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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筵前碎语阿姊话从头寺里游踪美人惊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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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淑仪含笑,便将云麟那封信拿在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卜氏非常高兴,一叠连声便催晋芳快些分付家人们预备动身。又说招商轮船,是那一只最妥当,总须预先定下好些房舱,免得临时仓猝。晋芳笑道:“母亲且缓劳神,这些事情,自有儿子同媳妇们料理。但是这动身的事情琐碎得狠,非一日两日可以集事,大约总请母亲到扬州过重阳佳节,天宁寺三层楼上登高。”

    卜氏点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家日期,便迟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层,我这自从到这上海以来都为着外边兵荒马乱,也不曾好生在这地方痛痛的游玩一场,难得时事目下已经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们媳妇以及这孙女儿,拣一处好顽的地方,痛痛快快的乐一天,将来回到扬州,对着亲戚讲起来,也算在上海见过世面。晋芳你替我们想想看,除得那些戏园子锣鼓喧天,闹得人头疼,不必再去受罪,这上海有甚么冷净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萨,了我心愿。”

    晋芳笑道:“有有,我知道这里有一座龙华寺,庄严华好,春秋两季,游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来又听见人讲这寺里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楼,说这大仙是位有灵感的白须老翁,夜里还出去替人家看病,楼底下四围都栽的芙蓉桂花,却好在这时候开得芬芳灿烂,母亲何妨拣一个日子到那里随喜随喜呢。”

    卜氏笑道:“我还疑惑这上海地方是个繁华世界,没有一所清净道常照你说起这龙华寺,简直同我们扬州几家大丛林差不多,好极了,我们就在明天去逛一趟。”又望着淑仪说道:“好孩子,你将我这意思赶快去告诉你的母亲同姨娘去,叫他们尽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须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才车儿马儿闹得庇急急的,便是顽着也不舒服。”

    淑仪笑道:“这个容易,母亲同姨娘又没有小孩子累赘,说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便掀着门帘出来了。晋芳又在房里坐了一会,也辞了卜氏径自转回朱二小姐房里,告诉云麟有信到沪,大约不久我们也要一齐返里。又问淑仪可曾到这里来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扬州到也罢了,住在这里也不是久计。只是这一番回家,别的到也没有甚么打紧,只是少了一个小美子,叫人想着寸肠俱断,我那里想得到带着他到湖北,便将他这条命儿送在湖北呢。”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满襟袖。晋芳也不由跌足长叹,勉强安慰他说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美子该应不是我们的儿子,把他撇过一边不要想他罢,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坏了你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这叫做生有时辰死有地,前生注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强。……”晋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转拭了拭眼泪,向晋芳眨了一眼,冷笑说道:“翠姨左右不过是个身边的姬妾,死了也没有甚么关系,不比美子毕竟是你伍家门里一个香火之根,你这人说话同用心,总觉得有些轻重倒置。我此时是简直没有一个体己的人了,想起来转不及淑仪的娘,还有淑仪在他面前亲亲热热的。说起来,你适才问仪儿可曾到我这里来,到她我这里做甚么呢?”

    晋芳道:“母亲适才吩咐仪儿约你们明天去逛龙华寺,停一会子想该到了。”朱二小姐笑道:“可又来,她不先到她自家母亲那里,就在这些上面分出亲疏来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脚色,停一会子,定然差一个丫头到我这里吩咐一句罢了,我配累着她来请我。……”朱二小姐话还未完,早听见淑仪脚步声音,婷婷走进房来,向朱二小姐喊了一声姨娘,又多谢她早间赐的桂花饼儿。晋芳看见淑仪,不由望着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转过头去不理他,笑向淑仪问道:“适才听见你父亲说,怎么祖母高兴,请你来约我们去逛龙华寺。”淑仪也笑道:“女儿正是奉着祖母的话来请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家只怕姨娘同母亲耽搁迟了,来不及出门,其实她老人家每逢出外去游玩,也是不会快躁。单是她老人家梳头换衣裳,也要摸索好几个时辰呢。”

    朱二小姐同晋芳也笑起来。朱二小姐又道:“你母亲可去不去?你想是已经去告诉过她了。”淑仪道:“母亲那边我还不曾去呢,我离了祖母房里,便到自己房里做了点琐碎的事情,方巴巴的先赶到姨娘这里来了。母亲她的性情,最是好静不好动,若是劝她出外游园看戏,她老人家最是懒待动掸。然而既是祖母的吩咐,想母亲必然也是要去的,断不敢驳回她老人家。”淑仪刚在说话,晋芳又暗暗望着朱二小姐发笑,似乎笑她适才说的话,全然不对。朱二小姐脸上一红,假装着走近窗口,挑那桃红纱幔子,隔着玻璃向外边一望,不禁笑起来说:“哎呀,拣了好日子没好天,你们看天上又落起雨来了,明日敢是还去不成呢。”

    淑仪也笑道:“果然的,我适才打从天井里走过来,就觉得天色阴沉沉的,防要落雨。祖母瞧着,又要着急了。而且这秋天的雨,一经落起来,有得淅淅沥沥的讨厌呢。逛龙华寺还是小事,再耽搁了我们还扬州的日子,可是糟了糕了。”说着便有些恹恹不乐。朱二小姐笑道:“这到不妨。住在扬州,也是住,住在上海,也是住,扬州有你甚么关心的人,要你这样着急?”这句话转将淑仪说得脸上绯红,拈着衣角儿,低头不发一语。坐了一会,也就别过朱二小姐,径向他母亲处去禀明此事。三姑娘少不得答应了。谁知那个秋雨,果然一时未能晴霁,一直等至五日之后,方才放晴。朱二小姐凑着趣儿,这一天清早便妆饰起来,又着小善子去催促三姑娘,自家便走到卜氏房中来请早安,并说明今天陪着母亲去逛龙华寺。卜氏此时业已下床,只是还不曾梳洗。一瞧已觉玻璃窗子上晓日,窗外一株蔷薇树上鹃声乱噪,笑道:“难得今天天气是大晴了,只是一层,怕街道被连日雨水凝积,一时未必干燥,拖泥带水的去逛寺院,也觉得没趣,不如迟一日再去也好。”

    朱二小姐笑道:“母亲这话错了。你老人家总以为这上海街道,同我们扬州是一样,这是没有的事。那马路上全行铺的碎石子儿,就在落雨的时辰,那路上也不愁泥泞,何况雨已住了呢。况是宿雨初过,灰尘不扬,再好不过,你老人家同我们又坐着马车,那里还会拖泥带水。仪儿的父亲因为你老人家高兴,早经派着伍升他们去雇好马车了。好祖宗,快点收拾罢。要穿甚么衣裳,我替你老人家去检出来。”说着便去开箱子。卜氏见她如此高兴,却也欢喜,便随即对镜盥沐。正在忙乱着,淑仪也盈盈的走过这边来。朱二小姐笑道:“你母亲妆扮好了不成?我适才着小善子去请她,想她快出绣房了。一个半老的佳人,还用甚么搽脂抹粉,到这时候,还迟迟挨挨的,引得我生气,看我去扯她。”

    淑仪笑道:“娘老早收拾完了。我适才还在娘房里,娘因为支派丫头们,谁在家守门,谁跟着出去。娘还恐怕祖母着急,特地命女儿先过来说一声儿。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及,姨娘早说了这一大篇,可不把娘冤枉煞了。”朱二小姐笑道:“这也罢了。……”两人刚在房里说话,外间早走过几个丫头,还有小善子一齐哈天扑地的,拥着三姑娘到了房外。却好卜氏也收拾完毕,正端着一碗莲子羔就案上吃食,见他们业已到齐,将碗一推,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罢,不用再耽搁了,叫人顽得不爽快。……”此处便走过一个丫头,扶着卜氏,陆续齐出。刚穿过屏风,到了大厅上,却好晋芳站在那里,迎着上前叫了一声母亲,又说儿子还去不去?卜氏笑着摇头道:“你在家好好看守门户罢,很不用你夹三夹四的随着我们。”晋芳连连答应说道:“母亲早早回来,仪儿一路照应着祖母。”

    卜氏也不曾听见,已颤巍巍的走下台阶。朱二小姐回头望着晋芳挤挤眼儿,似乎说只有你知道殷勤,说好话儿给母亲听。晋芳也是一笑。且说他们出了大门,两匹马车儿,停在那里。三姑娘同卜氏坐了一辆,朱二小姐已携同淑仪跨上那一辆。四名丫头齐齐分坐在两乘车里。男仆便是伍升,站立在车子背后。马夫加上一鞭,两匹快马,展开八足如飞的驰骤而去。上海这地方,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当这清晨时间,那一带马路上,却很是清净,行人稀少,惟见那两旁参天的绿树,虽值深秋时候,依然浓荫参差。走不到半个时辰,那一带红墙,早从树阴缺处,一闪一闪的透透出来。凉风拂袂,爽气迎人,大家觉得十分畅快。

    及至到了寺前,也有许多游人往来络绎,还杂着许多耍货摊儿,陈设得红红绿绿。朱二小姐觉得马车一停,知是已经到了,缓缓的扶着淑仪下车,站在车旁等候卜氏同三姑娘一齐出来入寺。遥见柳阴之下,也还停着好几辆马车儿。刚在徘徊,忽然从刺斜里走过几个人出来,搁着朱二小姐他们,口口声声请他们购办香烛。朱二小姐便命伍升将香烛去查几份带进去。伍升答应着,便跑向那店里去了。此处朱二小姐一干人便轻挪莲步,径入寺门,只觉那佛地庄严,异常华好。朱二小姐走一处指点一处。看见那匾额对联,不住的曼声吟咏,有时又讲给淑仪他们听。一种飞扬神态,引得游玩的人,大家俱侧目停步而视。其中便有许多轻浮少年,又因为新去的发辫,大家都把那个博士头儿,浓浓的用樊司林刷得乌光漆黑,虽是天气新凉,谁也不肯戴着帽子,怕辜负了他那一把好头发,不能给女娘们赏鉴赏鉴。你想在这个当儿,有不围拢将来,向他们品头论足的道理吗。

    朱二小姐却落落大方,决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转是淑仪羞得红云满面,遮遮掩掩的,只依着卜氏身侧,缓缓而走。偏生那些人见她年纪又轻,浑身缟素,背地里都交头接耳议论她,不是戴公婆的孝,就是戴父母的孝。内中又有个人说了一声怕是死了丈夫罢,不然这孝服那里会这样惨淡。又有一个人便向说的那人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死囚,到会咒着人呢。看这闺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那里便会死了丈夫,你的女人,才戴丈夫的孝呢。”说得那人急起来,便要同他挥拳。内中有人做好做歹,劝开过去。据云后来这两位朋友,便因为这一句戏言,还闹得翻天覆地,甚么打架呀,评理呀,几乎提起诉讼事件出来。因非本书正文,作者也没有工夫替他们再去记这一笔闲帐。只是当时淑仪姑娘未免将这话也有些吹入自家耳朵里,芳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只闷闷不乐的随着祖母、母亲,绕过了几折回廊,穿遍了数重宝殿,早有伍升替她们通报进去。那知客的和尚法名净月,人极圆通,一眼早瞧出他们是个官眷派头,便殷殷勤勤的披了袈裟,合掌舍笑的迎得上来,一面命道人替太太们点齐香烛,请大家拜佛。霎时铙钹叮,梵音高唱。大家拜佛之后,和尚恭请到方丈室里随喜。一面又命道人向厨房里分付预备精美的素斋,留太太们在此便饭。

    卜氏等人便随着那和尚转入后进,苍苔露滑,秋蝶纷飞,翠竹苍梧,高插檐表。脚下走的是一路鹅卵石子铺的曲径,小善子见她们缓缓走在和尚背后,她早不甚耐烦起来,扯着卜氏面前用的一个小丫头,从一条小甬道上穿过一带桂花树底下,迎面早露出一座敞厅,两旁皆是精美的禅房。玻璃里面,一色全障的浅红纱幕。小善子只觉得四围地方,全是桂花香气,芬芳扑鼻。两人匆匆的便待跨上沿阶,只听见房里边有女人说话声音。刚一凝神,蓦不防那走廊底下坐了几名仆役,见小善子冒冒失失,想向里走,便大声喝拦着她不许上去。小善子被她吃了一吓,不由恼羞成怒,便接口说道:“这地方是大家都来得的,难不成是你们家公馆,这般大声小气的,施你这威武吓谁?”

    有个仆役听他这话便恼了,轻轻伸手将小善子一推,几乎推跌下来。小善子又是个不肯饶人的,早吊起那大红镶边眼睛,泼口便骂。可巧朱二小姐他们已打从这一边走过来,便喝问小善子因着何事在此同人嚷吵。小善子便跑过来一五一十将适才情节告诉朱二小姐,那个净月和尚听见这话,忙笑着向朱二小姐慰藉道:“不瞒太太们说,此处是敝寺的一座桂花厅,厅前厅后大小不下四五十株桂花,每逢八九月间,开得十分烂熳。便在这时候也还有好些不曾开过的,因为上海这地方天气和暖的缘故。现开的桂花,人都叫他做晚桂。太太你老人不知道呢,自从这桂花开放时辰,一直到今日,都是陆陆续续有许多官宦家小姐太太,借这地方摆酒请客。有在三五日前便定下这桂花厅的。今天是红杏里一位旗员家里姨太太。因为到敝寺大仙楼祈求子息,昨天便差遣爷们过来分付小僧们伺候,小僧们早已答应了。这位姨太太来得又早,如今正坐在屋里休息。小僧又不敢怠慢太太们,是以命人将方丈左边那个绿香秋墅打扫洁净,便请太太们在那里用膳。想是姑娘们不知道厅上已有女客,意思想进去随喜随喜。那些爷们想来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跟太太们来的,不免得罪了姑娘。……”说到此又含笑低低向小善子说道:“姑娘们是极尊贵的,又何必同那些蠢人一般见识。等待太太们用膳之后,小僧少不得命人将这桂花攀折下来,送给太太们回公馆去插瓶玩赏。”

    朱二小姐本待发作,因为这和尚说话宛转,一时拿不下脸来,只得冷笑了一声说:“哎呀,我只当是甚么皇亲贵戚,原来大不过是个旗人罢咧。如今五族共和,满汉平等了,何必还拿出那天潢贵胄的势力来吓人。……”卜氏同三姑娘都笑着拦朱二小姐道:“游山逛寺,原是寻乐的事情,何必又同人家闹意见,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他们既然在前一天就定下这桂花厅来,我们别处原可去休息,你同他生气不值多了。”

    朱二小姐冷笑道:“我若是同他生气,早该闹进去,到要瞧看瞧看这位姨太太是个甚么身分儿。我只因为善子也不过是个女孩子,不至于冒渎了你这位姨太太,该派他分付爷们向善子动手动脚,几乎不将他推跌下来。……”朱二小姐刚在阶沿之下发话,那一派莺声呖呖,早惊动坐在窗子里面那位姨太太,听见他们是扬州口音,不由扶着身边一个侍婢婷婷走得出来,笑容满面向朱二小姐他们道了万福。此时那些爷们见姨太太亲自出来陪礼,早吓得一例垂着手儿,再不似先前威武。卜氏同三姑娘也觉得不过意随即也就还了万福。那姨太太笑道:“庵观寺院,原是任人游览,何可分着彼此,这些糊涂东西,全然不知轻重,妄行无礼,得罪了贵价,妾身深抱不安。适才听见这位太太口音确是妾身同乡,若不弃嫌,何妨一齐进厅上来坐坐,现有茶点在此,妾身正苦寂寞,大家聚在一处,到反热闹些。……”

    那姨太太刚说到此,净月和尚本来深恐得罪檀越,见他们合拢得来,巴不得借此联络,又可以迎合了这姨太太意旨,便竭力怂恿卜氏他们进厅小憩,自家不便搀杂其间,便趁势别了他们,走过去预备素斋伺候。依朱二小姐狠不愿意,转是淑仪在旁边已将那姨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触起心里一件事情,更不待朱二小姐答话,已笑吟吟的先行跨上沿阶。卜氏见这姨太太声势煊赫,也不肯重拂盛意,也就偕同三姑娘都走入去。朱二小姐至此已不能再行决裂,只恹恹的随着他们。伍升早同那些爷们交头接耳,走过一旁去了。厅上有各人伺候的侍婢,忙着端茶的端茶,拧手巾的拧手巾。那姨太太重行殷勤向朱二小姐道歉,朱二小姐才回嗔作喜,大家参伍错综的坐下。那姨太太一一的询问了卜氏他们阀阅,及至问到淑仪芳名,三姑娘含笑代她答述,那姨太太不禁露出一种惊讶的意思。三姑娘代淑仪答了名字,便掉转来问她贵姓。又说太太本来想也住在扬州,此次侨寓沪江,敢莫不是也为的扬州乱事。那姨太太笑道:“妾身姓杨,生小原是住在扬州,然而此次侨寓沪江,却不是从扬州来的。因我们大人备员宁省,宁省光复之后,大小不能安居在宁,不得已遂挈眷避乱到此,然而故乡之思,日不去怀,所以听见太太们说话口音,知是妾身同乡,乃斗胆请进来叙谈叙谈。承太太们不弃,心中非常愈快。适才这位仪小姐想就是太太的掌珠了,如何浑身缟素,不揣冒昧,敢问这小姐戴着谁人的重孝?”

    三姑娘见她问及这话,不觉声气有些呜咽,勉强答道:“小女不幸,遽丧所天,这孝服便是戴的她丈夫的。”那姨太太叹道:“哎呀,可惜可惜。妾身敢问太太,这位令婿可是姓富不是?。……”那姨太太这话刚说出口,厅上坐的卜氏一千人齐齐失惊,转一时答对不来,惟有淑仪姑娘更忍不住了,慌忙立起身子,含着满眶眼泪,走进一步,款语低声向那姨太太问道:“照太太适才所讲的话,儿的身世,悉在太太洞鉴之中。儿此时转要斗胆问一句,太太芳名上可有一个珠字不是?”那姨太太只笑着点点头儿。淑仪心中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施下礼去,哽咽说道:“儿夫不幸,为国捐躯,白骨荒凉,无人收拾,重蒙太太高义,为立新阡,并栽石碣。在省城时候,几次想入瀛潭叩头致谢,总因为事机仓猝,又不敢冒昧将事,以至深仁厚泽,时时铭感于心,却不料忽然在此相遇,得谒芳仪,真是三生有幸。”

    此际红珠忙一把将淑仪小姐扯住笑说道:“不瞒小姐说,适才这位太太在外边发话时候,我已经窗子里面瞧见小姐形状,便已九分猜着是小姐。因为小姐声容态度,我虽不曾会过,然而却曾经在一个人口里告诉我过的。我们久已想会一会,不料今儿便在此遇见了,我真快乐不荆”说着便笑吟吟的携着淑仪玉手。……大家正在此处闲话,那净月和尚早又走进来,合掌向卜太太他们笑问道:“小僧们已在那边将素斋设好,奉请太太们过去用膳。……”卜太太等人尚未及回言,红珠忙笑道:“太太们若不弃嫌,便请在此处一同用膳,我还有话要同仪小姐讲呢。……”净月和尚十分凑趣,连声答应,疾便跑向那边分付,道人等果然顷刻将筵席移至桂花厅上,连同红珠一席平列下来。两边仆婢纷纷调排桌椅,彼此谦逊了好一会,朱二小姐心里总有些不甚高兴,勉强同卜太太坐了一席。那一席坐的便是三姑娘母女,红珠在侧首相陪。三姑娘此时已知道红珠便是当年云麟所眷的妓女,素来知道她为人,又感激她安葬富玉鸾一事,叙谈之际,也觉得十分亲热。至于淑仪更是同红珠臭味相投,初会时还有些生刺刺的,饮膳已毕,益发谈得入港。诸人都各离席散步,红珠又将他们邀入一间房里,自家带来的脂粉镜奁,互相盥沐。红珠遂携了淑仪的手,款款步至阶下,借着赏玩桂花为名,走到一带绿阴之下,俯着淑仪耳朵微微叹息道:“郎君陷入南京监狱,我本来徇着一个人的请托,竭力在我们大人面前设计营救。我们大人强不过我的意思,业已发了令箭,将郎君提出狱中,准备翻译。不图于途路之间,遇着对头,登时遇害。我听见这个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抚心自问,对不住小姐,兼对不住小姐的那位表兄,不知小姐那位令表兄还体贴我的意思不曾。万一再疑惑我不肯替他出力,那才真真冤枉死了我呢。南京光复后来遂不曾得着令表兄的消息,此人近来可还住在扬州?还是游幕异地?谅小姐同令表兄谊关亲戚,总该知道一二。”

    淑仪答道:“太太。……”红珠忙笑拦道:“小姐这称呼,须折死奴家了。承小姐不以卑贱为嫌,千万不要太太长太太短的,像这般客气,揆度小姐的年纪,约莫小得奴家一两岁,斗胆便乞小姐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感激不荆”淑仪也就笑了一笑,点头说道:“姐姐你还不知道,他不久还住在这上海的,他同姐姐的事迹,妹子没有一件事不知道。姐姐的侠义,妹子久铭心曲。他是一时一刻都把姐姐放在心上,他约略也知道姐姐寓居沪江,叠次查访姐姐踪迹。……”

    淑仪说到此处,又低低将云麟前次在一处地方看见红珠身影,接连访问了几次话告诉红珠。红珠听了,不觉滴下泪来,不禁失声长叹,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人生遇合,都有一定的姻缘。据妹妹适才所说的这地方,确是奴家所住的地方。谁知竟参差龃龉,当面错过,你叫他心里怎么受用呢。咳,妹妹你不知道,其实我同他今生缘法已满,便是侥幸相见,也不过徒增一重惆怅,何济于事。妹妹此后若遇见他时,请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叫他闭户读书,勉图上进,倘若三生有幸,我与他将来只好再图来世姻缘。……”

    红珠说到此,益发珠泪纵横,呜咽不已。淑仪也是怆然雪涕,相对无语。卜太太同朱二小姐以及三姑娘等人,刚才见红珠将淑仪携入房里谈话时辰,他们知机,也不肯搀杂其间,便乘势率领丫头一班人早在寺里前前后后游览一番。那净月和尚又捧出一本缘簿来乞他们布施,卜太太少不得从怀里掏出十元交给和尚。朱二小姐毕竟命和尚引带她到大仙楼上,虔诚叩拜,默默祷告乞求大仙赐给她一子,又允了许多宏愿,暗中又递给和尚十元,命和尚替她在大仙座前买一幅绣花五彩幔子悬挂,以表敬意。和尚答应不迭。诸事已毕,然后偕同重到桂花厅上,向红珠告别。红珠见淑仪要行,十分留恋,俯着淑仪耳朵说道:“我素来知道他家计不丰,目前又遭世变,养亲教子,想他殊不易担此重任,我今日所处地位,有的是金银,所恨无从资助他一二。好妹妹我有一件物事,请妹妹回家时辰,替我亲手交给他,叫他赶紧变换出来,或者置点田舍房产,庶不枉他同我当初交好一常”说着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粒珍珠来,大如鹅眼,递在淑仪手里,光芒四射。淑仪随即拿过来,也向怀里一塞,并替云麟称谢了几句,并笑说道:“我们不久就回扬州,姐姐那边潭宇深沉,妹子不便前往告别。姐姐如有甚么信札,妹子情愿代作邮人。”

    红珠凝神想了想,慨然说道:“那个也可以不用了,我又不会亲自执笔,这件事又不便托人书写,便是写了去,徒然使他分心。好妹妹,你会见他就请妹妹替我问问他好罢。”一面说一面含着眼泪亲自将淑仪送下台阶,又向卜太太他们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卜太太他们全眷一齐出去。红珠坐了一刻,也自回寓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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