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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位一体[3]的看法进行抨击。莫瑞斯原来以为自己是重视三位一体教义的。然而面对着这片恐怖的火焰,那好像无关紧要了。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额头和双手淌着汗。德拉姆踱来踱去,准备着咖啡,嘴里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你是自找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无限期地把话憋在心里,我非得不时地发泄一通不可。”

    “说下去吧。”莫瑞斯清了清嗓子说。

    “其实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我一向十分尊重人们的意见,不愿意嘲笑他们。然而依我看,你好像没有任何值得尊重的意见。你那些意见统统是二手货————不,十手货。”

    莫瑞斯又振作起来了,并指出德拉姆的话说得太重了。

    “你的口头禅是:‘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你凭什么臆断不是这么回事呢?”

    “你确实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霍尔,但那显然不是三位一体教义。”

    “那么,是什么呢?”

    “是足球。”

    这又是对莫瑞斯的当头一棒。他的手颤抖起来,竟把咖啡洒在椅子的扶手上。“你有点儿不公平。”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你起码有气度暗示一下,我把人看得很重要嘛。”

    德拉姆的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说:“反正你把三位一体看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啊,让三位一体见鬼去吧!”

    德拉姆突然哈哈大笑。“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咱们现在来谈谈我的下一个论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反正我的脑袋有毛病,我是说头痛。毫无疑问,我证明不了这些事,也就是说,证明不了三位上帝本体为一,一位上帝本体为三。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对好几百万人而言,这是至关紧要的,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教义的。对此我们有深切的感受。上帝是善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非要走上岔道不可呢?”

    “为什么对岔道有深切的感受呢?”

    “你说什么?”

    德拉姆把莫瑞斯说过的话替他重新整理了一遍。

    “喏,这样就首尾一致了。”

    “那么,倘若三位一体教义出了错,是不是所有的论点都站不住脚了呢?”

    “我不这么认为,决不会的。”

    莫瑞斯完全处于招架之势。他的头还真疼,那些汗刚擦完,就又流了出来。

    “难怪我解释不清楚,因为除了足球,我把什么都看得不重要。”

    德拉姆走过来,情绪很好地坐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边上。

    “留神————你把咖啡碰洒啦。”

    “糟糕————是我洒的。”

    莫瑞斯一面擦洒在身上的咖啡,一面打开外边那扇门,朝院子里望去。离开这院子以来,好像已过了好几年似的。他不愿意再独自跟德拉姆相处,就招呼几个同学来和他们做伴,随后照平时那样喝起咖啡来。然而他们告辞时,莫瑞斯却没有跟他们结伴而去。他又吹嘘起三位一体教义来了。“这是神秘的。”他振振有词。

    “对我来说,这并不神秘。然而我尊重那些由衷地感到它神秘的人。”

    莫瑞斯感到不自在,瞧着自己这双厚实棕色的手。对他来说,三位一体真是神秘的吗?除了受坚振礼的时候,关于三位一体,他哪怕动过五分钟的脑筋呢?其他同学来过之后,他冷静下来,再也不感情用事了。他扫视了自己的头脑,它看上去像他这双手,毫无疑问,很耐用,又健康,具有发展的潜力。然而,它不够高雅,从未有过神秘的感觉,对旁的很多东西也都是这样。它是厚实棕色的。

    “我采取这么个态度,”他顿了一下,接着大声说,“我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在这一点上,我让步。另一方面,那句‘这样就首尾一致了’,我说得不对,首尾并不一致。然而,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你相信什么?”德拉姆逼问道。

    “基————基督教的本质。”

    “诸如……”

    莫瑞斯低声说:“耶稣赎罪。”他从未在教会之外的地方这么说过,于是激动得热血沸腾。但是,正如他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也并不相信耶稣赎罪。他知道德拉姆会看破这一点。耶稣赎罪是一张将牌,然而这一局打的是无将牌,他的朋友用一张非将牌就能把它吃掉。

    当时德拉姆只说了句:“但丁[4]曾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从书架上找到了《天国》的最后部分。他把有关三道彩虹交叉处浮现出一张人脸的那几行读给莫瑞斯听。诗使莫瑞斯感到厌烦,但是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大声问:“是谁的脸?”

    “神的,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然而那诗不是假托幻梦来写的吗?”

    霍尔这家伙头脑糊涂,德拉姆并不想弄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更无从知晓莫瑞斯正在想着自己在公学时期曾做过的那场梦的事,以及告诉他“这是你的朋友”的那个声音。

    “但丁没说过那是梦,他宁愿把它说成是醒悟。”

    “那么你认为浮想联翩是天经地义的?”

    “信仰一向是天经地义的,”德拉姆边回答边把那本书放回去,“它是天经地义的,又是一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灵的某处有着某种信仰,他可以为之献出生命。不过,这会不会是你的父母和监护教给你的呢?倘若有信仰的话,是否应该成为你本人的肉身与灵魂的一部分呢?你得向我证实你是有信仰的。别再现趸现卖‘耶稣赎罪’或‘三位一体’了。”

    “我已经放弃三位一体了。”

    “还有耶稣赎罪呢。”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说,“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脑筋迟钝,从来就是如此。里斯利那帮人对你更合适,你最好跟他们谈。”

    德拉姆面泛尴尬的神色。他终于感到窘困,无言以对了,于是听任莫瑞斯萎靡不振地溜走。第二天,他们照平素那样见了面。他们二人昨天并没有拌嘴,只是面前猛地出现了个陡坡。攀上坡顶后,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又讨论起神学来,莫瑞斯为耶稣赎罪进行辩护。他败在德拉姆手下。他认识到自己对基督的存在以及基督的善良产生不了真实的感觉。倘若果真有基督这么个人,他实在感到抱歉。他对基督教的厌恶与日俱增,越来越深。不出十天,他就决定不再领圣餐了。三个星期之内,凡是他敢于溜号儿的礼拜仪式,他一概不参加了。他的变化快得让德拉姆感到困惑。他们两个人都有困惑之感。莫瑞斯尽管败下阵来,放弃了他所有的见解,却尝到一种奇妙的陶醉感。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是赢了,正持续着上学期打响的战斗。

    如今德拉姆已经不再对他感到厌烦了。德拉姆已经离不开他了,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德拉姆在莫瑞斯屋里蜷做一团,不停地想跟他争辩。这太不像德拉姆的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个辩论家。他反驳莫瑞斯的见解的借口是:“那是无稽之谈,霍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为绅士的信仰。”这是完全真实的?在他这种新姿态和他对传统信仰发动的攻击的后面,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莫瑞斯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表面上他退却了,却认为自己失掉信仰这个棋子还是很合算的,因为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迹。

    这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接触到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他们两个人正在上学监的翻译课,有个学生小声把希腊文口译成英文。康沃利斯先生却用低沉平稳的声调说:“省略。这一段涉及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恶[5]。”德拉姆事后说,此人虚伪,应予开除教职。

    莫瑞斯笑了。

    “我认为这正是纯粹的学术研究的核心问题。希腊人,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希腊人都有那样一种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会的主流。”

    “是这样的吗?”

    “你读过《会饮篇》[6]吗?”

    莫瑞斯没读过。他不曾补充说,自己倒是探索过马提雅尔。

    “书里面都是这方面内容————当然不宜给孩子看,可你应该读。这次的假期里就读吧。”

    当时没再说下去,然而从此他有权谈另一个问题了,而那个话题是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从未涉及过的。他不曾想过竟能谈这种事。当德拉姆在阳光照耀下的院子里谈及此事时,他接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

    [1] 剑桥大学的学年从每年十月间开始。全年分三个学期,每个学期约八个半星期。三个学期分别是米迦勒节学期、四旬斋学期、复活节学期。“下一个学期”指四旬斋学期。

    [2] 四旬斋(亦名大斋期),始自四旬斋首日(圣灰星期三),即耶稣复活节前六个半星期,规定要在四十天内(星期日除外)进行斋戒,模拟当年耶稣在旷野禁食。

    [3] 三位一体指上帝(天主教中,叫做“天主”)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位。《新约》为三位一体教义提供了根据。到了四世纪末,三位一体教义即已大致具备今天的形式。

    [4] 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其杰作《神曲》采取了中古梦幻文学形式,分《地狱》、《炼狱》、《天国》三部分。“三”这个数字,作为“三位一体”的象征,经常出现于全书。

    [5] 指同性爱。

    [6] 《会饮篇》是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前427——前347)的作品,用对话形式写理想的爱与绝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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