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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我们同到一位外国教师家里补习,但不是同一所学校。

    自那之后,十二年了,我依旧没有从《更级日记》前进一步。这期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未曾向往过革命,甚至也不懂得爱。以往,这个世上的大人们教给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而可怕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战败后,我们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们了。凡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一概反对,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路。实际上,革命和恋爱,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为是好事,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是酸葡萄吧。我确信,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母亲“刷”地拉开隔扇,边笑边伸出头来说:

    “还没睡呀?不困吗?”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点整。

    “嗯,一点儿也不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太兴奋了。”

    “是啊,有酒吗?这时候喝点儿酒,就能很快地睡着。”

    母亲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态度里闪过一丝颓废而细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进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丽的天空,而像梅雨时节一样,连续都是阴湿而郁闷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亲的体温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间。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现象,母亲的手肿了。早饭一向吃得很香的母亲,这阵子也只是坐在被窝里,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浓烈的菜肴。那天,我端给她一碗松菇汤。看神色,她还是不喜欢松菇的香味儿,将汤碗放在嘴边,只做了个样子又放回饭盘里了。当时看到母亲的手,我不由一惊,右手肿得圆溜溜的。

    “妈妈!手不要紧的吧?”

    母亲的脸看起来有些惨白和浮肿。

    “不要紧的,这种样子,没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肿的呢?”

    母亲似乎带着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放声大哭,这只手已经不是母亲的手了,是别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亲的手又细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那只手就永远消失了吗?左手虽然不那么浮肿,但看了也叫人难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转移视线,凝视着壁龛里的花篮。

    眼泪就要流出来,强忍着猝然站起身走进餐厅,直治一个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难得来一趟伊豆这个家,每次来夜里必然去阿笑那里喝烧酒,早晨一脸的不高兴,饭也不吃,只吃四五个溏心蛋,然后就跑到二楼,时而睡一阵子,时而起来一会儿。

    “妈妈的手肿了。”

    我对直治说到这里,不由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低着头,抽动着肩膀哭个不停。

    直治闷声不响。

    “妈妈不行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吗?肿得那个样子,已经没救啦。”我仰起脸,抓住桌角说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么净是这些扫兴的事啊?”直治阴沉着脸说。

    “我要再次给妈妈治病,想办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紧握着左手说道,突然,直治抽噎着哭起来。

    “怎么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呢?我们怎么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边说,一边用拳头胡乱地擦眼睛。

    当日,直治去东京向和田舅舅通报母亲的病情,请求指示。我不在母亲身旁时,几乎从早哭到晚上。冒着晨雾去拿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抚弄着头发、涂着口红的时候,我总是哭个不停。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快活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绘画一般浮现于眼前,总是忍不住流泪。傍晚,天黑之后,我站在中式房间的阳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闪耀着星星,脚边盘缩着一只别家的猫咪,一动不动。

    第二天,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吃饭时滴水未进。母亲说,口腔干裂,连橘子汁也不能喝。

    “妈妈,再照直治说的,戴上口罩怎么样?”

    我正要笑着对她说,可是说着说着,一阵难过,“哇”地大哭起来。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个护士来吧。”

    母亲沉静地说。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担心和子我的身体。这使我更伤心,站起来跑到浴室三铺席房间里,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过午,直治领着三宅医生还有两位护士赶来了。

    这位平素爱说笑话的老先生,此时忽然摆出一副生气的面孔,他快步走进病人卧室,立即进行诊察。

    “身子衰弱多了。”他轻轻说了一声,开始注射强心剂。

    “先生住哪儿?”母亲像说梦话似的问道。

    “还是长冈,已经预约好了,不用担心。您有病,用不着为别人操心,只管多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了营养,才会好得快。明天我还来,留下一位护士,您尽管使唤吧。”

    老先生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然后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来的一名护士出门去,不一会儿直治回来后,我发现他脸上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我们悄悄走出病室,来到餐厅。

    “没救了吗?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着嘴苦笑着,“衰弱急剧地加快了,今明两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直治说着,两眼噙满泪水。

    “不给各处发个电报能行吗?”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地平静下来。

    “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现在还不到大伙儿蜂拥而至的时候。他们来了,屋子又小,反而会觉得失礼。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旅馆,即使是长冈温泉,也不能预订两三处房间。总之,我们穷了,没有力量邀请有头面的人物。舅舅他说回头就来,不过,那个人一向吝啬,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妈妈的病撂下不管,只顾教训我。古今东西从未听到过一个吝啬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们姐弟都讨厌舅舅,这个人和妈妈完全是天壤之别。”

    “不过,我且不说,你将来还得继续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当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来,姐姐今后只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说着,又流泪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谈对象了?决定了吗?”

    “没有。”

    “自己养活自己?劳动妇女?算啦,算啦!”

    “不能养活自己吗?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么?”

    直治带着怪讶的神色瞧着我。

    这时,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护士喊我来了。

    “老夫人好像有话要说。”

    我连忙到病室,坐在母亲的床头。

    “什么事?”我凑过脸问。

    母亲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要水吗?”我问。

    母亲微微摇摇头,似乎不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

    “蛇的梦。”

    我不由一惊。

    “廊缘脚踏石上有一条红色斑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呆呆地伫立在廊缘边上,透过玻璃窗一看,脚踏石上拖着一条长蛇,沐浴在秋阳下。我眼前一阵黑暗,头脑眩晕。

    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稍微长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复仇,请到那边去吧,快,快到那边去。

    我心中念叨着,死盯着那条蛇。然而,蛇却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位护士看到这条蛇。我用力跺了一脚,大声叫道:

    “没有啊,妈妈,梦见什么了呀?根本不对!”

    我故意夸张地大声喊叫,朝脚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终于挪动着身子,慢腾腾从石头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精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

    我把报纸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亲的眼前。

    “陛下老了。”

    “不,这张照片没照好,上次的照片显得特别年轻,也很活跃。陛下似乎反而喜欢这样的时代。”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次也获得了解放。”

    母亲惨然一笑,过了一阵又说道:

    “想哭也流不出眼泪了。”

    我忽然想到,母亲此时不是很幸福吗?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谓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眼下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的上午。阳光轻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编织毛衣,眺望着齐胸的闪光的海面。

    “妈妈,过去我实在是个不懂世故的人啊!”

    接着,我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被躲在屋角准备做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随后又做罢了。

    “你说过去……”母亲淡然地笑着问,“那么现在懂了吗?”

    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你还是不懂世故啊。”母亲转过脸面向正前方,小声地自言自语。“我不懂,真正懂得的人哪里有啊?不论经过多长时间,大家依然是个孩子,什么也弄不明白。”

    但是,我必须活下去。或许还是个孩子,可我不能一味撒娇。今后,我要和世界作斗争。啊,像母亲那样与人无争、无怨无恨,度过美丽而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是最后一位了,今后再也不会在世界上存在了。即将死去的人是美丽的。我感到活着,继续活下去,这是非常丑陋、充满血腥而龌龊的事。我想象着一条怀孕的钻洞的蛇盘踞在榻榻米上的姿影。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卑劣也好,我要活着,我要同世界争斗,以便实现我的愿望。母亲眼看就要死了,我的浪漫主义和感伤次第消失了,我感到自己变成一个不可疏忽大意、心地险恶的动物。

    当天过午,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给她润泽口唇,一辆汽车停到门前。原来,和田舅舅和舅母驱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室,默默坐到母亲枕畔,母亲用手帕盖住自己下半个脸,盯着舅舅哭起来。然而,只有悲戚的表情,再也哭不出眼泪,就像一只木偶。

    “直治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母亲望着我问道。

    我登上二楼,看见直治躺在沙发上阅读新出版的杂志。

    “母亲叫你呢。”

    “哎呀,又是一场愁苦。你们真能耐着性子守在那儿。不是神经麻木,就是太薄情。我很痛苦,心地过热,肉体软弱,实在没有力气待在母亲身边。”直治说着,穿起上衣,和我一同下楼去。

    我俩并肩坐在母亲床头,母亲迅速从被窝里抽出手来,默默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把脸转向舅舅,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舅舅深深地点点头。

    “啊,我明白,我明白。”

    母亲似乎放心了,轻轻闭上眼,悄悄把手缩进被窝。

    我哭了,直治也低下头呜咽起来。

    这时,三宅老先生从长冈赶来,他一到就给母亲打了一针。母亲见到舅舅,看样子已经心无遗憾了,她说:

    “先生,快歇息一会儿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见了面,默然相对,两人眼里都闪耀着泪花。

    我站起身到厨房里,做了舅舅爱吃的油豆腐葱花汤面,给老先生、直治和舅母也各盛了一碗,端到中式房间,然后又把舅舅带来的礼品——丸之内饭店的三明治,打开给母亲瞧了瞧,随后放在她的枕头边。

    “你太累了。”

    母亲小声说。

    大家在中式房间里闲谈了一会儿,舅舅和舅母因为有事今天必须赶回东京,说罢随手交给我一包慰问金。三宅医生和随行护士也要一起回去,他对留守护士交代各种应急措施,总之,意识还算清楚,心脏也还不算衰竭,只要坚持注射,再过四五天就能见好。当天,他们都临时坐上汽车一块儿回东京了。

    送走他们一行,我来到客厅,母亲对我展露一副亲切的笑容。

    “累坏了吧?”

    她依旧小声地说。她的脸充满活气,看起来洋溢着光辉。母亲见了舅舅,心里一定很高兴吧,我想。

    “我不累。”

    我稍稍轻松起来,笑着回答。

    万没料到,这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仅仅过了三个小时,母亲就死了。这位全日本最后的贵妇人,这位美丽的母亲,在秋天寂寥的黄昏,在护士为她试过脉搏之后,在我和直治两个亲人守护下,走了。

    母亲死后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父亲去世时,脸色完全改变了,可母亲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呼吸断绝了。至于什么时候咽的气也分不清楚。脸上的浮肿打前一天就开始消退,两颊像蜡一般光亮,薄薄的嘴唇稍稍歪斜,含着微笑,比活着的时候更加亮丽。在我眼里,母亲就像pieta(3)中的圣母玛利亚。

    ————————————————————

    (1) 意即瑞士饭店。

    (2) 菅原孝标之女的日记。自宽仁四年(1020)九月十三岁父亲由上总出发返京途中起笔,一直写到丈夫橘俊通死去的第二年五十二岁时止,是她这个时期的回忆录。

    (3) 指耶稣死后圣母玛利亚抚尸痛哭的绘画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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