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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许多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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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像佩尔茨这样有趣的人物,有像约阿希姆那样的好心肠人。可是,过去曾被他称为朋友的人们又在哪里呢?其他的人呢?他们的遭遇又如何?

    巴尔巴拉从巴黎给亨德里克写信,要求离婚。在夫妻双方都不出庭的情况下,法院轻而易举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因而不需要提出任何特殊的离婚理由。法官们充分理解,像亨德里克这样有地位和有见识的人,普鲁士国家剧院的名流,总理先生的私人朋友决不能同一个流亡异国、公开敌视国家,而且最近查明是血统不纯的女人继续生活在一起。纳粹报刊的造谣专家们,还不敢对巴尔巴拉政治上名誉扫地的父亲枢密院顾问扣上犹太血统的帽子,但他们对他肆无忌惮地进行恶毒攻击。他们说枢密顾问犯了“种族亵渎罪”,他的妻子即将军的女儿不是纯“雅利安人”。无独有偶,巴尔巴拉的外祖父原系高级军官,人们突然再也不谈论他的赫赫战功了,转而指责他的自由派倾向。因为将军夫人思想活跃并超出军官阶层的规矩,现在得到的是最简单,也是最令人痛苦的解释:将军夫人并非德意志优秀民族,而是劣等民族和犹太人。对此,威廉二世皇帝只装作不知道。但是,纽伦堡一家反犹太报纸把事情捅了出来。这家反犹太报纸证明:将军夫人身上有一半是犹太血统。她那煊赫的历史、雍容华贵的气质和侯门尊严如今又有什么作用了呢?一个一生中不会说一句完整德语的拙劣文人和下流的家伙,竟然可以随随便便指出巴尔巴拉不是德意志民族中的一员。

    因此,巴尔巴拉的血液里有百分之三十以上是不纯的。德国法院认为,这一条足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因为金发的莱茵人有权要求自己的妻子是纯种女人。像巴尔巴拉这样并非纯“雅利安人”的女人,亨德里克早该把她遗弃。同时,她的所作所为是可耻的,是公开的丑闻。

    巴尔巴拉从一九三三年二月以来,一直待在巴黎。凡过去了解她的人都发现她彻底变了。她的种种幻想破灭了,她不再伤感和爱玩了。她的脸显得刚毅不屈,刚毅的神色溢于眉宇和前额。甚至连她那溜达的步履如今也充满了活力。只有立下终身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才有这样坚毅的步伐。

    巴尔巴拉积极行动起来了。过去,她经常画点小画,读读大部头的书,关心朋友的苦乐,参加轻松的游戏和耽于苦思冥想,以此来打发时光。如今,她在援助德国政治难民委员会工作。此外,她和朋友塞巴斯蒂安及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编辑出版一份杂志,揭露德国法西斯的扩军备战、在文化和司法领域里的暴行及其卑劣的行径和危险性。

    塞巴斯蒂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负责编辑工作,巴尔巴拉管理日常商业事务。巴尔巴拉办事干净利落,在处理业务方面.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竟然能力如此之强。他们的小小杂志,得不到任何的资助,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生存。它用德法两种文字每周出版一次。在创办初期,杂志是油印的,只提供给少数订户。半年后,薄薄几页的小小油印品,居然发展成正规的杂志,并在除德国以外的欧洲各大城市拥有了读者。

    “我们的读者,在斯德哥尔摩有五十人,在马德里有三十五人,在特拉维夫有一百一十人,”巴尔巴拉在她旅馆的小房间里召开的“编辑会议”上说,“我对荷兰和捷克斯洛伐克十分满意。不过在瑞士的发行工作,还要继续打开门路。如果我们在美国有一个精明能干的代表,那该多好啊!总的来说,读者还是太少。应该让千千万万的人知道我们想说什么。我们太穷了……”

    “我们的敌人在花费数百万来散布他们的谎言。而我们连邮寄刊物的邮费都没有。”她边说边把自己褐色枯瘦的手握成拳头,以表示无奈和对以后工作坚定的信心。如往常那样,只要她一想起仇人和敌人时,目光便会变得咄咄逼人。

    塞巴斯蒂安过去考虑问题喜欢钻牛角尖,纠缠于细枝末节,如今他也彻底改变了。他学会了抓住事物的本质,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内心的思想。“斗争的规律不同于高雅的艺术规则,”他说,“斗争规律要求我们不是去抓细枝末节,而是把精力集中在主要问题上。我现在的任务不是去寻找和塑造美好的事物,而是竭尽全力地工作,并为之做出最大的牺牲。”有时他劳累了,可能会说:“我感到厌倦,毫无意义。敌人比我们强大得太多,他们处于绝对优势。我们长期扮演堂吉诃德的角色是多么痛苦和可笑,我渴望能到遥远而偏僻的孤岛上去。在那儿,我们能摆脱一切痛苦,同时眼前的艰苦现实也不再存在了……”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种地方!”巴尔巴拉大声喊道,“塞巴斯蒂安,你想象的岛本来就不存在,而且就目前状况看,它也不可能存在。再说,敌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甚至有点儿怕我们。我们揭露敌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事实,通过我们的报纸传播出去,这些都使他们感到害怕,都会一点点加速敌人的灭亡。塞巴斯蒂安,他们的末日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巴尔巴拉充满胜利的信心,在朋友塞巴斯蒂安感到气馁的时候,她镇静地安慰他。“你想想,”她对塞巴斯蒂安说,“在阿根廷我们又增加了两个新订户,多好啊,他们把钱都寄来了。”巴尔巴拉花了半天的时间,给索菲亚、哥本哈根、东京和布达佩斯的图书馆和发行中心写信,催他们归还数目不多的债务。

    巴尔巴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友谊,虽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已超过一般同事的关系。巴尔巴拉尊敬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因为她勇敢,干劲十足。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独自埋头苦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她和塞巴斯蒂安负责编辑政治评论栏目,他们二人一心扑在那份小小的杂志上,像母亲的心牵挂在孩子身上一样。当她初次见到杂志被铅印出来,装订美观时,她高兴得几乎流下了眼泪。她拥抱了巴尔巴拉,虽然屋内没有旁人,她却对巴尔巴拉细声耳语道:“这一切,我是多么感谢你啊!”巴尔巴拉久久地端详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那张柔和的、宽大的、涂脂抹粉的脸庞,她发现在赫尔茨费尔德的脸上增添了明显而深深的皱纹。这皱纹说明,大家同甘共苦熬过了去年,然而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内心深处有矛盾和斗争,这是心灵深处剧烈而痛苦的矛盾。原来在流亡初期,一天,她遇到多年未曾见面的丈夫。她抱着很大的希望。后来才知道,她的丈夫在莫斯科与别的女人同居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言而喻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早该冷静地看清这点。然而,当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感到意外,感到失望。不过,这内心的希望她却从未流露过。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还想着亨德里克吗?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提到了亨德里克的名字。“他的日子好过吗?”她轻声细语地问。夜深人静,她俩一起工作了很久,“演戏给他带来乐趣吗?他对新的荣誉感到满足吗?”

    “你这是在说谁呀?”巴尔巴拉反问道,眼睛并没有看着她。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解嘲地微微一笑,脸色一阵微红,说:“这会说谁呢?说你那离了婚的丈夫……”巴尔巴拉毫无表情地说:“他还活着?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他这个人存在。对我来说,他早已死去。我不喜欢昔日的幽灵,最讨厌像他这样不忠实的幽灵。”从此以后,她俩再也没有谈论过亨德里克。

    巴尔巴拉有时去看望自己的父亲。他孤独一人,住在地中海沿岸法国南部城市里维埃拉。国会纵火案发生后,他立即离开了德国。当时,一群纳粹学生闯到他的家里,准备向“赤色的枢密院顾问”表示一下“真正的德国青年”对他的态度,但是这伙青年扑了个空。他们感到愤怒和失望。“真正的德国青年”本想把这位世界闻名的长者狠揍一顿,然后把他装进汽车送入附近的集中营。这帮匪徒在枢密院顾问的别墅里只找到了吓得浑身发抖的女管家,他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为了给民族事业做贡献,也为了使这次夜间行动具有某种意义,匪徒们把可怜的老太婆折腾了一阵后,使她精神恍惚,然后将其关进了地下室。接着他们冲到楼上的图书馆去取乐。这伙“真正的德国青年”踩着歌德、康德、伏尔泰、叔本华、莎士比亚和尼采的著作狂舞。这些穿党卫队制服的青年,厌恶地认为那些书籍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他们狂吠,他们歇斯底里地发作,把列宁和弗洛伊德的著作扔到壁炉的熊熊烈火中去焚烧。在返回的途中,这批年轻人面露狰狞地狂笑,他们感到在枢密院顾问家里度过的两个钟头是愉快的时光。“如果那条老猪在家,”狂妄的小伙子大声喊叫,“那才有好戏看呢!”

    枢密院顾问动身时,把最重要的文件和爱读的少量书籍装在手提箱里带走了。他在途中花了几个星期旅游,先到瑞士,然后到了捷克斯洛伐克,最后在法国南部住了下来。他在海滨租了一幢小房子,花园里有几棵棕榈树和美丽的花丛,不远便可见到大海。

    老头儿孤独一人,深居简出。有时,他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来回踱步数小时之久。有时,他坐在屋前,观看大海变幻无穷的诱人色彩。“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他对女儿巴尔巴拉说,“看看这面前美丽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海水,使我心潮澎湃。我到这里很久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记不起地中海是如此的湛蓝。每一个名副其实的德国人,都向往地中海。他们敬仰地中海,把她当作德国文明的神圣摇篮。现在,在我们的国家,地中海突然遭到憎恨。德国人想把他们自己与地中海强大的力量和优雅的魅力割舍开。他们以为可以不再需要优美明澈的地中海了,并且大喊大叫地表示对地中海已经厌烦了。但这是德国人自己的文明啊,我们怎能就那么容易地抛弃呢。他们想否定我们德意志民族为世界建树的伟大功绩吗?唉,可怜的德国人啊!他们还要忍受多少痛苦,他们还会给别人增添多少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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