下文,他太太已止住他道:“听我说,你们就在这里摆着你们要紧的龙门阵,我先到小客厅去陪他一下。并且经佑底下人给他收拾客房间。”她从从容容站起来,眉头微微一蹙,“真是哟!早一天晏一天转来不好,偏偏在大家心里都不安定的时候,他会赶了来!”掀门帘时候,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怪啦!一百多里路程,这么早就走拢了,在飞吗?”

    掀门帘之前,她那么文静,连眼神都似清澈的止水。但一出堂屋门限,脚步一下就匆遽起来,丝毫不理会罗升在向她说什么话。

    黄澜生庆幸他太太不再打岔他们,连忙向他襟弟说道:“快点讲吧,趁这会儿清静。”

    “一定要说清楚他们为了什么,那也不容易。何以呢?因为他们当中,我比较熟悉的,只有老柳;其余的人中,也只有张辑五,曾经在东京见过面,说起来还算认识。但是他出狱后,我并未同他会过,今天去送老柳,才不期而遇,当然谈不到那么深。仅仅晓得他们坐了四年监,出来后,急于想回家去看看罢了。”

    孙雅堂问道:“是些啥样的人,坐了四年监?”

    黄澜生抽了一袋水烟,回答道:“就是丁未年在省城闹革命的六君子。”他又问周宏道,“我记得六个人中间,并没有张辑五,只有一个叫张治祥的。”

    “对!辑五是张治祥的号。”

    “那么,这个张治祥,应该回彭山县才对。我那时在承审局当差,我看过他们的供状。我记得很清楚,张治祥是彭山县人,黎庆余是荣县人,王树槐是乐山县人,江永成是陕西人,不是四川人,黄方、杨维两人是叙永厅人。为什么张治祥、黎庆余、黄方、王树槐都说要下泸州去?”

    孙雅堂接着说道:“唔!我昨天在秘书局,听见我们那位上司蔡麻子说,六君子释放出来,就不安分,一见人就放肆訾议四川的独立是假的,是赵尔丰搞出来敷衍场面的,是名不符实的。并且谩骂蒲伯英、罗梓青、周紫庭、邵明叔全是康有为、梁启超一路的保皇党。蔡麻子说,蒲伯英、罗梓青本有意思要照会他们到军政府来,给个小差事。一则,就因听见他们还是那样无法无天的暴乱性质,怕他们进来后不好驾驭;二则,一班绅士都反对说,革命党只晓得丢炸弹,闹暴动,并不懂得安邦定国之道。何况现在创业伊始,和平为尚,无论如何,军政府不能有一个捣乱分子。如其安插一个捣乱分子,无异一锅汤里丢入了一只死耗子。就由于这些缘故,所以军政府全是四川省有名望的正派绅士,没有一个革命党。”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不住点头磕脑地说道:“这样说来,这几个人之走,不用说,是为了不满意军政府的!”

    孙雅堂道:“决然如此!这样倒好,大家放心些,免得在省城捣乱。”

    周宏道搔着他的短发道:“不能这样说吧?我晓得革命党人中间,并不完全是暴烈之徒,有学问的人便不少。比如在《民报》上写文章和康梁打笔墨官司的章炳麟,人人都说他比康梁二人强多了。即以你们说到的张治祥、杨维这两人而言,也便不错,文也文得,武也武得……”

    黄澜生立即向孙雅堂说道:“宏道的话有道理。杨维这个人那么年轻,笔下却好。记得他押到承审局的第二天,给他爱妻写了一篇绝命书,情文备至,高太尊看见,就叹说是个人才。”

    “……而且四川今日之得以独立,不能不说受了各省独立的影响。而各省独立,又由于武昌之首义。武昌首义,虽说因为兵变,但据董特生和老柳讲起来,还是得力于革命党人的运动。这样看来,革命党人对于推倒清朝,其功莫大。各处军政府里势必都有一些革命党人,独于我们四川军政府没有一个革命党人,别的不说,只就崇德报功而言,未免不合情理?今晨在牛市口华光寺饯别筵上,他们虽然含蓄,不讲什么,可是辞色之间,到底也还微微露出一些愤懑不平的情绪。可惜那时并不知道雅堂哥所闻于蔡麻子这些话,所以只以为他们真个是回家去的。并且也未想到只老柳与黄方两人才是叙永厅人,其余几人都在泸州上游,何以都要下泸州去?我看他们这一走,对于行将成立的军政府,并不是好事。澜生哥你以为如何?”

    黄澜生沉思着道:“杨维没有走……”

    孙雅堂道:“嗨!你不记得我特别来告诉过你,我那同学高泳涵高典狱向我漏的消息吗?”

    “记得,王寅伯在烧杨维的冷灶!唔!或许……”

    <h4>五</h4>

    临到罗升来打招呼说,午饭已摆好了,老爷他们在倒座厅里等候。

    黄太太才露出笑容,向楚用点点头道:“随你咋个分辩,总之,说话不作数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体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燕尔新婚里头,哪有不昏几天的?不过日子还长远,你这个人到底变不变,以后看吧!”

    楚用也跟着她笑道:“当然,当然,日久见人心!”

    他又把包袱打开,拿出几件用红纸包着的针黹。

    “送你表叔的吗?不忙拿去。连我的那份,都暂时放在你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孙大哥、周妹弟都在跟前,你不送一点,说不过去;送哩,你东西带得不够,倒不如都不送,大家免得见怪……并且这几天,大家心头想的,口里说的,都是啥子独立啊!革命啊!这些大事。只要你不提起,人家也不会想到这上头……不过,振邦、婉姑两个娃娃,你每人都该给一点拜钱。你们乡坝头不作兴,我们这里却是要的,尽管没给新娘子拜过……不要那么多。多了,颠转不像亲戚。一个人一块钱,尽够了。若是没有红封筒,等会儿我找两个给你。”

    两个人刚从门帘高挂的客房走到小客厅,菊花已经带着振邦、婉姑奔来,催请吃饭。

    两个娃娃跳着笑着,问新媳妇长得好看不好看?问新媳妇是大脚、是小脚?问新媳妇胖吗瘦?高吗矮?所有底下人(尤其是何嫂这个坏婆娘)教他们的问话,他们便没头没脑地向楚用投过来。

    楚用通红着脸,只是笑。好在两个娃娃并不一定要他回答,被妈妈吆喝了两声,也就算了。

    倒是他们的父亲,一个四十几岁、有修养、有地位、前后讨过两个老婆的人,反而比娃娃们好奇得多。在倒座厅里同楚用对作过揖,道过喜,接着就不断追问他这表侄,花烛之夕,是一种什么滋味?口吻之间,还带一些不应该是长辈们说的话。不但把楚用弄得很狼狈,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孙雅堂、周宏道两人也都笑得几乎伸不起腰。直到他的太太从围房里经佑何嫂捞了泡菜进来,才把这台戏结束了。

    其实她并没有责备什么人,也没有对什么人生气,仅仅把她那素净面孔上一双几乎能够说话的眼睛,向她丈夫瞅了一下;同时,把微微有点上翘的嘴唇用力地瘪了瘪,轻言细语说道:“酒都凉了,为啥还不端杯子呢?”

    孙雅堂讨好地笑道:“就是专候女主人哩!”

    黄澜生赶快举起酒杯,特别向楚用让了让道:“一杯素酒,权当致贺!没想到你今天会拢得这么早。”

    “若果不在簇桥去约彭家骐,老早就拢了。因为昨天动身得晏,走到双流,就擦黑了。本想赶一程的,听见人说路上不大清静,并且赶拢了也进不了城……”

    周宏道表示惊异道:“怎么说起的!这种时候,难道路上还有棒客不成?”

    孙雅堂看了他一眼道:“你默倒现在就天下太平,现在就夜不闭户,路无拾遗了?”

    黄澜生一面举箸捡菜,一面点头道:“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他又掉头问楚用,省城快要独立的消息,他在新津可曾晓得?

    楚用摇头道:“一点也不晓得……”

    黄太太抿嘴笑道:“你想,人家这一晌做的啥子事哟!哪还分得出心思来问这些不相干的独立?”

    “表婶又说到这上头来啦!你可以问人的,成都省的许多事情,不说我们新津在百里之外,完全不晓得;就是离省城才四十里的双流县,也要隔上几天方传得过去。”

    周宏道问道:“那你不是今天进了城,方知道明天要独立?”

    “倒是今天方听见说。可不是等到进了城,是在簇桥时候,彭家骐告诉的。不过说得不大清楚,只晓得赵尔丰垮台,四川要独立,咨议局执掌政权,却不晓得就在明天。”

    他们这一台酒饭,便这样谈谈讲讲、吃吃喝喝,一直到四点钟左右,彭家骐从学堂来找楚用时候,大家方离了倒座厅,正安排再到书房里去起坐。

    楚用刚刚出去,便听小客厅里笑声大震。振邦向上房飞跑来,一边大声喊道:“爹爹!大姨爹……你们快来看哟……”

    黄太太首先赶到堂屋门限边。婉姑也正跑上阶沿,一路尖声尖气地叫喊道:“哥哥……哥哥,等我说……”

    振邦到底抢先说了。说的是彭家骐脑壳上没有了帽根儿。

    黄太太把振邦呸了口,笑道:“我默倒出了啥子稀奇事,原来是剪帽根儿!周姨爹不是早就没有帽根儿吗?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过?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妈妈仍然挽着女儿的手,向小客厅走来。

    小客厅里不只是楚用与彭家骐,还有罗升,还有高金山,还有伙房老张;当然也有菊花与何嫂。底下人当中,就只没有向来不敢擅离职守的看门老汉。

    “原来都会了哨!难怪连隔墙菜园里都听得见小客厅里的笑声!”黄太太虽然笑容未敛,声气却很严厉。

    罗升等五人退了出去。但跟着黄太太与两个娃娃后面进来的,却有黄澜生、孙雅堂、周宏道。以人数多寡论,进来的人比退去的人还多一个;以笑声大小论,两个娃娃也不亚于何嫂与菊花。因此,小客厅里依然热闹非常。

    黄澜生笑着问彭家骐:“听说你足下与舍亲进城并不久,何以骤然就把发辫剪了?”

    彭家骐犹自站在小方桌前,指手画脚地说道:“全学堂的人都剪了,我一个人能不剪吗?我特别来告诉老楚,他若果今天不赶快剪了,明天进学堂去,准定要受方的。嘿,嘿,老楚,土端公已经受了一方,吓得抱头鼠窜而去。我们还用全体学生名义,巴了一张告示在监督室门上,明白告诫他:倘仍脑垂豚尾,便是甘为满奴,着即斥退出堂,不准再当监督!这是罗鸡公、乔北溟几个人搞的六言韵示。并且抄了一份,叫秦稽查亲自跟他送去了。老楚,你说痛快不痛快?”

    当然痛快,连黄太太都放声笑了起来。

    孙雅堂把脑壳两摆道:“对于你们监督,似乎太不恭敬了一些吧?”

    彭家骐一下就火了,睖起眼睛,把孙雅堂一瞥道:“你这位先生不晓得屠致平在我们学堂里,简直是一个专制魔王。他接事到现在,不到三学期,着他挂牌斥退,不许转学插班的,有七个人。无故默退,不许继续读书的,有十个人。规则多如牛毛,动辄记过扣分,又不准学生质问。我们早已不安逸他了。现在四川独立,推倒异族专制,大家平等自由。我们身受压迫,不在这时候革他的命,打他的屎罐,已算仁至义尽了,怎么的,还要叫我们恭敬他?呃!你这位先生……”

    楚用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道:“你不认得吗?我跟你介绍,这位是……”

    他刚把两个人的姓名介绍完,黄澜生接着说道:“我的这位周襟弟,是前几月才从日本回来,在绅班法政学堂教书。这位是我的襟兄,目前正在军政府秘书局里办事。”

    黄澜生的意思很明显,想抬出两个人的身份,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年轻学生压一压。

    但这个年轻人并不十分理睬那位洋服穿得笔挺,态度却甚拘谨的东洋留学生。偏偏注意到在军政府秘书局办事的孙雅堂,尤其注意到他瓜皮帽底下那条乌黑的松三把发辫。

    “呃!孙先生,你们军政府不作兴剪帽根儿吗?”他不禁冲口而出地这样问了句。

    楚用连忙叫道:“小彭!你……”

    黄太太也脸色一沉,哼了句:“好不客气!”

    彭家骐满脸通红,几乎红过了耳根,窘得不知道怎样来收回这句话。

    孙雅堂反而哈哈笑道:“问得对。我们军政府里,到今天上午,确乎剪帽根儿的不见多。为什么呢?因为明天独立,大家都称之为大汉光复。我们军政府也定名为大汉军政府。既曰大汉,那么,这头发的处置,就得加以研究。帽根儿自然不能要。不过一剪刀剪得像你彭君这样白鹤尾巴似的,好呢?还是把辫子拆开,像道士一样,在脑顶上挽上髻子的好?到底那种好些?大家尚在研究。总要等到明天,军政府正式成立,正副都督就了职,方能决定方针。如其决定方针要恢复汉代衣冠,叫大家挽髻子,我们在今天把头发一剪刀剪掉,请教你彭君,那时,却怎么办呢?因此之故,我们就不能不观望一下了。”

    周宏道把两手连拍了几下,笑道:“理由充足,此案可予成立。不过,大势所趋,复古未必可能!”

    黄澜生接着说道:“对,自从提倡维新以来,主张改变服制的人就没有说过要复古。”

    黄太太也说:“我虽不是男人家,我却赞成你们把帽根儿剪了的好。你们看哟,好好一件新衣裳,过不多久,背心上便是一大块又脏又油的腻垢,真不好!光只疼惜衣裳,就该剪!”

    孙雅堂道:“挽成髻子,也不至于再把衣裳打脏。”

    “唉哟!你咋个这样说法?我们挽纂纂的就知道,像你们肯出油汗的人,头发本来就脏,挽成髻子,要是不经常篦着洗着,简直会臭死人。与其这样打麻烦,倒不如剪成短头发还好打整些。”

    彭家骐这时恢复了常态。有意巴结地向黄太太把拇指一竖道:“黄伯母,你硬是开通!”

    楚用乘势说道:“好不好就劳表婶的手,把我这条豚尾剪了,免我进学堂受方?”

    周宏道道:“要剪,我主张老实剪短些,等四围短发长齐了,好梳拿破仑样式。”

    黄太太道:“老实剪短些更好,我可以拿去长长的扎几绺假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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