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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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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做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像高阿涅之类。单是想到这种事就教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帕脱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尽可以由着你扯谎,”但尔维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伎,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教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尔维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伯爵夫人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像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那个人的代理人,那么请你……”

    “太太,”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像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么先生,你说罢,”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律师的话自然动人了: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尔维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也会维持我跟法洛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折磨得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教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

    “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法洛伯爵,太太。”

    “法洛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

    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法洛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移转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脸色变了。

    但尔维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法洛先生那么办,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又是荣誉团勋二位,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一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尔维说着,向伯爵夫人告辞了。

    但尔维访问上校和法洛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

    但尔维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得跟身份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荣誉团勋二位的大红绶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恢复,当年那种威武的气概也跟着恢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脸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绝不会跟一个铜子儿相像。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尔维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法洛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但很巧妙的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围缀着蔷薇花,像捧云托月似的使她脸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宁吃着早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意赌东道请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特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台洛希问。

    “放心,他的太太,法洛伯爵夫人,会耍他的!”蒲加回答。

    高特夏又道:“那么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宁嚷着。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尔维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宁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鬼!”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把,教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法洛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尔维的办公室里。

    “喂,蒲加,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采的戏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法洛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

    “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特夏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蒲加很严厉的喝阻。

    “像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

    伯爵夫人一到,但尔维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吧,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但尔维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伊阿桑德,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将,荣誉团勋二位;住巴黎小银行街。

    “乙方:罗士?夏波丹,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罢。”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的说明你们双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身份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劳太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尔维念到这儿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方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尔维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

    “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吧,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脸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心中一动,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又往下说道: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罢。我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尔维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像长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的没心没肺。”

    “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让我来补救罢,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你上夏朗东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悉索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罢!”

    于是他像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葛罗斯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的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泄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像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一个人所能表迖的真情实意往往是不完全的,真情绝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像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让两颗热泪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脸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脸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还活着的。”她看到丈夫脸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了避免扰乱法洛伯爵的心绪,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提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夏班尔关卡,便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葛罗斯莱,在蒙莫朗西盆地上。先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的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着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罢。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法洛先生的,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脸红;即使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像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着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罢。”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仁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

    “我不至于那么糊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罢,”伯爵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刺激他的欲念;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像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玛扬西高岗与美丽的葛罗斯莱村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校到的时候,发现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难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箓,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倒反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如意的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的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上楼到自己屋里,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活的回到化妆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封写给台倍克的信,要他上但尔维那边把有关夏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葛罗斯莱看她。刚写完,她听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巴黎,面交台倍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作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脸问:“我提到法洛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罢,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亲吗?”上校用着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法洛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罢,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脸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假,唯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对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罢,”他说。

    小女孩子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的闹成一片,等于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教我怎么放得下呢?”

    “是您呕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的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的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一会儿瞧瞧母亲,一会儿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像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像一尊废炮,只要一些烟草和一份《立宪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倶寂的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绝不参加这件事。那是不应该的。”

    台倍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人一同出发到圣–滦–泰凡尼去。台倍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台倍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像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滑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会儿愤慨,一会儿冷静。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葛罗斯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圣–滦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土。伯爵夫人坐在高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上走回来,便问:“喂,台倍克先生,他签字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了。”

    她说:“那么就得送他上夏朗东,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里。”

    上校忽然像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台倍克一生挨到的最精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台倍克的回答,暴露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夏朗东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跚,像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宁的了!从此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尔维所说的,成年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情,从但尔维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头的小阁,发现妻子坐在一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表情正像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可是尽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手臂,惨白的脸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脸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叫作伊阿桑德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无事的过一辈子的。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像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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