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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情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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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占有那个捕获她的人。她把自己彻底地献给了他;但他必须完全配得上接受这种礼物。她把每一分钟都奉送给他,但他也必须时时刻刻都在身旁;她希望只为他活着——但是她也希望活着,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地让她活着。德·阿古勒夫人向李斯特写道:

    我爱你有时很蠢,那时要是我不能、不想、不该如你对我那样一心想着你,我便不能理解。

    她试图抑制她想成为他的一切的自发愿望,这种哀求也表现在德·莱斯皮纳斯的这些话里:

    哦,上帝!要是你能知道我过的日子、我的生活有多么空虚,我是如何地被剥夺了见到你的兴趣和快乐,该有多好啊!亲爱的朋友,对于你来说,只要有娱乐、职业和行动,这就足够了;而对于我,我的幸福就是你,并且只有你;假如我不能在这辈子天天见你爱你,我活不活也就无所谓了。

    最初恋爱女人以完全满足情人的欲望为乐;后来,就如纵火者基于职业爱好处处放火那样——她致力于唤起这种欲望,这样她便可以经历满足的过程。如果在这方面没有成功,她就会有一种极大的羞辱感和无用感,以至她的情人会装出其实他并没有的热情。她在让自己变成奴隶的同时,也找到了束缚他的最可靠方法。在这里我们碰到了爱的另一种不真诚,对此许多男人——例如劳伦斯和蒙特朗,曾怨恨地暴露过:它以赠送的形式出现,而实际上它却是一种专制。本杰明·贡斯当在《阿道夫》一书中,辛酸地描绘了女人过分慷慨的热情给男人所带来的锁链。“她对她做的牺牲考虑得不周全,因为她没有考虑到让我接受它们”他在谈到埃丽奥诺时残忍地说。

    实际上接受是约束情人的一种义务,它甚至不会给他带来仿佛是给予者的那种好处;女人要他愉快地接受她用以制服他的负担。她的专制是贪得无厌的。恋爱男人也是专制的,但当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时,他便满足了;而女人急于作出的奉献却没有限度。情人若是信任他的情妇,便不会感到任何不快,即使她心不在焉,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忙碌;他确信她是属于他的,他宁肯占有一个自由人,也不愿意占有一个物。相反,对女人来说,她在情人不在时总是受折磨;他是眼睛和法官,只要他一看什么东西而不是在看她,她就会感到受挫;无论他在看什么,他都剥夺了她;而他如果从她身边走开,她又会觉得失去了自己和世界;即使他坐在她身旁读书写作或无论做什么,她也会觉得自己遭到了遗弃和背叛。她讨厌他睡觉。

    但是波德莱尔却对睡着的女人独怀情钟:“你美丽的眼睛疲倦了,我可怜的爱人”;普鲁斯特也心醉神迷地看着睡着的阿尔贝蒂娜。关键在于男性的嫉妒仅仅表明了排他性占有的意志;

    睡觉时被爱的女人恢复了童年那种无敌意的坦率,她不属于任何人。只要有这种确信就足够了。但是这个神。这个主人,不应当向恬静的内在性投降;女人以敌视的眼光看待这被毁掉的超越;她憎恶这动物似的惰性身体,因为这身体不再为她存在,而是存在于自身当中,沉溺于一种偶然性之中,而她的偶然性又是这种偶然的代价。维奥莱特·勒杜克在《我恨睡觉的人》中强烈表达了这种感情:

    我恨睡着的人。我怀着恶意俯视着他们。他们的屈从令我愤怒。各派这无意识的沉静,这盲目热情的脸……我那位睡着的入/又难醒来,他完全解除了一切……我恨他有力量通过失去意识去创造一种我无法分享的沉静……我们迅速飞离地面,我们共同腾空而起,翱翔、等待、到达、呻吟和消失。我们一本正经地去偷懒。我们发现了新的虚无……现在你却睡着了……你睡着时我恨你。

    神可不能睡着,免得变成泥土、肉体;而不能不一直出现,免得他的造物沉入虚无。对女人来说,男人睡觉是自私,是背叛。情人有时弄醒他的情妇:这是为了拥抱她;而她弄醒他只是为了不让他睡觉,为了让他呆在那里,呆在屋里,呆在床上,呆在她的怀抱里——就和上帝呆在圣所里一样。这就是女人想要的:她是个看守。

    不过她并不想让他只成为她的囚犯。这是爱情的痛苦矛盾之一:若是做了囚犯,这个神的神性就会被剥夺。女人通过把她的超越性转给他,来保持这种超越性;但是他必须用它影响整个世界。如果两个情人都陷入了绝对热情,他们的全部自由就会被贬为内在性;于是死亡是唯一的解决方式。这是神话《特里斯丹和绮瑟》的含义之一。两个注定只为对方活着的情人都已死去:他们死于无聊,死于寄托于本身的爱情的慢性挣扎。

    女人意识到这种危险。她本人除了在疯狂嫉妒的危机时刻,都会要求男人成为全部设计、全部行动的体现,因为如果他和功绩无缘,他就不再是英雄。骑士为新的冒险离家出走,当然会冒犯他的情妇,不过若留在她的身边,则只会引起她的蔑视。这是难以对付的爱情痛苦;

    女人希望彻底地占有男人,但是她又要他超越他可能拥有的任何礼物:一个自由人不可能被拥有。如海德格尔指出的,她想把一个身为“遥远造物”的生存者囚禁在这里,但是她也十分清楚,这种想法注定要失败。“我亲爱的朋友,我爱你就如同人们应当去爱的那样,是那么过分、疯狂、狂喜、绝望,”朱利埃·德·莱斯皮纳斯写道。盲目崇拜的爱若是精明的,肯定会绝望。因为,恋爱女人若要求她的情人成为一个英雄、巨人、半神,她也就会要求自己在他面前不是整个世界,即使她除非彻底占有他否则不可能有幸福。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说:

    女人的热情是对她自己一切权利的完全放弃,所以它恰恰会主张那个异性也有同样的感情,同样想放弃的欲望,因为,如果两个人各自都为爱作出了这种放弃,根据我无可奈何的看法,也许我们会问,在他们身上会产生虚无的恐惧吗?女人希望被占有……所以她要某人去占有她,这个人并不奉献自己,也并不放纵自己,而是相反,他希望通过爱,丰富他的自我……女人去奉献她自己,男人则通过占有她去充实他自己。

    女人至少可以从她给爱人带来的丰富中得到她自己的快活;的确,她在他面前不是一切,但她将试图相信自己是不可缺少的;需要中没有任何程度问题。如果他“没有她就无法活下去”,她就会认为自己是他可贵的生存的基础,并由此引申出她自己的价值。她的快乐就是为他服务——但他必须愉快地承认这种服务;根据奉献的通常辩证关系,奉送变成了一种要求。

    而思想严谨的女人必然会扪心自问:他真的需要我吗?男人在喜欢她、渴望她时,有一种个人的柔情与欲望;但是他对处于她的位置上的其他人不也同样会产生一种个人感情吗?许多恋爱女人允许自己受骗;她们想忽略了一般包括在特殊之中这一事实,而男人则由于他最初也产生过这一幻觉,而把它给加深了;他的欲望常常像一团火,仿佛在蔑视时间;在他想得到那个女人的那一刻,他非常想得到她,而且只想得到她。无疑那一刻是绝对——但这是暂时的绝对。不了解这一点,女人就会被愚弄,而且会永远被愚弄。由于被主人的拥抱奉为神圣,她认为自己一直是神圣的,注定是为神服务的——只有她才能这么做,别人都不能。然而男性的欲望不但专横而且存在时间很短;一旦得到发泄,很快就会消失,可是往往是到后来女人才会被爱情迷住。这是整个通俗文学作品和许多顺口溜的主题。“小伙子从她身边路过,姑娘就唱……小伙子在唱,姑娘就流泪。”

    即便男人长久地依恋一个女人,也仍然不能表明她对他就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她所要求的却正是这个,因为她的自我退让只有在恢复地的帝国的条件下才能够拯救她;相互性是不可能逃避掉的。所以她只能要么受苦,要么对自己说谎。她往往抓住了虚假的稻草。她认为男人的爱完全是她所给予他的爱的副本;她不诚实地把欲望当做爱情,又把动起当做欲望,把爱情当做宗教。

    她强迫男人对她说谎:“你爱我吗?和昨天一样爱?你会永远爱我?”等等。她很聪明地在某一时刻提出问题,尤其是在环境不允许作出任何回答时;在性交拥抱过程中,在临近大病初愈时,在抽泣之间,在铁路站台上,她提出咄咄逼人的问题。她把强得来的回答当做战利品,她的沉默意味着她有所求;每个恋爱女人都或多或少是偏执狂。我记得有个朋友在谈到她远方的情人的长久沉默时说:“当一个人想断绝关系时,这个人应当写信宣布决裂”;后来她终于收到一封毫不含糊的来信:“当一个人真想断绝关系时,这个人就不写信。”

    在考察这些自恃时,往往很难确定病态的精神错乱是从哪里开始的。根据疯狂的恋爱女人的描绘,男人的行为似乎一向是古怪的:他是个神经病患者、虐待狂、个性压抑者、被虐狂、魔鬼、不稳定型的人、懦夫,或者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他蔑视最严格的心理学解释。“X崇拜我,他嫉妒得发疯,他想让我戴着面罩上街;但是他是个特别怪的人,他对爱情非常提防,以至当我按他家的门铃时,他在门口见我,不让我进去。”或者还有:“Z 以前非常崇拜我。但他太骄傲了,不让我去里昂和他住在一起。

    我来到里昂,和他同住在家里。8天后,没有发生任何争执,他就把我给赶了出来。我又见他两次。当我第三次想见他给他打电话时,他在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他是个神经病。”

    当男人作出解释时,这些神秘的故事就变得一目了然了:“我绝对没有和她相爱过”,或者,“我和她很要好,但我无法和她住上一个月”。如果不诚实变得太顽固,它就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因为色情狂的恒定特征之一,就是认为情人的行为仿佛是神秘的、荒谬的;由于产生了这种怪念头,病人的狂爱总是可以突破现实的阻力。正常的女人有时会最终向真理屈服,承认她不再被爱这一事实。但是只要她没有失去全部希望并且自己也这样承认,她就会永远有那么点不老实。

    甚至在彼此相爱的情况下,两个情人的感情也有根本的不同,这一点文人总是想隐瞒。

    男人没有她,肯定也能够证明他自己生存的正当性,所以她才希望通过他来证明她自己生存的正当性。如果他对她是不可缺少的,那么就意味着她要逃避她的自由;但是如果他接受他的自由(没有这种自由,他就不会成为英雄,甚至也不会成为一个人),那么便没有什么人或物对他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女人接受依附性是由于她软弱;所以,她怎么可以在她所爱的男人的力量中,发现相互的依附性呢?

    一个非常苛求的人,不可能在爱情中得到安宁,因为她所考虑的目的有着固有的矛盾。

    她在经历了分手的折磨之后,还要冒着变成男人的负担而不是成为他的奴隶的风险,这一点她已经想到了;由于无法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变得纠缠不休,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这确实是一个常见的悲剧。如果恋爱的女人比较聪明,不那么不肯让步,她就会变得听天由命。她不是一切。她不是不可缺少的:这足够用的了;另一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补上她的位置,因此她会对留在那个位置上感到满足,她会接受她的奴役地位而不要求同样的回报。

    所以她能够享受到有节制的幸福;但即使在这样的范围,幸福也不会是明朗的。

    恋爱女人比妻子更痛苦,她是等侍者。如果妻子本人只属于色情型,那么母性和主妇的责任,忙碌和快乐,对她就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只有丈夫的存在才能够把她从无聊的监牢中给解救出来。塞西尔·索瓦热在她刚结婚时写道:“你走了以后,我几乎不值得朝窗外看一眼;

    我的一切都停顿了,我只不过是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小衣服而且。”如我们所见,热烈的爱情往往是在婚外迅速成长并开花的。朱利埃特·德鲁埃的生平就是彻底的毕生奉献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之一:这是长期的等待。她向维克多·雨果写道:“我永远等着你。我就像笼子里的松鼠似的等待……我等你是因为我毕竟宁愿等着你,也不愿意相信你根本不会来到我的身边。”

    她就这样无限地等下去。她从富有的保护人杰米多夫王子那里逃出来以后,雨果一直把她关在一个小寓所里,12年不许她单独出去,以免她和昔日的朋友有任何瓜葛;这是千真万确的;

    但是甚至在命运改善以后,她也仍然只为她的情人活着——尽管她很少见到他。这并没有影响她的爱,但使她心中充满辛酸,如她的信中所表明的。她梦想有一种能把自由和爱情协调起来的关系:“我想既做独立的人又做奴隶”;但是她和女演员一样失败了,只好听任爱情的摆布。在主人来访的间隔期间,她别的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给他写了17000封信。平均每年有三四百封。后宫女人的最大恐怖是,她的日子要在无聊的荒漠中度过:如果男性不去使用属于他的客体,她就什么也不是了。[私通女人]的处境是相似的:她只想是这个被爱女人,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值得的。于是为了生存,她必须让她的情人留在她的身边,专注于她;

    她在等待的他的到来,在等待他的欲望,在等待他从睡梦中醒来;只要他一出去,她就会立刻再盼他回来。这种灾难,沉重地压在芬妮·赫斯特的《后街》和罗莎蒙德·雷曼的《马路风云》的女主人公头上,两者都是纯粹爱情的祭司,又都是爱情的牺牲品。这是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的残酷惩罚。

    等待可以是快乐;对于盼望她的爱人并且确知他在匆忙向她赶来,确知他在爱她的女人来说,等待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希望。但是随着这种能够把“不在”变成“在”的得意自信之慢慢衰退,令人痛苦的不安便会开始伴随着这种“不在”:他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就认识一个女人,她每次收到情人来信都感到惊讶:“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会说。如果他问为什么,回答则是:“你不可能回来;当我盼你时,我总是感到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

    最坏的事莫过于他可能不再爱她了:他可能爱上另一个女人。因为女人努力认真为自己制造的一种幻觉(她会对自己说:“他爱我爱得发疯,他能够只爱我一个人”),并不能消除嫉妒的折磨。允许作出热情而矛盾的肯定是不诚实的特征。所以一个疯子要是顽固地坚持他是拿破仑,他就不会对认为自己同时也是理发师感到尴尬。女人极少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他真爱我吗?但她却一百次地这样问自己:他爱上别人了吗?她不承认她的情人的偏爱会一点点地消退,她也不承认他很少会像她那样评估爱情:她会立刻臆想出竞争对手。

    她会认为爱情是自由的情感,同时又是魔咒;而且她还会假定,当“她的”男性被她这个聪明的阴谋家给“迷住”和“网住”时,他当然会把她当做一个自由的行动者来爱。男人认为和他结合的女人是内在的;这是他准备去扮演布勃罗舍(Boubouroche)的原因;让他认为她也是另一个人,可能会离开他,这是困难的。和爱情一样,嫉妒在他身上通常只是短暂的危机;这种危机可能会很严重,甚至会导致谋杀,但他极少有长久的不安。他的嫉妒往往是派生出来的:当他觉得他的事业不顺利时,当他觉得生活在伤害他时,他便会认为他的女人在嘲笑他。

    另一方面,因相异性和超越性而爱自己的男人的女人,会时时刻刻都有危机感。在“不在”的背叛和不忠之间没有多大距离。从她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完美地被爱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嫉妒了,鉴于她的要求,这差不多一向是她的实情;不论采用什么借口,她的指责和抱怨都有嫉妒感的表面;她将以这种方式去表达对等待的不耐烦和厌倦,去表达她依附的酸楚,她对只有残缺不全的生存的遗憾。她的整个命运都和情人抛给另一个女人的每一个目光有关,因为她已把她的整个存在认同于他。于是她情人的目光,哪怕只转向陌生人一刹那,都会把她给惹恼;但是如果他提醒说她刚才也注视了某个陌生人,她就会坚定地回答说:“那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她是对的。一个被女人注视的男人是一无所获的;在女性肉体变成猎物以前,没有任何礼物可以奉送。被觊觎的那个女人却立刻会变成一个令人满意的、被渴望的客体;

    而这个女人便会受到如此轻视,以至落到普通泥土的地位。所以她才会永远保持警惕。他在干什么?他在看谁?他在和谁说话?无论她会有什么想法,笑容都会立刻从她脸上消失;把她从“不朽的珍珠般的光芒”下,抛到寻常的暗淡光线中,只需要一刹那。她从爱得到了一切,失去它她也会失去一切。不论是含糊还是明确,是无根无据还是理由充分,嫉妒都是令女人发疯的一种折磨,因为它与爱情完全不符:如果背叛已是无可置疑,她就必须要么放弃把爱情视为宗教,要么放弃去爱。这是剧烈的激变,难怪连恋爱女人也会产生怀疑和误解,着魔似的想要发现那毁灭性的事实真相,又着魔似的害怕会发现这种真相。

    由于既骄傲又焦虑,女人也许会经常受到嫉妒的折磨,然而她也可能在这方面始终是错的:朱利埃特·德鲁埃就痛苦地怀疑过接近雨果的每一个女人,却单单忘掉了莱昂妮·比阿德,而她做他的情妇有8年之久。由于无法确定,每个女人都是对手,都是威胁。爱情破坏了同其他女人建立友谊关系的可能性,因为恋爱女人被封闭在她情人的世界;嫉妒加剧了她的隔绝,使她的依附性变得更加狭窄。然而它也缓解了她的无聊,守住丈夫是工作,但守住情人却是神圣的义务。若是女人在沉迷于幸福崇拜时忽视了自己的容貌,那么她一旦预感到危险,就又会开始注意到它。打扮、料理他们的房间、出现在社交场合,是斗争的方方面面。

    这种斗争是振奋精神的活动;只要她有理由确信会胜利,这个斗士就会在斗争中产生出强烈的快感。

    但是,对失败的痛苦恐惧,也会把自由的慷慨赠送变成屈辱的服务。男人为了自卫发动了攻击。甚至连有自尊心的女人也会被迫变得温柔被动;部署、谨慎、诡计、微笑、魅力和温顺,是她最精良的武器。我仍然可以记得一天傍晚我出其不意地按门铃,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时的情形。我是两个小时前离开她的,那时她的妆化得很差劲,衣着不整,两眼无神。

    但现在她在盼望着他的到来。见到我时,她又恢复了常态,但在我有机会看她的那一瞬间,发现她虽然已为他准备妥当,可是由于害怕,她高度紧张,歇斯底里,随时准备把任何痛苦隐藏在轻松微笑的后面。她的头发已精心梳理过,她的嘴唇和双颊涂上了非同寻常的颜色,她还穿着一件白得刺眼的花边上衣。赴宴的衣服,战争的武器!按摩师、“美容师”深知他们的顾客给似乎无用的虚饰带来了怎样悲剧性的重要性:一个女人为了吸引情人必须发明出新的诱惑,一个女人必须变成他希望遇到、他希望占有的那个女人!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不会恢复以前最先吸引他而现在也可以把他吸引到其他某个女人那里的他者形象。和丈夫一样,请人也有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双重要求:他既希望他的情妇完全属于他,又希望她是陌生人;既希望她完全符合他的要求,又希望她有别于他能想到的一切,既希望她在他的预料之中,又希望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女人被这种矛盾搞得惶惶不安,所以注定要受挫。她试图依情人的欲望塑造自己;许多在恋爱伊始因自恋得到满足而精神焕发的女人,在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那么热情的爱的时候,会表现出一种疯狂得可怕的奴性;她们精神恍惚,虚弱无力,使清人感到为难。女人由于盲目献身而失去了使她妖冶动人的自由度。情人在她身上要去寻找他的反映,但如果他发现这种反映简直是太逼真了,他会感到厌倦。发现她由于自己的爱情而变丑和受到摧残,也同样是恋爱女人的不幸之一;她只不过是这么一个奴隶,这么一个仆人,这么一面太容易到手的镜子,这么一个太忠实的应声虫。当逐渐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苦恼进一步贬低了她的价值;流泪、要求和争吵只能使她完全失去自己的吸5!力。一个生存者的价值在于他做了什么;但是她仅仅为了“是”(to be),就逐渐依赖不属于她自己的意识并拒绝做任何事。朱利埃·德·莱斯皮纳斯写道:“我只知道如何去爱。”“我仅仅是爱”这句话是恋爱女人的座右铭;她除了爱什么也不是,而当她的爱失去对象时,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她常常会意识到她的错误,所以她会试图重新坚持她的自由,重新取得她的相异性,变得卖弄风情。在被其他男人渴望时,她又引起了那冷漠情人的兴趣。这是许多愤世嫉俗小说的陈旧主题;有时“不在”足以恢复她的威望。阿尔贝蒂娜在近处服服贴贴时仿佛是乏味的;

    她在远处就又变得神秘起来,引起了嫉妒的普鲁斯特对她的重新评价。

    但是要这类花招可要小心,如果被男人识破,就只会可笑地暴露出她身为奴隶的奴性。

    甚至成功了也还不是没有危险的;他由于她属于他而蔑视她,但他也由于她属于他而依恋她,不忠会消灭哪个,是蔑视还是依恋?既然她对男人冷淡,他就可能被惹恼并把她抛弃;不错,他是希望她有自由;不过他也希望她去奉献。她知道有这种危险,所以不敢妄自轻浮。让恋爱女人玩这种游戏几乎不可能;她太担心掉进由她自己设下的陷阱了。在某种程度上她仍考虑到她的情人,她对愚弄他会感到厌恶:谁让他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神了呢?如果她赢了这场游戏,她就会毁掉她的偶像;如果输了,她就会毁了她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解救。

    一个谨慎的[私通女人](但这些词是相互抵触的),会试图把情人的热情变成爱、友谊和习惯;或者试图用强有力的联系——孩子或婚姻,把他和自己拴在一起。这种想结婚的欲望缠扰着许多私通者:这是一种求安全的欲望。聪明的情妇会在尚年轻时就利用爱情确保她的未来;但是当她允许自己进行这种投机时,她就不该再有[私通女人〕这个名称。因为[私通女人〕疯狂地想永远捉住情人的自由,但并不想把它给毁掉。这就是为什么除了自愿结合能延续一生的为数极少的情况,爱情宗教会导致突变的原因。和莫拉在一起时,德·莱斯皮纳斯小姐有幸第一次对此感到厌倦,她感到厌倦是因为她遇见了吉尔伯特,而他从自己那方面很快就对她感到厌倦。德·阿古勒夫人和李斯特的爱情,则死于这种毫不留情的辩证关系:

    那火一般的热情,那生命力,那抱负,既让李斯特吸引她的爱情,又注定让他得到别人的爱情。邓南遮的那种令人神往的光辉,则有他的不忠作为代价。关系破裂固然可以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迹,但他毕竟有他的男人生活可过。被遗弃的女人却不再是什么,也不再有什么。如果要问她以前是怎样生活的,她甚至回想不起来。她让自己从前的世界化为灰烬,以选定会突然把她给赶出来的新天地;她发誓要抛弃她相信过的所有价值,和她的朋友决裂;她现在发现她头上没有屋顶,周围全是一片荒漠。既然情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将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呢?她像以前躲进修道院那样,躲进了疯狂的幻想之中;或者如果她因此变得太果断,就只有去死:或者像德·莱斯皮纳斯小姐那样很快就去死;烦恼可能会无止境地拖延下去。当女人把身体和灵魂向男人奉献了10年、20.年,当他牢牢处在她所置于的受尊崇的地位时,被抛弃就会成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可怕剧变。“我该怎么办?”一个40岁的女人问,“如果他不再爱我了,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她极其注意穿着打扮,但是她那僵硬衰老的面容几乎激不起新的热情;于是,她在一个男人的庇护下生活了20年,在这之后她还能爱上任何别的人吗?

    一个40岁的人仍有许多岁月要度过。我还见到一个女人,她尽管面部因悲哀而浮肿,仍有迷人的眼睛和高贵的仪容;她在公开场合让眼泪趁人不注意时流下,除了自己的忧伤,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那个神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说着专为她编出来的瞎话;而这个王后被废黜后,却不再知道她是否统治过一块真实的领地。如果这个女人仍然年轻,她就会有机会恢复过来——新的爱情将会把她给治好。有时她在献身时会有更多一点的保留,认识到作为非唯一者这不可能是绝对的;但是她会比第一次更猛烈地冲向毁灭,因为她还必须去弥补过去的失败。只有在女人可以重新掌握自己时,绝对爱情的失败才能成为非常有益的教训;埃洛伊丝和阿贝拉分手后没有落魄,因为她通过管理修道院确立了独立的生存。柯莱特的女主人公们自尊心太强了,太有手段了,她们不会因为失恋而毁灭;现实生活中的许多女人也是如此。然而,极少有哪种罪过会比把自己完全置于另一个人的掌握之中这种慷慨所造成的错误,更该受到严厉惩罚的了。

    真正的爱情应当建立在两个自由人相互承认的基础上;这样情人们才能够感受到自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会放弃超越,也不会被弄得不健全;他们将在世界上共同证明价值与目标。对这一方和那一方,爱情都会由于赠送自我而揭示自我,都会丰富这个世界。乔治·古斯朵夫在他论述自我认知的一书中,非常准确地总结了男人对爱情要求些什么。

    爱情使我们离开自己,从而向我们揭示自己。我们通过接触那种外在于我们并补充于我们的事物肯定我们自己……爱情作为一种感受形式,甚至在我们已经生活在里面的景致之内,它揭示了新的天、新的地。这里面有个重要秘密:世界是不同的,我自己是不同的。我不再独自知道这一点。甚至还有更好的:

    某人告诉了我这一事实。所以女人在男人获得自我认知当中,扮演了不可缺少的领导角色。

    这说明年轻男人的恋爱实习对他是重要的;我们已经看到司汤达和马罗对这段话里所出现的奇迹是多么惊讶:“我是我自己,我是不同的。”但是古斯朵夫写这番话时他却是错误的:

    “同样,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是她和她自己之间不可缺少的中介”,因为她今天的处境和男人不是同样的;男人虽然被揭示成另外一副模样,但他仍是他自己,而且他的新模样同他的人格总体联为一体。只有当女人的生存与男人的pour-soi[自为]生存同样重要时,她才可以是如此;这意味着她要有经济独立地位,她要向她自己的目的运动,并且要在无须利用男人充当代理人的条件下向着社会总体超越她自己。爱情在这种情况下也同样是可以实现的,如马罗在《人的命运》中所描写的乔与梅之间的爱情就是如此。女人甚至可以扮演男性的支配角色,如德·华伦夫人和卢梭在一起时就是这样,柯莱特《心爱的人》一书中的丽亚和谢利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但是女人往往只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相对的;她的pour-autri[他为]、她与他人的关系,同她的存在(being)混为一体;对于她,爱情不是“她同她自己”的中介,因为她并未获得自己的主观生存;她仍然淹没在不仅被男人所揭示也被他所创造的这个恋爱女人当中。

    对她的拯救要依靠这个创造了她并能够马上把她摧毁的专横的自由者。她在这个男人面前,生活在恐惧和战栗之中,他控制了她的命运,却对这一命运不全了解,也不十分想了解。她危险地借助于一个他人,她在她自己的命运面前,是一个痛苦而又无能的旁观者,这个他人作为不自觉的暴君,作为不自觉的强行执行者,由不得她也由不得他自己地具有敌对的外貌。

    所以女人在爱情中不是去寻求结合,而是在体验最凄楚的孤独;不是去寻求合作,而是在体验斗争和并不少见的恨。对女人来说,爱情是通过接受她所被判定的依附性而获得幸存的最大努力;但甚至在同意的情况下,依附性的生活也只能在恐惧和奴性中度过。

    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宣布爱情是女人的最高成就。尼来说:“女人若是作为女人去爱,便只能更加女性化”;巴尔扎克说:“在最佳的生活当中,男人的生活是名,女人的生活是爱。只有在女人使她的生活成为一种不断的奉献,就似男人的生活是不断的行动的时候,她和男人才是平等的。”但是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骗局,因为她所奉献的,男人根本不急于接受。男人并不需要他所要求的无条件奉献,也不需要对他的虚荣心加以奉承的盲目崇拜的爱情;他只有在无须满足这些态度所隐含的相互要求的条件下才会接受它们。他谆谆告诫女人说,她应当奉献——而她的奉献又让他心烦意乱;她由于她的奉献无用,由于她的生活空虚而处于困窘当中。将来有一天女人很可能不是用她的弱点去爱,而是用她的力量去爱,不是逃避自我,而是发现自我,不是贬低自我,而是表现自我——到了那一天,爱情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她,都将成为生命之源,而不是成为致命的危险之源。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爱情是以最动人形式表现的祸根,它沉重地压在被束缚于女性世界的女人的头上,而女人则是不健全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无数的爱情殉道者都证明了,这种不公正的命运把不毛之地的地狱,当做最后的拯救来予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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