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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惩蚁媒官留疑案发蛟水民苦苛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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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彩仔细将那个乡里老儿一望,只见他肩上挑着一担粪桶,里面却没有粪,转把桶来放着些红白木芙蓉,还有几干蜡梅枝儿,含苞未放。忽然叫起来说:“程二哥快不要骂,这便是那位神仙的老爹,得罪他,可不是好耍的。”

    程全因为这人将粪担里的花枝儿绊了他的衣服,正打着官腔儿,骂得一个畅快。猛然见石彩从后面赶来,口里又嚷着这便是神仙的老爹,心中便老大不高兴,疑惑这人既称得起一个英雄,如何会有这般不济事的父亲。不得已而便住了骂,怏怏向那人问道:“呔,你这里有位侠客,可是你的儿子不是?”那乡里老儿,先前被程全骂的时辰,他只有一味的含笑陪礼,如今忽然又听见这人问他侠客,他也不知道这侠客二字是个什么讲解。依然笑嘻嘻的回答道:“老汉的儿子到有一个,只不是甚么侠,也不是甚么客。”

    此时石彩已赶到面前,忙冲着那人问道:“老爹认不得我了?今年春间,我曾在老爹屋里叨扰过一杯茶的。你家那个大哥,他此时在家不曾?”那人将石彩脸上望了望,不禁将眉头皱起来,说:“不错不错,你前次曾同仙女镇那个左颧上有一搭毛茸茸青记的马师傅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依稀也还记得,只是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请你们诸位饶了我家那个孽畜罢。我要叫他挑水种粮食呢。今年屋角东边茅草也单薄了,交冬起九,刮起大西北风,保不定不倒了下来,他不帮着我补一补,我精力老了,不中用了。只管同你们讲些耍拳法子,又是甚么花枪呀,拐子马呀,一总不能当饭吃。喜得他还肯听我一两句话,只是你们来了,他又外甥子提灯笼,照旧起来,还是请你们进城去罢。他此时又不在家。”

    程全听他说了这一番不冷不热的话,不由勃然大怒说:“驴囚,你认不得城里程抚台程大人。我便是程大人那里的我。”那个乡里老儿又笑道:“程大人的祖坟,不是就在我们这庄子西首,每年他老人家下乡扫墓,那一次不和颜悦色的同我们讲话。像你这样,敢是比程大人还大。”石彩一头高兴,满意在程全面前说得嘴响,不料被这老头子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也就老羞成怒,一把扯着那人的担子,思量用武。在这个当儿,猛然从侧边一座松林里飞出一把石子,打得地上尘土簌簌飞舞。接连便跳出一个孩子,身段不满四尺,一副紫檀色面皮,赤着上身,虬筋盘结,口里大骂:“是谁敢欺我的爹?”石彩掉头一望,不禁喜得眉花眼笑,嚷着:“神仙出来了,神仙出来了。”程全见他来势凶猛,疾忙退了几步。石彩忙迎上前,说:“大哥许久不见,你将做兄弟的想煞了。”那孩子认了石彩一会,说:“哦,原来你是马彪的徒弟。你来此何事?怎么要打起我的父亲来?”

    石彩笑道:“不是这样一打,你那里肯出来呢?”说着又用手指程全道:“我们程大哥他是专来访你的,我们还到镇上酒铺子里去吃三杯。”那个乡里老儿,见他儿子果然又被他们约在一路去了,瞪眼望了他儿子一眼。只得挑着粪桶径自回去。此处石彩向程全道:“你约在酒铺子等我,为何又跑在大路为同人家吵嚷?”程全笑道:“我开发了车夫,何尝不在酒铺子坐着。等了好久,你也不来,我就随意踱过了廿四桥,看看乡村风景。不料遇见这位哥的老爹了,你不信看我的酒壶还放在铺子里呢。”

    三人且说且走,重又走入酒铺,果然程全的酒壶,还放在一间草屋里,不曾移动。毕竟乡村生意淡泊,这家酒铺子还没有第二桌人吃酒。程全、石彩将那孩子让至座上,劈口便问那孩子尊姓。那孩子道:“我便姓黄。”程全道:“大号呢?”那孩子又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天霸便是。”程全见他那样粗鲁,说的言语,又像演戏,又像演说,勉强忍着笑说:“阿呀,黄天霸是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黄天霸道:“不错,我们村里有一位说评话的先生,曾在书上说过的,我很佩服这样人,我巧巧又姓黄,所以就用了他这名字。”石彩此时已命铺子里送上几样菜,打了一壶酒,互相斟饮。黄天霸也不让逊,酒到口便喝,喝得有七八分醉意,将石彩望望说道:“你两人来寻觅我,敢有甚么事做?”石彩望程全撅了撅嘴说:“大哥,你自家讲罢。”

    程全便欠了欠身子,撮起那张尖嘴,低声下气的说道:“兄弟久闻得大名,如雷灌耳。”黄天霸接着说道:“是的。”石彩不由噗哧一笑。黄天霸道:“入娘贼,你疑惑这姓程的说话我不懂,以为我便答应了,未免肉麻得很,我做梦呢,他说闻我的大名,我这大名,他几时闻过的,他自然还在那个书上闻过一闻,我难道还替那书里的黄天霸谦逊,说是不敢不敢,那才把人的牙齿要笑掉了呢。”

    石彩被他一顿骂,也就怔着白眼生气,又怕他的飞剑利害,不敢得罪他,只得闷闷坐着。一声儿不发。程全又道:“不瞒黄大哥说,兄弟聘了一个家小,还不曾过门,忽然被一个地痞,日夜占着不放,兄弟手无缚鸡之力,同他厮打,料打他不过。久仰黄大哥最肯锄强扶弱,乞助兄弟一臂,将那厮赶掉了,好成全兄弟夫妇,感恩不浅。”

    黄天霸怒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黄天霸死也不得饶他。我们不吃酒了,便先同你们去打他个半死,留半个死,慢慢再去结果他。”程全又愣了一愣说:“黄大哥不是有两道飞剑,何不就用这飞剑取这人的头来。”黄天霸笑了笑说:“那里有甚么飞剑,是谁编派我?我有的只是一柄宝刀。”说着便跷起一只左腿,放在桌上,将缠腿布打开,拿出一柄寒森森的刀,兀的向桌边上一插,说:“这是我打从田土里掏出来的,被我磨得雪亮。”石彩暗中向程全递了一个眼色,似乎说他那两道白光,是轻易不肯告诉人的,你正不必去提那个。程全会意,便笑道:“无论宝刀宝剑,只要黄大哥将这厮结果了,就算替兄弟报仇。”黄天霸十分得意便扭头问程全道:“这厮究竟是谁,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不得活命。”程全道:“据人说这个地痞便姓云。……”一句话还未说完,此时只见黄天霸似乎吃了一惊,说:“呀这人姓云他叫甚么?”石彩又接口道:“叫甚么到不知道。我听说这人还是个秀才。”黄天霸愈惊说:“这秀才可住在城里笔花巷?”石彩道:“大约不错罢。我有一天在冯老太那里听见有人提起的。”黄天霸听毕,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就是我的主子相公。他的名字,便叫云麟。我的母亲在这十几年前,便在他家服役。我还在那里混了几年。目下因为家里的田,没有人种,所以我也不常到城里走动。……”

    程全、石彩此时听见黄天霸说完这几句话,真是半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掩耳朵也来不及,暗念:这可倒尽霉了,不料我们所聘请的,便是那姓云的家里人。岂但不肯替我们出力,还要防他转告诉他的主人,我们编的一篇谎,登时就要戳破。那时姓云的再叫他出来取我们的性命,你看这黄天霸何等利害,他只消歪歪嘴念起咒语。嗤,管教两道飞剑,轻轻的将我两人头颅取去,白留下两个没头的身段。那车氏同刘玉娇,谁还肯亲热我们呢。想到此,那副面皮也就顿时发出一种死白颜色。酒杯子黏在桌上,再也不肯上手。

    谁知黄天霸早窥出他们的意思,劈口骂道:“死囚,你们敢是怕我去告诉姓云的么?你们若安着这条心,可想你们将我当做乌龟看待。我告诉你们罢,我生性最恨的是些身上穿着衣冠,满肚皮安着禽兽,便是禽兽不肯干的事,衣冠的人他都会干,我常常拿着我这一把宝刀,没事时便对着他叹气,说道:“刀朋友,刀朋友,你要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请你吃酒。你若不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便请你吃刀。说到高兴时辰,那刀就像解我的心事,好像也就望着我点头。我是个乡里蠢牛,终日在乡里,除得偶然会见坟堆上的鬼火,轻易也没有衣冠到我眼里。像你两位哥的装束幸是也同我差不甚远,不然在桥底下骂我父亲时候,早就结果你们的狗命了。他姓云的,果然孝顺娘,对得住天,不做奸盗邪淫的事,我何尝不敬重他。今日他眼见是做出奸盗邪淫的事了,你们便不来送信给我,我访着,也要替我们那个老主母除这祸根呢。何况。……”

    黄天霸一边说,一边拔起桌上的刀。向外就跑,顿时不见他的踪迹。吓得程全、石彩目瞪口呆又惊又喜,连忙会了酒帐。刚要出店,猛然店外又跳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依然是那个黄天霸,一把扯着程全嚷道:“我的初意,原想一径跑到他家里去结果他。后来怕惊动我们老主母,而且不在犯事的地方给他示众,也难警戒一班衣冠禽兽王八蛋,你快告诉我,你那女人家住在那里,快说快说。”

    程全被他捏得膀臂生疼,便约略将冯老太的居址一一说了,黄天霸这才如飞跑进城来。……看官,人常说世间一切小说,最能转移社会风气,何以谈忠说孝,不见得社会上便出了些孝子忠臣。独有那些《七侠五义》《包龙图》《施公案》偏生容易感动一切人心。譬如网狗子自幼儿便喜欢替人抱个不平。历年以来,再浸灌些尚侠好武的评话,所以他喜欢黄天霸,他名字便改做了黄天霸,如此一日一日行去,焉得不视杀人如儿戏呢。

    该应云麟命根已绝。偏生遇见这位冤家,他也不向云麟那里打探,或者云麟得以分辩一二句,说刘玉娇并不是程全的家校他竟不容分说,便从这晚趁着黑夜,由冯老太后檐那座短墙上,悄悄扒上来,悄没声儿伏在屋上等,到二更时分见,大家都次第睡熟了,他也猜不出刘玉娇住在那个房间里,又不知今夜云麟可来不来。只管东听听西听听。忽然听见一个房间里有人喊道:“玉娇,早些睡罢,明天是你的生日,你自家也要早点起来掳掇掳掇。”此时只听对房有个女儿笑着答应了一声,网狗子大笑,说:“这可被我撞着了。”遂用一手一脚,搭在檐前柱子上,探下半个身子望窗子里面张,无巧不巧,果然玉娇刚待上床,那床上一幅锦被,早预先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云麟是谁。网狗子三尸神暴,将檐上的那只手一松,扑通一声,早掼倒地下。一翻身跳起来,左手揸着五指,右手举刀,直跨入房门,从灯影里跳上床,且不等云麟厮唤,鞑一声,早把一颗头积伶伶的滚到绣枕里边去了。玉娇此时吓得魂已出窍,一句也叫不出来,拚命抱着网狗子的腿,死也不放。网狗子将腿抖了几下,似乎说我是为你的丈夫来报仇的。你理宜放我走路,然而又不敢高声吆喝,只弯过腰来,去夺玉娇的手。可怜玉娇此时才喘过气来,不禁哭喊了几声,说:“不好了,杀了人了!”

    网狗子大怒说:“这淫妇原来是同奸夫打成一路,不然她为甚么苦苦转与我为难。”怒从心起,喊了一声:“去罢!”那柄刀子早由玉娇心口直穿过背脊。网狗子也不暇拔刀。早一溜烟开了大门,走他娘的路。……当玉娇叫唤时辰,刘祖翼夫妇已从梦中惊醒。没命的奔出来探视,迎面撞着网狗子,措手不及,被网狗子逃走。见房里没有声息,赶得进房,早一眼看见玉娇杀死在地,不由叫起撞天屈来,一声儿一声肉的哭个不了。此时早惊动冯老太,并些成对的野鸳鸯,大家知道出了祸事,跑过来望一望,都掉转头来溜得个精光。惟有冯老太劝看刘祖翼夫妇,且不必啼哭,捉拿凶手要紧。如今不独你家一条命,人家还有一条命呢。且住,阅书者到此,大约总有一半疑惑那床上杀死的必是云麟。那里知道非也非也。

    自从玉娇思慕云麟,逼着她母亲去寻访。其实她母亲那里去替她寻访呢,一心已注意在程全身上。又有冯老太百般撺掇,外面尽管哄着玉娇,说替她去访云相公,暗中实是着人去请程全。无如程全又是得了重病,冯老太不便着人到程全家中唣,又怕玉娇疑心,逢人只说是云相公不日便来,所以石彩便将此事听在耳朵里,误行传报,以致酿出这一件祸事。然则那床上杀的又是谁呢?原来便是车氏。车氏日间听见石彩说程全要杀姓云的,当晚便走过来同玉娇闲谈,便将此事告诉了玉娇,叫她防着。玉娇长吁短叹,便一五一十告诉车氏,说姓云的至今并不曾来。她两人是常在一处宿的,玉娇便留车氏在此,不放她归家。不料网狗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刀便结果了两美。在刘祖翼并不知有云麟这件事,但猜不出他女儿何以为人所杀?只悲切切的去忙着报官。惟有车氏死得无辜,那乔家运父死且不奔丧,他平时又同车氏不大恩爱,随后听见这个消息,反落得身无挂碍,另结良姻,更不理会报仇的事。乔大姑娘是只有哭泣,更无长策。转是石彩在第二天探出这个风声,直气得捶胸顿足,大骂黄天霸无良,要赶去同他拚命。急急跑来告诉程全。程全大惊说:“这个如何使得,他如今既做下这件杀人的勾当,那个苦主,如何肯轻轻饶他,必然报官缉捕,我辈少不得也算是同党,躲避还来不及,你转去惹祸招非。”

    石彩急道:“姓程的,你舍得她,我还舍不得她。她业已死了,我赶着她一路走都情愿。既你这般说,我便先去喊冤。”说毕,更不迟疑,便掉转身子,飞也似向县里奔去击鼓告状去了。且说县里老爷姓毕,单名叫升,是个钱铺小官出身。刚接得刘祖翼报案的呈子,正吓得魂不附体。暗想:严城之内,凶手敢于杀人,必非寻常盗贼,叫本县一时从何处捉摸。愁眉苦脸,兀自同刑名师爷商议。忽然外面又报进来说:“有个汉子在堂上击鼓,说是妻子被杀。”

    毕升一听,格外着急,连珠价的说:“不好不好,接连两起人命,要本县的狗命了。怪道前天那个陈希仙,说我今年官运欠佳,真是一点不错。”不得而已披了一件外褂,连忙唤值堂差役伺候,颠头晃脑的升堂坐下。两旁的人早把那个击鼓的拖翻阶下。毕升索索的抖了,“你你你叫甚名字?有何何何冤枉?”阶下那人喊道:“我叫石彩,我的妻子,被人杀了。”毕升又问道:“你妻子姓甚么?”彩道:“小的妻子姓车。”毕升猛然省悟。说:“你妻子可是同刘玉娇的案是一起的?”石彩道:“不错,是一起的。”毕升略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重振起精神问道:“你妻子被杀,你当时可在你妻子面前?那凶手你可知道些形迹,从直说来,本县替你伸冤。”石彩道:“凶手我怎么不认得,是我请他出来的,我说不认得,便是你也不相信。”

    毕升大喜说:“原来你是同凶手一路的,本县便问你个为甚么聘请凶手去杀你妻子?你还敢来本县堂上击鼓,你是不省得本县刑法利害,左右先替我敲他的嘴。”当时两旁答应了一声,早走过几个人来,按着石彩的头,正待下手。在这个当儿,里面刑名师爷忽着人飞出一张字条儿,写着此人可以着落凶手,勿刑。毕升看了一会,皱着眉头,暗念道:“凶手勿刑,既这人是凶手,怎么又叫我不动刑法呢?罢罢,既然刑名师爷这样说,料想是不错的。”便叫放下石彩,又喝问道:“你原来就是凶手。”

    石彩急道:“我不是凶手。”毕升道:“乱说乱说,你若不是凶手,刑名师爷怎么说你是凶手呢?”石彩道:“凶手的名字,他叫做黄天霸。”毕升惊道:“阿呀,黄天霸还不曾死么?”想当日施不全做的也是江都县,本县今日做的,也是江都县,若是果然黄天霸肯出来帮助本县怕你们这班凶手,飞到天边去呢。”此时刑名师爷一班人,在暖阁背后,见毕升越说越不成事体,忙差一个伶俐小厮,走至毕升背后,悄悄提了一声说:“请老爷问他凶手住落何处?”毕升如梦初醒,便照着这话问下去,果然石彩一五一十,将网狗子的居址供得明白。毕升大喜,随时标了火签,命三班捕役,火速至西门廿四桥捕获黄天霸。

    谁知黄天霸正不消擒得,早已送入城里来了。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网狗子自从杀人之后,趁清早一开城门,便如飞的转回家中。他父亲正在稻草铺上睡得和暖。经不起网狗子敲门利害,便披了衣服出来开门。不开门则已,一开了门,只见网狗子浑身血污,连唇边鬓角,都是猩红斑点。黄大吃了一吓,喝问:“你怎么了?”网狗子也不隐讳,便侃然答道:“云相公被我砍了。”黄大愈惊,骂道:“你是遇着邪了。你满口胡说甚么?怎么好端端的去杀云相公,你是顽话罢?”网狗子道:“我说甚么顽话,云相公是犯了砍头的罪,我砍了他也不为过。”

    黄大见他说话确凿有据,这才惊慌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做下大逆不道的罪,我也顾不得你了。”便一叠连声吆喝起四邻,央人来捆网狗子。大家知道这事,便问着黄大,你将他捆到那里去呢?若送入县里,你这几间草屋,几亩薄田,就不消说不用要了。虎毒不食儿,我看你不如省着些罢。黄大怔了一怔,说:“我何尝不知道我们百姓的事,一经了官,不等到水落石出,便吃那些差役,敲尽了骨髓。但是我这孽畜,做出这等事,我的主母一家子也就完了。主母既已被这孽畜破了家,我们还想保守这些田地,恐怕天理上也讲不过去。罢罢,我也不送他到县大老爷那里去,我便将他送到我们主母那里,杀也由我的主母,剐也由我的主母。”一面说,一面便夺过一根草绳,果然将网狗子手足捆起,央了几个来人,黄大自己押着,送进城来。

    事有凑巧,黄大一干人正走到城边,劈头早遇见三班捕役,他们眼线是最灵活的,只消吆喝一声,那些乡里老儿,早吓得魂飞魄散,掼下网狗子,大家没命逃走。捕役们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将黄大父子一并带入县衙。毕升听见凶手已获,他转逍遥自在,不急急去升堂料理。不过吩付伺候人等,准备下些严刑,等一会好来敲扑而已。且说程全见石彩这浑小子自行向县里出首,知道这事闹出乱子,不得干休,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情节,一一告诉他的老子程二。程二听见这个消息,正待骂程全一顿,又见他病得可怜,只叹了一口气,去同这石彩父亲石老四商议说:“四哥,这年事幸亏是在我们家里,料想没有甚么大乱子。但是孩子们吃了苦,我们老弟兄面子上也下不来。四哥斟酌还是向我们那里老头子说一声呢,还是四哥自行去打点。”

    石老四笑道:“哦,原来今早听见人讲冯老太家出了人命,原来是他们小弟兄干的,这有甚么打紧,二哥你不消费心得,凭我老四面子,会向毕老爷那里要人,你家全哥儿病后,莫叫他烦心,二哥回去告诉他,横竖杀的不是两江制台,就说我家石彩已经出来了,叫他但放宽心着。”

    程二点点头说:“也好,掼给你办罢。你们主人这点点事,也该摆布得来,杀鸡焉用牛刀,我也不去惊动我们的老头子了。”说着,辞了石四径自回去。此时石老四走回他的厨房,在饭架子上摘了他那一件油腻长衫,松松的披在身上,瞧着他主人石茂椿正坐在厅上监押着家人买鸡鸭,他便垂垂手,走近石茂椿身旁,打了一个扦儿,站起来一言不发。石茂椿转吃了一吓说:“石四,我这鸡鸭,不是不叫你们厨房里买办,只因你们在乡绅家里当惯了大厨头,乡下人使促狭,没命仍用糠皮在他嗓子里,你们谁有工夫去检点,买回来只消屙两泡臭屎,那斤两暗中便折耗了许多。我老爷好在闲着没事,现在这里替你们逼着鸡鸭屙了屎,才同他上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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