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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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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可是,汉斯却这样对我进行了反驳:

    “该是不再相信什么狂欢夜会这类无稽之谈的时候了:感觉与想象的模糊————这就是那种“狂欢夜会”!您,显然,是落入药性很强的催眠药的控制之中,就是您那位女相识给您的那药膏,这是一种迷魂药,我马上就可以说出这迷魂药的成分:这药所含有的东西是————黄油、香芹菜、茄、白环蛇,也许还有其他植物的汁,但主要成分是一种药草————这种草被意大利人称为“颠茄”,再有就是天仙子与一丁点儿鸦片。用这些东西炼成的油膏往人的身上抹擦时,它就会引发那深沉的昏睡,在这种状态中,您一边昏昏欲睡一边想入非非,紧接着,您在昏昏然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就会以幻象幻影的形态愈来愈清晰地出现于您的梦境之中。有些医生已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他们迫使一些自居为女妖的女人在他们的监视下往身上抹擦这神魔般的油膏。结果如何呢?原来,这些不幸的女人昏睡时一直是伸开四肢平躺在同一个地方,并没有发生任何位移,而她们醒来时却以那种完全相信的神气,去叙述那些形形色色的荒唐不经实属乌有的事情,讲她们刚才怎样飞行,怎样跳舞。同样,要相信有这种事,那也属荒唐:仿佛某些词语————迦勒底文(19)的,抑或拉丁文的,其实,它们丝毫也不比我们的德文好,某些线条————它们被称为“征兆”,果真拥有驾驭大自然与魔鬼的那种权力。我深信,在你们那次召唤恶魔的试验中,你们视之为恶魔形象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别物,而是熏香所生的烟;而打碎你们的第一盏灯的,并不是那些凶恶的精灵中的一个,而正是您的那位女助手,显然,她当时已处于狂怒发作的状态。”

    面对所有这些评说,我当时竟拿不出一句话来加以反驳,这既是因为那一天我的大脑十分疲惫,也是因为我对学术争论已经久违而生疏。于是,我站在这小汉斯面前就犹如比武场上那个剑突然从手中失落的赛手,或者是,正领受老师用尺牍抽打的那个羞愧无言的学生。不过,这种处境并未妨碍我去对汉斯的论点的尖锐予以首肯,我当即就对他说道,如果他会用相当数量的例子去论证自己的见解并充实它们,他肯定会成功地写出一部卓越的、也许还是非常有益的著作。我本人更是坚定地指望能看到这种书问世,这样的一部著作肯定会使我这位年轻的朋友————约翰·维耶尔(20)扬名四海。

    这个晚上还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我们是在议论一些不太重要的事物中度过的,但这漫谈也洋溢着各种各样的愉悦,因为在我们所涉及的各种领域,汉斯都显示了其天赋的聪颖、机灵与过早的博学。对我来说,这次交谈的意义可是不小,因为它把我的思想从我一直深陷其中久久盘旋的怪圈中导引出来,因为它提醒我:把人的命运归结于那些地狱力量的神秘意志是多么令人可笑。汉斯在与我告别时信心满怀地建议我明日上他们那儿去一趟,因为明天是星期天,可以期待阿格里巴从他的书房中走出来。我也同意这么一种看法,我留下推荐信之后自己却不再上门探访,这对我自己也是不体面之举。但是,在我从阿格里巴的学生们的口中听到这种种评说之后,我已不能期待我与阿格里巴的会见还会使我得到什么重大的收获。我度过这在波恩的第二夜时,心中已完全没有第一夜里那些春日里的幻想,我的各种不孕花似的希冀犹如突然遭到一场干旱,一个个蔫头耷脑地,默然无语地向大地俯下身去。

    Ⅱ

    尽管如此,次日下午,在弥撒之后的那个钟点,我又一次站在阿格里巴私邸前敲击他家的大门。这一回,艾马努艾尔、奥古斯丁、阿符涅尼都像迎接一位老朋友那样迎接了我,他们仅仅好心地对我吐露了一句怨言,说我昨晚在“患难”中离他们而去,此举不够哥儿们义气。昨日,在阿格里巴的这个寓所里等待着我的是棍棒与狗牙,今日呢,他们一个个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称我为“朋友”,随意地开着玩笑,这使我倒也真的确信:没有比巴克斯更好的媒婆。更让人感动的是:也不知道这是阿符涅尼与他的同伴们的确对我有了好感,还是他们想磨灭昨日接待客人时那种不礼遇的印痕,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这只不过是在终日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深感寂寞,遇上新来的人自然就高兴————不管是出于何种背景,反正他们把这一天整个儿花在我身上,争先恐后地围着我一个人转,千方百计地向我提供各种娱乐。

    阿符涅尼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讲解员,要把整栋房子都向我展示,于是我们转遍十二个或十五个房间,其中有些房间完全没有人居住,没摆设任何家具。在另一些房间里则是各种档次的摆设,从一些年久失修的但分明是富丽堂皇的物品,到完全低廉的、由于必需应急购买的并且随手摆放、没有丝毫精雅可言的用具。在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不久前占用的那些房间里,一切物件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仿佛这住所刚刚遭受了德国雇佣兵的抢劫,一片狼藉。不过,那些收拾得最为用心的房间也更像是一个木匠铺子,而不像一位哲学家的寓所。

    阿符涅尼还把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介绍给我,首先被介绍的家人,是阿格里巴的两个儿子,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两个孩子不论在智力上还是在教养上,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阿格里巴的另外两个儿子当时不在家。照管这些孩子的是一个名叫玛丽娅的老女佣;玛丽娅心地善良头脑简单,十五年里一直跟随阿格里巴,不过,好像她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说出来。另一个女佣名叫玛格丽塔,只是比玛丽娅稍微年轻几岁,不过也只是比玛丽娅稍许聪明一点,至于那个男佣,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其外号叫安泰依,则给我留下地道的白痴的印象。这样,不难猜想出,这一家子的生活远非是快乐的,继那些学生们之后我也得承认,这栋房子里栖居者中最有生气的莫过于那六、七条大狗,它们全是纯种的,全都有自己的绰号:塔罗、泽科尼乌斯、巴拉萨、莫扎,它们终日得意洋洋,在所有的房间里逛来逛去,就像是漫步于天经地义地归属它们的领地上。

    阿符涅尼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我解说,一心要我相信,阿格里巴并不从事魔法。就面前的这几条狗,他也借机对我说了一通:

    “老师是这样地喜爱狗,他与另外那几条甚至夜间也不分离,而与它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在他宠爱的那几条狗中有一条————被称为“宝贝儿”的那一条————死去时,他的朋友们甚至写下了几首悼词,用拉丁文写成的诗体悼词。而在民间呢,围绕着这件事则流传着一些胡编乱造的传闻,仿佛阿格里巴在家里养了一些狗模狗样的恶魔。”

    同样,这个阿符涅尼在领我参观那个与阿格里巴的书房相邻的房间,也就是那给他摆放着茶饭、堆放着新来的信件的那个房间时,又趁机发挥起来,他对我说道:

    “帝国的邮局倒是从老师这儿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每一天都有好几封信寄到他这儿。他与之有书信来往的人物中有艾拉兹姆,有许多已经即位的帝王,有一些大主教,甚至有教皇本人,不用说更有一些普通的学者以及他那无以计数的崇拜者。正是从这些人那儿,他获悉全欧洲各个角落里的新闻,可是那些迷信的人却胡思乱想,仿佛他是通过一些魔法手段而获得的那些信息。”

    对寓所的参观结束后,是午餐。那午餐尽管相当简朴,但毕竟让人填饱了肚皮,午餐过后,这帮新友带我去逛城,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不过,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把整座城都给逛了一遍,因为波恩实在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我们甚至都走出了城门,从那儿便可看到七峰山那美丽的风景,我也对波恩的教堂欣赏了一番,尤其是五塔大教堂————它的确是我们那些古老的建筑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那一天的街道上像节日一样人山人海,在那身着五彩缤纷的艳丽服装的人群中悠闲地漫步,这本身就是一件挺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儿。你可以与不相识的姑娘们挤眉弄眼调调情,也可能欣赏那身披冬日的斗篷、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的小伙子的神气。奥古斯丁在这之前已经得以将全城的人物的情况都作了一一打听,这时当我们在人群中闲逛时,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冲着我们的耳朵,悄声说起那差不多是每一位过路的先生或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的风流韵事,这些故事令人想起波焦(21)那些令人开心的小说,乐得我们直发笑。

    约莫是下午五点,我们打道回府。阿符涅尼打听到阿格里巴依然没有打开书房的门,就提议我们下象棋。我把棋盘推给阿符涅尼与艾马努艾尔,让他俩决一雌雄,而我本人则宣布要与奥古斯丁打一次赌,赌他俩谁是赢家。这时,那两个孩子也从儿童间出来上这儿看下棋,与孩子一同走过来的还有那自居为家庭一员的玛丽娅。我们全都围挤在两个赌徒端坐着的桌子的旁边,那两条狗也卧伏在两赌徒的脚旁,也以并不逊色的兴趣关注着小卒与马的移动。看着对象棋手的一举一动,专心地观察着的两位打赌者,看着这两个还吸吮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那善良的老保姆————大概谁也不会去寻思:这一充满田园诗般情调的家庭生活场面,这一值得桑纳扎罗(22)的优美文笔去描写一番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伟大的魔法师阿格里巴的寓所里。这个魔法师,据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能把死人的身体从其坟墓中拉出来。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博物馆或修道院的图书馆————整个房间摆满了书橱与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文稿袋,除了这些书架还有好几个读经桌,桌上面也是书,还有一些动物的标本,各种各样物理仪器与工具;甚至在凳子上,在地板上也散落着手稿、画稿、各种各样的纸。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可见一层层灰尘,散发着某种发霉的气味,不过,阳光还能从这房间哥特式的狭窄的窗户穿射进来,而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朗与明亮。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堆满着一卷卷的大厚书与一册册的笔记本,似乎被埋在纸堆中的主人本身坐在一把很高的扶手椅上,他的身材并不高,看上去还并未衰老,但清瘦得很,胡子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头发上罩着一顶深红色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用毛皮镶边的斗篷。我认出来这人就是阿格里巴,因为他与自己的肖像很相近,那肖像印在他那部《论隐秘的哲学》的封面上;只是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感觉与那肖像上的有点不大像:肖像上的那张脸是善良、坦诚的————阿格里巴本人的脸上却有某种轻蔑或是厌恶,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像老人们素有的那样耷拉着,而疲倦的眼睑,已经把那双有生气的、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给遮挡了一半。在阿格里巴的脚旁,坐着他宠爱的那条黑狗,这宠物把嘴放在它主人的膝盖上,这黑狗个头并不大,全身毛厚而蓬松,一双眼睛惊人地聪明,仿佛是人的眼睛,后来我打听到,这狗的名字叫“阁下”。

    还在进门时,我就在门槛上停下来,行了个鞠躬礼,阿格里巴只是稍微点了点以示欢迎,他就像已经习惯于接见使节的国王那样,对我说:

    “欢迎光临,远道而来的先生!我的朋友格托尔皮给我写信谈到您。在老年时期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可是,他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推卸的职责。请入座,成为这座房子里的一个朋友,尽管您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很糟糕的讯息。”

    他这最后一句话略微有点儿让我尴尬,我在桌旁,在他的那些学生们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是,不过,阿格里巴又主动说起来。他从桌上拿起我捎来的那封推荐信,一边在我们面前展示这封信,一边并非没有采用演说家的艺术而发表了一通言论,这番话,看上去好像是特地对我而讲的,因为在这里他并未对他的学生们讲出任何新东西。

    “格托尔皮,在介绍您的时候,”他说道,“同时给我写道,说他不敢出版我的《致科隆元老院的辩解信》,还说全科隆城里没有一家印刷厂愿意接受这部书稿把它铅印出来!我知道我的那些对头们的一个常用武器,因为他们的诡计迫害我整整一生了!在安特卫普,当地的学者们千方百计地唆使当局禁止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医疗活动,尽管我在那闹瘟疫的日子里都还诊治病人,而当时城里的医生全都逃之夭夭,可是那帮人的阴谋竟然得逞了。在科隆,当局不允许我去讲课,尽管在多勒、在都灵、在帕维亚(24),我的听众比所有其他的硕士的还要多!我在皇宫中充任历史学家,可皇帝本人并不认为有必要支付我的薪水;在布鲁塞尔,债主们把我抛进了监狱!后来,我刚刚试图去出版我的著作,一些更为糟糕的威胁就纷纷降落到我的头上:在巴黎,我的书根据索邦(25)的判决而被焚烧了,在德国,宗教裁判所大法官亲自出面反对出版我的书,无视皇上赐给我的特权。噪噪嚷嚷地反对我的著作的还有一些博士、硕士、教师、学士、各种各样的演说家,以及多得不可计数的那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穿长袍、戴风帽的、穿法衣的、光脚板的、穿凉鞋的、黑肤色的、白肤色的、灰肤色的,各色人等都有:总而言之,那些所有的三段论的制作者与被雇佣的诡辩士,全都对真理视而不见,真理之光照瞎了他们的眼睛,犹如太阳之下的猫头鹰。但是,我并不惧怕攻击,我是会防御的,既会抵御那些冠冕堂皇的指控,也会抵御那些暗地里的诽谤。他们如今不让我出版这些已经相当平和的书信。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写一本书,撕开情面的书,我往那里添加些醋与芥末,但少放点黄油,我总会在另一个城市将它出版的,哪怕在伦敦,哪怕在君士坦丁堡!”

    阿格里巴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一通言词刻薄口吻严厉的责难,想必是指望这些责难经过我而为各种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他把我当成格托尔皮的朋友。但我看出来有必要打消他的这一念头,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我不会去充任那个裁决他阿格里巴与全体僧侣之间、更有甚者,与皇帝陛下之间这种争论的判官,不过,他阿格里巴所说的那种种迫害,自然反倒使他更光荣,因为要是面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论是宗教裁判所,不论是神学家们,抑或学者们,都是不会予以理睬的。

    我的话迎来的是大家片刻的沉默,阿符涅尼利用这时机提醒他的老师,说我来到这儿是有明确的目的:求他给出出主意。阿格里巴仿佛只是突然间想起了还有我这个人,他先是把格托尔皮的那封信愤怒地往桌上一掷,然后把身子转向我这个方位,他问道:

    “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年轻的朋友?我阿格里巴,诚如您所见,这样一个挨整受害的人,犹如狐狸落入一群疯狗的包围中,还能帮上您什么呢?”

    我赶紧回答说,我觉得我自己就像那被阿波罗(26)质询的马耳叙阿斯(27),我仅仅在阿格里巴的名望中寻求我如此冒昧相扰的理由,阿格里巴已饮誉整个欧洲,为了解答那些在书本上无法找出答案的疑惑,在整个欧洲可以求助的只有他的学识、他的智慧、他的经验。接下去我讲述的是,我个人生活上的某些情境引发我从事过一阵“速成魔法”,而在所有的专治这一学问的书中,我不能不对阿格里巴的著作情有独钟,在仔细地研究他的著作中所表述的一切问题之后,我还是发现不少难以理解的盲点,故而,我就想专程寻访作者本人请求当面释疑解惑。

    阿格里巴听完我这一番陈述之后,皱了皱眉头,以一种挺懊丧的口吻说道:

    “您,或许,是没有很认真地阅读我的书,或者,并没有把它弄明白,否则,您就不会带着这样一些问题来找我了!在我那篇序文中,已经明明白白、毫不犹豫地说道,魔法师应当不是一个迷信者,不是玩羊拐子游戏的人,不是捉神弄鬼的人,而是一位智者,一位司祭,一位先知(28)。真正的魔法师,在我看来,乃是在多神教时代就作出有关基督的预言的那位女巫,乃是那从奇妙的世界奥秘中获悉救世主问世,并且赶紧带着礼品向那牲口槽里的摇篮奔去的三皇。可您呢,看来,也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在魔法中,寻求的并不是关于大自然本身的隐秘的知识,而是各种各样灵巧的手段,藉以伤害亲近者,获取财富,藉以探听明天的运气;可是,为了这样的一些资料讯息,应当去找玩魔术的艺人与跑江湖的骗子,而不是来找哲学家,我那本《论隐秘的哲学》是我在年青时撰写的,许多地方论述得还不完善,但毕竟还是————不过也只是————对前人在魔法这方面所说的一切作了一次概述,好让有求知欲的头脑能由此而进入这门学科的各个方面,而向纵深探索下去,但是,任何时候我也不曾邀请任何人去沉入那些黑洞洞的、不值得称许的关亡术与卜术之类的试验中去的!”

    看出来,阿格里巴正在从直接解答中溜到一边去,不过,我决定要迫使他就范,不惜动用一些大胆无畏的手段,于是,我就这样对他说:

    “我感到困惑的是,老师,您在魔法学领域做过一番认真的研究,断定这门学问全是让入误入歧途的胡言而没有别的,那您为什么不去努力地劝说他人不再从事这门毫无成果的学问,而是相反,却急忙出版您本人都认为还不完善的那部著作呢?那部著作,也许,的确是您在年青时期撰写的,但请您不要忘记,您给该书所作的两篇序文都是由您本人不久前写就的,在那两篇文章中您都是以一种极大的敬意去谈论魔法的,丝毫也没有对它表示出您的鄙视态度。您是不是藉此而对有求知欲的读者们施发了一次巨大的诱惑,要是向您提醒福音书上那句名言,我是不是一针见血,一点儿也没错:倘若要往一个人的脖颈上套上磨盘并把他沉入大海的深渊,还不如让他去引诱那些小精灵当中的一个?”

    在我说这番话之际,阿符涅尼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打住;可是我这个人还不习惯沦为被嘲笑者,于是我平静地说下去,一直说到底。阿格里巴也被我的这番话弄得火烧火燎的,他的整个神态都剧烈地变样了————他那份自信,那份傲慢,仿佛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对我气冲冲地说道:

    “我有一些重要的缘由要出版我的著作,对那些缘由,您,年轻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现在不向您解释这个中缘由,因为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事,更不用说,那个特殊的誓言,禁止我在一些并无福分知晓此事的人们面前涉及某些问题。”

    这种回答的严厉气息只能激发我那份执拗,我这样一个面对狂欢夜会的主席时也无所畏惧地提出一连串疑问的人,自然,面对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的愤怒,也是不会退却的。我继续奚落他,我当即向他抛出一个新问题,这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我那清晰明亮的嗓音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犹如赌场上,抛出命运攸关的赌注时,所掷出的那两颗骰子在桌面上滚动时所产生的音响:

    “最为博学的老师!要知道我可是不曾怀有任何奢望而要您在我面前敞开您珍藏的那些隐深的奥秘!但是,作为被您的那部书所引诱的那些读者中的一员,我仅仅谦逊地请求您向我作出解答,魔法究竟是什么:是真理、还是谬误,是科学、还是非科学?”

    阿格里巴向我的眼中重重地射来一束目光,我并没有垂下自己的眼睑,也向他的眼睛狠狠地射出一束目光,于是,我们双方的目光相撞了,这一刹那,我体验到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俩都站在深渊口上,用手紧紧扣住悬崖,那关头上,有一分钟里我真的相信,阿格里巴马上就会对我说出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充满灵感的东西————可是,一转眼,只见在我面前这位上了岁数的学者,又坐在那高高的扶手椅上,他身披宽大的斗篷,头戴深红色的小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为回答我那些大胆而甚至放肆的要求,他用那隐约可以感觉出来几分不满、但严峻而平稳的嗓音说道:

    “存在着两种科学,年轻人。其一————就是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在大学里所教所学的那种科学,它把各种事物都分割开来而加以考察,它把整一的宇宙之花撕成一片一片的、一块一块的,撕成根、茎、叶儿、花瓣。这种科学,它向人提供的并不是知识,而是三段论与注释。在我那本《论知识的不可靠性》————这本书耗去我多年的心血,但它给我带来的只是他人的嘲笑与指控:有人指控它是异端邪说————之中,我称之为伪科学的这种科学得到了详细的解释。这种科学的信仰者————就是伪哲学家————把语法学与修辞术变成工具去推导他们那荒谬的结论,把诗歌变成了小毛孩子们的信口胡言,在算术的基础上他们建立了那些无聊的占卜问卦,外加上音乐。那音乐使人堕落,使人意志衰弱,而不是使人坚强,使人昂扬向上,他们把政治学变成一门行骗的艺术,而神学则被他们利用,成了毫无内容的词语战争的舞台!正是这样的一些伪哲学家们也扭曲了魔法学的本来面目,古人把这门学问视为人的认知活动的颠峰,因为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天然魔法”不外乎是一些民间秘方,一些毒药、催眠麻醉的药水,使人开心的焰火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秘方,而“仪典魔法”————也仅仅是一些建议,建议人们怎样与精灵世界中那些低贱的力量发生沟通,或者是怎样像强盗一样野蛮地、出其不意地利用它们。我不会停止对伪科学的辩驳与嘲笑,我也将一如既往地对伪魔法学加以驳斥。然而,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思想更为高尚的了,凭借思想的力量升华到对本真与上帝本身进行观照的境界————这乃是人生最为美丽的目标。只是应当记住,世上的万物都向往着整一,万物都在环绕着那唯一的焦点而运行,经由那焦点一切都相互关联,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彼此之间一定的关系之中:星星、天使、人们、野兽与荒草,无一例外!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太阳环绕地球而行,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天堂的精灵温顺地听从神的嘱咐,是那整一的性灵支配着不安宁的人,支配着从山上往下滚动的石块————只是这性灵,在不同的事物中以不同程度的紧张而体现自身。科学,那种考察并研究这些宇宙关系的科学,那种确立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它们互相影响的途径的科学,就是魔法,就是古人心目中真正的魔法。这门科学它给自己提出了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的心灵————而如果可能的话,则也使另一些人的心灵————的盲目的生存,与造物主那神妙的安排相关应,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它要求具备那升华了的生命状态、纯洁的信仰、坚强的意志————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比意志更有威力的了,正是意志有能力去实现那不可能实现的,去创造奇迹!真正的魔法乃是科学中的科学,乃是最完美的哲学的最丰满的体现,乃是对所有奥秘的解释————这种解释,源于那些有天赋者,对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作悉心观照的过程中所获得的顿悟与发现。对于这样的魔法,年轻人,从种种迹象看来,您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故而,作为我们这次交谈的结束语,我预祝您从占卜问卦与手相星相转入知识的真正的源头。”

    在听完这一通语意含混的言论之后,我已经看出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站起身,请人家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就告辞。我向阿格里巴,向他的那几位学生————他们正一个挨一个环绕着老师的扶手椅围坐着,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投去最后一束目光,就走出了房间,当时我心想,这回可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圈子,压根儿就没去想,日后我还有机会与这位伟大的魔法师再次相会,而且竟是在那样奇特的情境中!

    在楼梯口,我被汉斯与阿符涅尼追上了,这两位或许是想熨平这次不愉快的接见所留下的印痕,因为他俩千方百计地努力解释阿格里巴为人那般严厉,强调这是由于格托尔皮的那封信大大地破坏了老师的心情。就在这会儿我们那简短的谈话中,阿符涅尼说道:

    “我可是没料想到,老师暗地里还相信魔法!”

    而汉斯则以年青人的那自以为是的神气补充道:

    “他作为一个人与一位学者都堪称伟大,但毕竟属于那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代。”

    汉斯与阿符涅尼两人都满怀信心地请我在波恩再滞留一天,他俩一个劲儿地要我相信,到了明天老师肯定会对我更为善意一些的,但我毅然拒绝再一次去打扰阿格里巴,况且,我对他在我的事情上能帮上忙这一点已失去任何希望。不过,我还是对这两位小伙子所给予我的配合而深表感谢,而汉斯则充满友情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们俩分手时彼此都许诺给对方写信,保持联系。

    次日早晨,我便起程,回返北方。外面落下一场雪,天气相当寒冷,但道路的状况得到了相当大的改观,走起来已比三天前轻松多了。大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壤土铺盖上一层地毯,马儿在这松软而洁白的地毯上精神抖擞地驰骋。

    后来,当我仔细地审视我寻访阿格里巴的整个情形并认真地思索他的全部言谈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应当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去相信。在我作为一位来自外地的陌生人站在阿格里巴面前的那一会儿,阿格里巴也确实没有什么缘由要对我敞开心扉,向我径直披露他珍藏于心中的、有关魔法这样一种分量不小的事物的深切的见解。出于同样的道理,他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都没有披露那些隐秘的见解,因而,在他那些怀疑论者似的话语中,很有可能,所反映的还不是他这位哲学家最终极的见解,而那种孤独,那种强使自己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面前也隐身起来的孤独,又总是伟人们命中注定的。现如今,在我与阿格里巴第二次会见之后,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对魔法的相信,他想予以展示的还要深得多,很有可能,他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埋首书房的那些时光正是用于对关亡术和对占星术作悉心探究。

    不过,在我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有这些思索还尚未在我的脑海中萌生。相反,那时我感觉到的却是:阿格里巴那严厉的言谈与汉斯那清醒的猜测,犹如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那神秘与奇诡的雾霭,近三个月来我一直于其中徘徊的雾霭。我怀着一种真正的惊讶扪心自问,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年的四分之一的时光中一直沉入恶魔的世界,而不能从魔鬼的圈子中走出来————我这个人,原先可是习惯于军事征战与海轮的缆索为伍的,习惯于军旅与航海中那个明朗清晰的世界。我也带着这样一些困惑去寻找答案————为什么我这个人,在先前也曾不止一次地医治好了心灵的箭伤,那爱神之箭留下的创伤,如今却被这么牢固地拴捆在这个女子的身躯上,这女子给我的回报仅仅是轻视,或者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如此反思时,我的脸颊上不是没有些许的羞色。如今,在重新审视自己与莱娜塔在一起的这一段时光之际,我认为我的行为是可笑而又愚蠢的,不禁对自个儿恼火起来,我竟是这样奴隶似地屈从一个我甚至都未搞清其身份的女士,我对她的任性乖戾言听计从,可是,我甚至都未弄清: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值得我这样为她效力。

    也就在这会儿,我想起了我在杜塞尔多夫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近几周里我一直置之脑后的那个誓言:在莱娜塔身边不得滞留三个月以上,在这个期间的一切开销也不得超过我的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从发誓的那天早上算起,三个月的期限早就到了,并且又过去了六天,我所限定其额度的那笔钱款也差不多全花出去了。在这番回顾与反省的影响下,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根本就不用回返科隆,而是掉转马头,从波恩再往南边行下去,奔向我的故乡洛兹海姆,至于莱娜塔呢,且让她孤身一人听天由命。可是,真要把这个设想变成行动的话,我身上的勇气又不够,这首先是因为占据我心头的还是对莱娜塔的思念,再说,名誉本身也不允许我做出这样一种背叛。

    于是我只好对自己说:回到住处之后,我就与莱娜塔开诚布公、真挚无欺地谈一谈,我将开导她,向她言明:她对亨利希伯爵的寻找————实乃丧失理智之举,我要提醒她,我已狂热地、真诚地爱上了她,我将向她求婚。如果她能在上帝与人们面前向我发誓愿意成为我的诚实的、忠贞的妻子,我们就成双成对地径奔洛兹海姆省亲,在获得我的父母亲的祝福之后,我们就漂洋过海,到新西班牙定居,在那儿,莱娜塔将把过去的一切给彻底地忘却,犹如忘却清晨临醒前的一场梦一样。

    我被这些幻想、这些梦求平和安详的幸福生活的幻想哄得乐融融、轻飘飘,我感到既轻松又自在;我低声地哼唱起一支西班牙小曲,那小曲欢快抒情,恰恰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呼应,我不停地抖抖缰绳,这样一来,天还没黑时,科隆的城墙,在皑皑白雪中黑黝黝地矗立着的城墙,已经映现在我的眼帘。

    (1)阿里阿德涅之线:希腊神话,克里特王米诺斯之女用小线团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

    (2)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1486——1535):十六世纪德国著名的博学家、冒险家,倾心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家,不幸女子的解救者,被诽谤的学者;受科隆大主教格尔曼·冯·维德聘请,曾于1532年11月至1535年初在波恩就职。

    (3)弗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4)弥涅耳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5)门托耳: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挚友,在近代文学中,有”参谋”,“指导者”等意。

    (6)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阿格里巴许多著作的出版者,他的采访者。

    (7)布拉班特:比利时省城名。

    (8)弗里堡:瑞士一个州的首府。

    (9)蓬塔姆萨:拟是蓬塔格罗萨,巴西一地名。

    (10)乌吕塞斯:罗马神话中对奥德修斯的称呼。

    (11)沙勒拉赫贝尔格尔:宾根一带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12)用“伴侣”(或是“肉体护卫者”)这个词来指代“裤腿”这个词,是十六世纪德国人所用的一种表达法。

    (13)安特卫普:比利时一省会名。

    (14)即奥地利公主玛尔迦丽塔。

    (15)巴克斯:即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16)伊斯特拉:位于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境内的一个半岛。

    (17)mulier:拉丁文,即女人。

    (18)即精神流质:人体能放射出来的一种物质,类似于气功学说的“气”。

    (19)迦勒底文:一种很古老的文字,通常以其比喻古奥难懂的行文,天书。

    (20)约翰·维耶尔:即汉斯·维耶尔,或壤·维尔(1515——1588),十六世纪名学者,生前力主公正科学地对待所谓“女妖”,认为“女妖”实乃有病的女人,应当予以治疗,而对她们作出宗教审判的法官,实乃刽子手。

    (21)詹·波焦·布拉乔利尼(1380——1459):意大利作家,擅写轻松的笑话式的故事体小说。

    (22)雅科波·桑纳扎罗(145——130):意大利诗人,作家,他用意大利文写成的田园小说《阿卡迪亚》在十六世纪上半叶曾享有极高声誉。

    (23)达米安在1512年出版《象棋艺术指南》,这里用他的名字指代象棋。

    (24)多勒、都灵、帕维亚均为意大利地名。

    (25)索邦:巴黎大学本部。

    (26)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音乐之神。

    (27)马耳叙阿斯:希腊神话人物,曾以长笛向阿波罗挑战比赛音乐演奏,但被阿波罗剥了皮。

    (28)阿格里巴关于魔法的见解是十六世纪的魔法师中独树一帜的,这使他成为后来被称之为“通灵术”的这门学科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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