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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舞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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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德里克把翌日的《春晓》排演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半开始。当日,剧组准时集合,一些人在空荡荡的台上,另一些人在灯光暗淡的正厅里,大家等了大约一刻钟,见亨德里克还不来,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决定到办公室把他叫出来。因为九点以后,亨德里克一直同克罗格院长和施密茨经理在办公室里谈话。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看出,他今天情绪不佳。昨晚那种和蔼的、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焦虑地把肩膀高高耸起,双手插在裤兜里,匆匆走过剧院正厅,气呼呼地让人给他一份脚本。“我把脚本忘在家里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愤愤不平,这说明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看上去好像早上出发时他的疏忽要归咎于大伙儿。

    “大家可以帮我个忙吗?”他刻意用深沉而讥讽的语气说,“难道就没人把小本本借我用一下吗?”

    年轻的安格莉卡把她的脚本给了他。“我不需要脚本了,”她红着脸说,“我已经把我的那部分台词记住了。”

    亨德里克立即说了一句:“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啊!”随后,他连“谢谢”也不说就转身走了。

    他戴着一条红色的丝制围巾,几乎将衬衣都遮掩起来了。红围巾衬得他的脸色格外的蜡黄。一只眼睛的眼皮半耷拉着,轻蔑而恶毒地看着其他人,另一只眼睛在单片眼镜后正闪着光。他突然用嘹亮、急迫、有点儿尖锐的声音命令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开始!”大家被他吓了一跳。

    台上开始排练,亨德里克却在观众大厅里徘徊。他专门留出莫里茨·施蒂费尔这个角色由自己来演。他让米克拉斯先代替自己去排练,因米克拉斯自己所担任的角色戏并不多。这种做法极其恶劣,不得人心。因为米克拉斯本人很愿意扮演莫里茨。此外,亨德里克以挑战的姿态高傲地向同事们暗示,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必要事先准备和排练。他是导演,要统管全局。他对自己的演技特有信心,好像他饰演的角色只需要他自己独自准备一下就能马上与其他人一起投入演出,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扮演好角色。但无论如何,要等到着装彩排时,大家才能目睹他是如何理解和表演莫里茨这一角色的。莫里茨是个精神忧郁的学生,因对爱情绝望而轻生。

    现在该由他来向大家讲解示范了。他先指导有关人员如何扮演温德拉姑娘、小伙子梅尔基奥尔和慈祥的加博尔夫人,然后他以惊人的敏捷动作跳上舞台。亨德里克的演技真厉害,只见他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姑娘在花园里漫步,迎着朝阳,似乎要拥抱整个世界,因为她心里想着自己的情人;他一会儿又变成一个渴望生活的高傲的小伙子;一会儿又变成聪明的忧心忡忡的母亲。他的声音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得温柔、高傲或体贴,他的表情能够马上变得幼稚年轻或衰老不堪。他不愧是一个杰出的演员。

    他令人佩服地为同事们做完示范后,博内蒂半生气半敬佩地竖起眉毛,而安格莉卡则强忍着眼泪。亨德里克对他们说,只要有能力,就知道如何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后他就摆出一副疲倦和轻蔑的鬼脸,把单片眼镜夹在眼上,跳下舞台,走向观众大厅。他在那里继续解说、示范、批评。谁都免不了要受到他的讥讽和嘲笑,甚至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遭到了严厉的训斥,她只能用扭曲的冷嘲的笑脸应对。小安格莉卡已经几次泪流满面地退入侧厅,博内蒂暴胀起愤怒的血管,气得最厉害的是米克拉斯,他气愤得整个脸都变了形,面颊也陷了下去,好像成了两个深坑。

    只要大家不痛快,亨德里克的情绪就会明显好转。午休时在餐厅里,他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激动地交谈起来。下午两点半,他又命令大家集合排练。

    三点半左右,博内蒂厌烦地撇着嘴,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嘟哝着:“累死人了,还不快点结束啊?”亨德里克用暗淡而冷峻的眼神狠狠瞟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结束,由我说了算!”讲话时他把秀美的下巴翘得高高的。他对被他吓唬住的剧组人员摆出一副暴君的架势,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怒容,有时也令人联想起老妇人在脾气暴躁时的怒相。大家都害怕他,尤其是小安格莉卡。她觉得有一阵怪异的、令人颤抖的凉气穿透她的脊背。

    大家都觉得心灵受到了伤害,所以一言不发。很快亨德里克开始击掌,而且用力地把头往后仰。“先生们,女士们!往下排练吧!我们刚才排演到什么地方啦?”他用那金石般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喊道。

    大家顺从地排练下一场。这场戏还未排练完,亨德里克看了一下手表。当他发现表上指针显示差一刻四点时,几乎吓得惊慌失措,并觉得胃部有点儿痛。他想起了和朱丽叶约定四点钟在他住处见面的事儿。当他匆匆忙忙以亲切的语调告诉大家,此刻不得不结束排练时,脸上的微笑显得有点儿僵硬。亨德里克看到年轻的米克拉斯哭丧着脸走过来,他摆摆手拒绝了。亨德里克穿过黑暗的正厅向出口处奔去,他跑步穿过剧院大门和餐厅之间那段陡斜的过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进入更衣室,从挂衣钩上一把扯下棕色皮大衣和灰色礼帽,匆匆离开了。

    到了街上,他才穿上大衣,并琢磨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他想:若步行,走得再快也要迟到几分钟,朱丽叶会大发脾气的;若坐出租汽车也许能准时赶到,坐电车也能来得及,但钱包里只有一张五马克的纸币,而要给她的钱又不能少于五马克。看来坐出租汽车,连想都甭想了,坐电车也不行,一坐就只剩下四马克八十五芬尼了,朱丽叶会认为这给得太少了,而且还是小硬币,她说过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容忍。

    他边想边快步往前走,实际上,他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了。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坐汽车或电车,因为如果真的把这五马克花完了,他的女朋友真的会大发脾气。至于迟到一会儿,朱丽叶则会故意装作大发雷霆,这成了他们见面时几乎不可避免的礼节。

    冬日奇寒但天空晴朗。亨德里克身穿轻薄的皮大衣,甚至忘了把衣扣系上。他觉得挺冷,尤其是手脚,都冻僵了。他没有手套,且平时总穿的轻便舞台鞋,根本不适合在冬季穿。为了使身体暖和些,也为了赶时间,他迈着大步走,渐渐地,这步子变成怪里怪气的蹦跳。许多路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们或报以微笑,或表示不以为然。亨德里克穿着轻快的舞鞋,动作敏捷,但显得滑稽。他不仅又蹦又跳,而且嘴里还反复哼着莫扎特的曲子和轻歌剧中的流行曲。这位蹦蹦跳跳者的表演还挺有个性,平时并不能轻易见到。他把一束紫丁香当作一只球,一会儿抛起,一会儿接住。这束紫丁香插在他大衣最上面一个纽扣孔里,这束花必然是剧团中某个崇拜他的女郎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也许是小安格莉卡多情的表示。

    亨德里克在大街上又唱又跳,有人感到有趣,有人感到厌烦,而他一心想的是那个亲切温柔的眼睛近视的姑娘。他没有注意到街上有一个女顾客推了下身边另一个人,说:“这人准是演戏的!”另一个窃笑着说:“不错,他是艺术剧院的演员,名叫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您瞧瞧他的动作多么滑稽可笑,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某个有怪癖行为的房客!”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街上另一边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出于虚荣心和职业原因,平时很计较别人对他外形的反应。可是这一回,他既没有留神那两个女人,也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他冒着严寒,生气勃勃地跑着步,即将与朱丽叶会见的兴奋,使他陶醉。如今,他又有了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实在是难得呀!过去,是的,过去他经常这样欢欣鼓舞和得意忘形。当时他才二十岁,在巡回剧团的舞台上扮演父辈和上了年纪的人物——想当年日子过得多愉快啊!那时,他的贪玩和放荡胜过他的野心,然而那时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当然还没有遥远到渺茫的程度。如今他经常觉得一切都变得渺茫。在这期间难道他真的变了吗?他现在还不是照旧放荡和贪玩吗?此时此刻,他高兴得已把野心抛诸脑后。假如野心、前程等观念此刻冒出来,他会对它们嗤之以鼻的。他的现实世界是: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本人年纪还不大,还有他在奔跑,他的围巾在飞扬,他即将到达情人的身边。

    美好的心情,使他对别人,例如对安格莉卡的态度,也变得友善起来。他是经常使安格莉卡痛苦、生气的,现在他几乎带着温情想起了她。一个可爱的人,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今晚一定要送她点儿什么,让她也高兴一下。能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吗?和安格莉卡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很愉快的,比和朱丽叶在一起会愉快得多。他想到对安格莉卡要采取友好的态度,竟然把安格莉卡同朱丽叶作了比较,想到这里,他不禁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安格莉卡个儿小,令人怜悯,而身材高大的朱丽叶却偏偏是能够满足他需要的女人。当他到达家门时,内心又开始请求朱丽叶的原谅,他刚才不该作那种比较。

    亨德里克在一幢老式别墅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子住。这幢别墅坐落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三十年前该处曾是本市富人的住宅区。随着通货膨胀,富人区的大多数居民都变得穷困潦倒。原来鳞次栉比的别墅,以其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受到人们的爱慕,但现在看上去也相当衰败,周围的大花园已荒芜不堪。亨德里克租了一间大房间,每月向他的房东——前领事遗孀门克贝格夫人付四十马克房租。门克贝格夫人手头虽不宽裕,却仍然是位打扮得无可挑剔的高傲妇人。她神态矜持,穿一件肩部镶有花边的古怪的灯笼袖衣服,头发一丝不乱地分向两边,嘴唇薄薄的,唇角上浮现的皱纹显露出讥讽之意,但丝毫没有达到歹毒的程度。

    这位寡妇算得上是豁达大度的人,她对房客怪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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