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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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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那么我也是其中之一吗?”亨德里克不得不焦虑地问自己,不过他内心深处又竭力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由于他在饭店的客房里,在桥上,在街头和咖啡馆度过许多孤寂的时光,所以心头就涌起一种愠怒的反抗情绪,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能迸发出的最好的感觉了。他想,我有必要向那帮凶残的匪徒乞求宽恕吗?难道我就必须依靠他们吗?我不是已经有了国际知名度吗?我到哪儿都能生存,当然不会太容易,但我总能渡过难关。这真让人欣慰!国内乌烟瘴气,但我为自己能主动摆脱它而感到自豪,我将大声疾呼去声援反抗血腥统治的英勇战士。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我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和高尚!我的生命有了多么新的意义,多么新的尊严啊!

    这种慷慨激昂、自我欣赏的情绪,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当这种情绪涌现时,他就迫切地想要同巴尔巴拉见面,促膝交谈。他曾经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她啊!然而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待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对什么也不关心,”他在冥思苦想,“我早就对她预言,她会发现法西斯暴行的诱人的一面。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当了殉道者,流浪在这异国他乡,而她也许正在同这些杀人犯和打手开心地聊天呢,如同过去她喜欢和米克拉斯闲谈一样。”

    当他孤寂难当时,很想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从柏林到巴黎来。要是重新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抚摸她粗糙得像树皮一般强劲的手,他将会何等地精神抖擞、精力充沛啊!离开德国,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一起开始放荡的新生活,啊,这该有多美好啊!难道这不会发生吗?难道这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吗?他只需向柏林打个电报,第二天“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就会到达,穿绿色高筒靴,手提箱里藏着那根红鞭子。亨德里克正做着甜蜜的白日梦,梦的中心人物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用醒目的令人兴奋的色彩描绘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他们可以作为一对舞伴在巴黎、伦敦、纽约等地表演舞蹈,并以此为生。亨德里克和朱丽叶是世界上两个最优秀的踢踏舞演员。但跳舞不会让他们永久地满意,亨德里克打算冒点儿风险。一对舞伴可以成为一对骗子手,他在电影和戏剧里经常演社交界的时髦罪犯的角色,如今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来扮演一下这一类角色,既充满危险又具有不堪设想的后果,这该是多么有趣啊!在这个可恶的社会里到处可见法西斯苍白可怖的面容。同一个野性十足的美女,肩并肩地在这样的社会里去招摇撞骗,是何等诱人的梦啊!几天以来,亨德里克都陶醉在这种美梦里。正当他要给那位黑公主朱丽叶发电报,为实现美梦迈出第一步之时,他收到的一条消息顿时彻底改变了他的处境。

    这封重要的信来自小安格莉卡。谁会想到,正是这个被亨德里克经常瞧不起的小女孩竟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亨德里克很久没有想到小安格莉卡了。现在他回忆起她的容貌来:像一个十三岁男孩那样可爱而腼腆的小脸蛋,眯着的一对近视但明亮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她始终泪流满面。小安格莉卡不是常常流泪吗?他不是经常惹得她哭泣吗?亨德里克记忆犹新,他对待小安格莉卡经常很粗鲁,而小安格莉卡无视他的粗暴,那一颗执着而温柔的心始终忠实于他。亨德里克此刻十分惊讶,因为他经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周围的人是自私自利和卑鄙无耻的。人们良好的品行、诚实的善举,他都漠然处之。对饭店房间的四壁和家具,他已看腻,在这房间里,他已感觉百无聊赖,可是当他读完安格莉卡的信后,仿佛恢复了意识,禁不住哭了。不仅是紧张不安和过度兴奋使他呜咽,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感动使他眼睛湿润。安格莉卡为了他曾扑簌簌地不断流泪,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亨德里克在哭泣,而且是她的爱使得他那冷峻的眼睛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过去付出太多的痛苦,如今得到了令人安慰的补偿。

    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诉亨德里克,她在柏林担当一些电影中的角色,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并提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导演意欲同她结婚。“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写道。亨德里克读到这句话时,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这么一种人:尽管那个导演的爱慕和追求是多么的诱人,但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她执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把感情浪费在不理睬和蔑视她的那个人身上。

    在电影拍摄场,安格莉卡认识了洛特·林登塔尔,即以前在耶拿市轮演剧团常常扮演失恋女子的那位女演员,后来成了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时又是一名纳粹空军军官的情人。亨德里克通过阅读报纸上的有关报道一直关注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从而知道,那位空军军官是新帝国强有力的实权派。所以,洛特·林登塔尔也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安格莉卡准备在她面前为亨德里克说情。

    她在信内,以崇拜的语调描绘了林登塔尔的魅力、聪颖、温柔和端庄。安格莉卡认为,这位亲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会在她权势显赫的情夫那里替亨德里克说好话。她确实这样做了,还竭力为戏剧界人士开脱。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情有独钟。他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身体丰满、多愁善感的舞台演员。只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仅仅涉及如一个演员的前途这类无关紧要的事,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诉林登塔尔,亨德里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国来,这位权势人物的情妇富有同情心地笑了。“这人怕什么呀?”她问,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亨德里克不是犹太人,而是金发的莱茵地区人,他又是无党无派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林登塔尔小姐见过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这类人我们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位尊贵的夫人说着,并答应当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钱有势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担保说,在座者对她用这样亲切随便的词句谈论令人恐怖的当权派,不禁肃然起敬,“他也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尽管亨德里克过去采取过种种过火的行动和做过某些小小的蠢事,但只要他是个有水平的艺术家,我老公就会谅解的。归根结底,人首先还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尔的话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说的明确而认真,而且她说的话是算数的。当那权贵晚上来看她时,她就求他:“亲爱的,帮个忙吧!”她将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场公演的一出喜剧中担任主角,她这次考虑让亨德里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档。“扮演那个角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说,“我初次为柏林的党内同僚们演出,你当然也关心我应该有个好的搭档啊!”这位将军问道,亨德里克是不是犹太人。当他了解到亨德里克不仅不是犹太人,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莱茵地区人时,他答应说:“不管这个家伙过去做过什么坏事,都不会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尔立即把这次谈话的有利成果告诉了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后者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转危为安的喜讯,写信告诉了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了!他不再孤独地徘徊在圣米歇尔大街、塞纳河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了,其实本来他就没有兴趣去欣赏街头美景。亨德里克过去曾经在孤寂的饭店房间里做过大胆的叛逆之梦吗?他曾经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赏地强烈需要自我净化、自我解放,并走向充满惊涛骇浪的新生活吗?他忘了,这一切都忘了。他在整理行装时,早把过去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愉快地哼着歌儿,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着,赶到马德莱娜附近的托迈酷客旅行社订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亨德里克在回位于蒙帕纳塞大街的饭店的路上,来到了“多摩咖啡馆”。由于风和日丽,许多人坐在露天平台上。亨德里克走得浑身发热,很想在咖啡馆里坐上一刻钟,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了,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扫去,然而他又冒出了别的念头:谁能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呢?万一其中有自己不愿见到的老熟人。难道“多摩咖啡馆”是流亡者的会面地点吗?不,不,还是不进去为好。当他正要转身走开时,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旁的人群吸引住了。亨德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胃里一阵痉挛,甚至身子都有几秒钟动弹不了了。

    他首先认出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接着又发现巴尔巴拉坐在她旁边。原来巴尔巴拉到巴黎来了,跟亨德里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么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却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区,或许同他只隔着几幢房子。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馆”室外的平台上。在她旁边坐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两人在汉堡时关系一直不好,但国内残酷的特殊环境把她们带到了一起……她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流露出忧伤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渐渐从近处移向远处。

    巴尔巴拉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亨德里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仅仅是他大脑亢奋时的产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只是他的幻觉。如果她们都是活人,那她们为什么一动不动呢?为什么她们默不作声呢?

    巴尔巴拉用双手支撑着她憔悴瘦削的脸。她黛眉紧锁,眉宇间出现亨德里克过去未曾见过的皱纹。也许因为心力过于交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沉思中蕴含着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露出鲜红的围巾。这种装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儿粗野,甚至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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