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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走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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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瑞尔天性莽撞,对危险也满不在乎。因此不断地出事故。莫瑞尔太太每当听到一辆空煤车驶向家门口,她就会跑出起居室去看。想着丈夫很有可能坐在矿车里,脸色灰白,满面灰尘,浑身无力,不是病就是伤了。如果是他,她就会跑出去帮忙。

    威廉去伦敦大约一年了,保罗刚刚离开学校、还没有找到工作。有一天,莫瑞尔太太正在楼上,保罗在厨房里画画————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忽然有人敲门。他生气地放下画笔去开门,母亲也打开窗户,往下看。

    矿上一个衣着肮脏的小伙子站在门口。

    他问:“这是沃尔特。莫瑞尔的家吗?”

    “是啊。”莫瑞尔太太说:“什么事?”

    但是她已经猜到了。

    “你丈夫受伤了。”他说。

    “哦,天哪!”她惊叫了一声,“他不出事那才是个奇迹呢。小伙子,这回他怎么啦?”

    “我不太清楚。不过可能是腿受伤了。已经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天哪!”她惊叫道,“哦,天哪,他就这副德性!从来没有安宁过五分钟,如果有,我宁愿去上吊!他的大拇指伤刚好,而现在————你见了他吗?”

    “我在井下见过他。我看见他们把他放在矿车里送上去,他昏过去了。不过弗雷泽大夫在灯具室里给他检查的时候,他大喊大叫地咒骂着。他们要送他去医院时,他说他不去医院,要回家。”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完。

    “他当然想回家,好让我来受拖累。谢谢你,小伙子,哦,天哪,我还没有受够吗?我受够了!”

    她下了楼,保罗机械地继续着他的画。

    “既然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么情况一定很糟糕。”她接着说,“他太粗心大意!别的人就没有这么多事故。是的,他想把担子压在我身上。哦,天哪,好不容易我们的生活才好了一点。把那些东西拿开,现在没有时间画画了,火车什么时候开?我得赶紧去凯斯顿了,我只好扔下卧室不管了。”

    “我可以替你收拾。”保罗说。

    “你不用。我想可以赶七点钟的车回来。哦,我的天,他要惹出来多少麻烦啊。

    而且丁德山口那段花岗石路————还不如叫它碎石子路————简直可以把他颠死。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修修这条路。这么糟糕的路,何况坐救护车的人都是急病人。

    为什么不在这儿开一家医院呢。如果那位老板买下了矿区,天哪,会有足够的事故发生,不用担心医院会倒闭。可是他们就不这样做,却一定把人放在一辆慢吞吞的救护车里,送到十英里外诺丁汉去。这太不像话了!咳,他还要找岔子!他一定会的。我知道谁陪他,巴克,我想就是他,可怜的家伙,他宁愿躲在任何地方,也不想住在医院里。可是我知道巴克会很好地照顾他。还不知道他要在医院住多久————他讨厌住在那里!不过,如果只是腿部受伤,那还不算太倒霉。“

    说话的工夫她一直在准备着,匆匆取掉围腰,她蹲在烧水锅面前,把热水慢慢地灌进水壶里。

    “我想把这个烧水锅扔在海底里!”她大声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拧着水龙头。

    真是奇怪,这么矮小的女人有一双漂亮又有劲的胳膊。

    保罗收拾好东西,放上茶壶,摆好桌子。

    “四点二十才有火车。”他说,“你的时间很充裕。”

    “哦,不,我没多少时间了。”她大声说,一面擦脸,一面从毛巾上眨着眼睛望着他。

    “不,你来得及,不管怎样你得喝杯茶。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凯斯顿吗?”

    “陪我一起去?我倒想问问,为什么陪我去?现在,我还应该给他拿些什么?

    唉,天哪!他的干净衣服————上帝保佑,是干净的。不过最好还是烘干一些。还有袜子————他用不着袜子了————我想,还要一条毛巾吧,还有手绢,还有别的什么?“

    “梳子、刀、叉和勺子。”保罗说。父亲以前住过院。

    “天知道他的腿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接着说,一面梳着她那棕色的,细软如丝的头发,不过掺杂着几缕白发。“他特别注意洗上半身,下半身他就觉得没必要洗,不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也是见多不怪了。”

    保罗已经摆好了桌子,他给母亲切了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

    “给你。”他说道,在她面前放了一杯茶。

    “再别烦我!”她烦躁地喊道。

    “可是,你必须吃点,东西都摆好了。”他坚持说。

    于是她坐下来,轻轻抿着茶,默默地吃了点面包,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分钟后,她离开了,要步行两英里半才到凯斯顿车站。她把带给丈夫的东西全放在一个鼓鼓的网兜里。保罗看着她行走在树篱间的大路上————一个身材矮小、步履匆匆的背影,想到她又陷入痛苦、烦恼的深渊,他又为她而感到痛心。她内心焦急,疾步如飞,感到身后儿子的心紧紧地跟随着她,感到他在尽力为她分担重负,甚至支撑着她。她在医院时,她想到:“如果告诉孩子情况是多么的糟糕,他会很担心的。我最好还是谨慎点。”然而当她步履艰难的往家走时,她却感觉他会来分担她的重担的。

    “情况糟糕么?”她一进门,保罗就问。

    “不能再坏了。”她回答。

    “什么?”

    她叹着气坐了下来,解开帽带,儿子望着她仰起的脸,和那双辛勤劳作的小手在颌下解着那个结。

    “不过,”她回答道,“并不是很危险,可是护士说,是粉碎性骨折。你看,一大块石头砸在他腿上————这儿————是有创骨折,有些折骨把肉都戳穿了。”

    “啊————太可怕了!”孩子们惊呼道。

    “而且,”她继续说,“他自然嚷嚷着他快死了————他要不叫才怪呢。‘我不行了,亲爱的!’他看着我说:”别傻了!‘我说,’不管砸得多厉害,你也不会因为一条断腿要命的。‘’我不会活着出院的,除非进了棺材。‘他嘟囔着。’得了‘我说,’等你好点,你让他们把你放在棺材里抬到花园里开开心,我想他们也会的!‘’只要我们觉得那对他有好处。‘护士长说。她是一个很好的护士长,就是相当严格。“

    莫瑞尔太太摘掉帽子,孩子们在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他的情况糟糕,”她继续说:“一时好不了,这一下砸得很重,失了好多血,当然,这次也很危险。根本说不准能不能完全复原。而且,还会发烧和引起坏疽病————如果情况坏下去,他会很快不行的。但是,他体质不错,皮肉也极容易长好。

    所以我觉得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当然,有一块伤————“

    她脸色苍白,情绪激动,三个孩子意识到父亲的情况是多么糟糕,屋子里一片沉默、焦虑。

    “他总会好的。”过一会儿保罗说:“我也是这么给他说的。”母亲说。

    每个人都沉默不作声做自己的事。

    “他看上去也真像不得了的样子。”她说,“但护士长说那是因为伤痛。”

    安妮拿走了母亲的外衣和帽子。

    “我走的时候他看着我!我说:”我得回去了,沃尔特,因为火车————还有孩子们。‘他一直看着我。这让人难受。“

    保罗又拿起画笔开始画画。亚瑟走出去拿煤。安妮凄然地坐在那儿,莫瑞尔太太坐在她怀第一个孩子时她丈夫为她做的摇椅上,一动不动,想着心事。她很伤心,为这个重伤的男人感到难过。但是,在她心灵最深处,在应该燃起爱情火焰的地方,却仍旧是一片空白。此刻,她那种女人的怜悯心完全被激起了,不顾一切地照顾他,挽救他,她宁愿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如果能够的话)。然而,在她心灵深处,她对他和他的痛苦仍然是漠不关心。令她感伤的是,即使在他激起她强烈的爱欲的时候,她仍然不会爱他。她沉思了一会儿。

    “而且,”她突然说,“当我走到凯斯顿半路时,才发现自己穿着干活时穿的鞋————你们看。”原来是保罗的一双棕色旧鞋,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脚趾。“我窘迫地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亚瑟上学去了,莫瑞尔太太又跟帮她做家务的儿子聊了起来。

    “我在医院里碰到了巴克,他精神很不好,可怜的家伙。‘喂!’我对他说,‘你这一路陪看他,怎么样啊?’‘别问了,太太。’他说。‘唉,’我说,‘我知道他会怎么样!’‘不过,他的情况是很糟糕,莫瑞尔太太,是的。’他说:‘我知道。’我说。‘车子颠一下,我的心就像会从嘴里冲出来似的,’他说:‘而且他常常大喊大叫,太太,即使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再干一次,我也不干了。’‘我可以理解,’我说:”这是一个让人恶心的工作,‘他说:“但是,要等路修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我说:”我觉得可能是。‘我喜欢巴克先生————我确实喜欢他。他有一种男子汉气概。“

    保罗沉默地继续画画。

    “当然。”莫瑞尔太太继续说,“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住在医院里可真困难。

    他不懂制度和惯例,而且不到他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这次砸伤了大腿,一天换四次药,除了我和他妈妈,他会让别人换吗?他不会的。所以,和护士们在一起,他就得受折腾。我也不想离开他,我很清楚。当我吻了他一下回来时,我自己都觉得不够意思。“

    就这样,她跟儿子聊着,几乎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倾诉给他,而他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尽他所能地分担减轻她的困难。最后,她不知不觉跟他谈了所有的心曲。

    莫瑞尔的情况这段时间一直不妙。整个星期,他处在危急状态中。后来开始好转。知道他开始好转,全家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快乐的生活。

    莫瑞尔住院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例并不是非常困难。矿上每星期给他们十四先令,疾病协会给十先令,残疾人基金会给五先令,还有莫瑞尔的朋友们每星期也给莫瑞尔太太一些钱————从五到七先令不等————因此她就相当宽裕了。莫瑞尔在医院里渐渐恢复,家里也格外愉快、平和。每个星期三、六,莫瑞尔太太都要去诺丁汉看望丈夫。她往往会带点小东西回来:给保罗带一小管颜料,或几张画纸;给安妮带几张明信片,全家人就高兴地看上好几天,然后才让她把明信片寄给别人;给亚瑟买把钢丝锯,或买一块漂亮的木板。她兴奋地告诉孩子们自己在大商店的种种奇遇。画店里的人认识她了,也知道了保罗。书店里的姑娘对她也很有兴趣。莫瑞尔太太从诺丁汉回来,总有很多新闻。三个孩子围着她坐成一圈听她讲,一边插嘴,一边争论,一直闹到该上床的时候,最后,通常是保罗去通炉灰。

    他常常自豪地对母亲说:“现在我是家里的男主人了。”他们明白了家庭可以是多么的平和安宁。因此他们都有些遗憾————虽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是这么无情无义————他们的父亲就要回来了。

    保罗现在十四岁,正在找工作,他是位个子矮小而秀气的男孩,长着深棕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脸型已不是小时候的那种圆型,而是变得有点像威廉————线条粗犷,甚至有点粗鲁————而且表情极其丰富多变。他看起来仿佛总是若有所思,显得生气盎然,充满活力。他突如其来的笑很可爱,很像他母亲。而且,当他那迅速变化着的思路中出现障碍时,他的表情就变得呆滞、丑陋。他是那种一旦不被别人理解,或感到被人瞧不起,他就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孩子。然而一旦接触到温暖,他立刻又变得可爱了。

    无论他接触什么事物,刚开始,他总觉得很别扭。他七岁就开始上学这件事,对他简直是一种刑罚。不过,后来他就喜欢这种生活了。如今自己得步入社会,他又觉得羞怯,自信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对于一个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以说他是一个天赋很高的画家了,而且他从海顿先生那里学了一些法语、德语还有数学,但这些都没有商业价值。他母亲说过,干重体力活吧,他的身体又不够强壮,他不喜欢做手工,却喜欢东颠西跑,或是到乡下旅行,或读书、画画。

    “你想干什么呢?”母亲问道。

    “什么都行。”

    “这不算一个答案。”莫瑞尔太太说。

    不过,他确实只能做出这样的答复。他的雄心壮志就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与世无争地一星期挣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亲死后,就和妈妈住同一所小屋子。愿意画画就画画,愿意外出就外出,从此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到现在来说,这就是他的打算。不过他内心傲视一切,拿人家同自己比较一下,无情地估计将他们分等。

    他想,投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但是他把这个想法丢到了一边。

    母亲说:“你得看看报纸上的广告。”

    他看着她。这对他来说,翻看广告使他承受屈辱和痛苦的折磨。但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整个身心都思虑这么个念头:“我不得不去看广告找工作了。”

    这天早晨,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个念头扼杀了他的全部快乐,甚至生活,他的心乱成一团。

    后来,到十点钟,他出了门。他被认为是一个古怪而安静的孩子。走在小镇洒满阳光的小街上,觉得仿佛他遇见的所有人都悄悄地议论:他要去合作社阅览室看报纸找工作了,他找不到工作的,我想他是靠母亲活着。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踏上合作社布店后面的石阶,往阅览室看了看。通常,里面只有一、两个人,不是老人,就是无用的家伙,要不就是靠“互助会”生活的矿工。他进去了,当他们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立刻一副畏畏缩缩、受委屈的样子。他坐在桌前,假装浏览新闻,他知道他们会这样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阅览室里会干什么?他心里很别扭。

    他沉思着朝窗外望去,对面伸出花园的旧红墙,墙头满是大朵大朵的葵花,花儿欢快地俯视着拿着东西匆匆赶回家去做饭的女人们;山谷里长满谷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田野里有两座煤矿,白色水蒸汽慢慢往空中升起。远处的小山上,是安娜利森林,幽暗而神秘。他的心往下沉,要被派去当苦力了。他心爱的家乡的自由生活就要结束,他已经成为工业社会的囚犯。

    酿酒商的货车从凯斯顿驶过来了,车上装着巨大的酒桶,一边四个,就像绽开的豆荚上的豆子。赶车人高高地坐在车上,沉重地坐在座里摇摇晃晃。这活在保罗眼里一点也不敢轻视。他那又圆又小弹壳般的脑袋上的头发,在太阳下面晒得几乎发白,那粗壮的红胳膊懒懒地耷拉在麻布围裙上摇来摆去,白色的汗毛闪闪发光,红红的睑发着光,在阳光下睡眼惺松。几匹棕色的漂亮的马,自觉地跑着,倒更像这个场面的主人了。

    保罗希望自己是个傻瓜。“我希望,”他心里暗自思量,“我倒不如像他一样肥胖,做一只太阳下的狗;我希望我是一头猪,或是一个给酿酒商赶车的车夫。”

    最后,阅览室终于空了。他匆匆在一片小纸上抄下了一条广告,又抄了一条。

    然后溜了出来,松了一口气。母亲还得看看他抄写来的东西。

    “是的,”她说,“你应该试试。”

    威廉曾经用规范的商业用语写了一封求职信,保罗把信略加修改,抄了一遍。

    这个孩子的书法很糟糕,所以样样在行的威廉看到他的字,不由得烦燥起来。

    这个当哥哥的变得爱炫耀自己了。他发现在伦敦自己可以结交比贝斯伍德的朋友地位高得多的人,办公室里的某些办事员已经学过法律,或多或少地当过一段时间的见习生。威廉性格开朗,不论去哪都广交朋友。不久,他就拜访出入一些人家,而这些要人是在贝斯伍德,对那些无法高攀的银行经理都有些看不起,对教区长也不过冷淡地拜访一下而已。因此他开始幻想他已经成为一个大人物了,实际上,他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成为一个绅士阶层的人,也相当意外。

    他似乎十分满足,母亲也很高兴。只是他在沃尔刹斯托的生活太枯燥乏味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的信中似乎涌动着一种兴奋的激情,这种生活变化,弄得他心神不定,好象完全失去了自己,随着这种新生活的潮流,轻浮地来回旋转。母亲为他而焦虑。她也已感到他已经迷失了自己,他去跳舞,去戏院,在小河上划船,跟朋友们一起外出,不过她也知道他在玩乐完后,会坐在冰冷的卧室里,刻苦地学习拉丁文,因为他想在办公室出人头地,还想在法律界尽所能地闯出一番天地。现在,他不再寄钱给母亲了。自己所有的钱全作为生活用度。而她,也不想要钱,除非偶尔,她手头确实很紧,十先令也能帮她大忙时,她仍然梦到威廉,梦到他在为她帮忙做主。但她从来不肯承认因为他,她的心会多么焦急,多么沉重。

    他也谈了很多关于他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年轻漂亮,肤色浅黑,有一大批追求者的。

    “我想知道是否你会去追她,我的孩子。”他的母亲给他回信说,“你不要这样干,除非看见别人在追求她,你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安全,也很得意。

    但是,要小心谨慎,如果你独自一个人情场胜利时,感觉一下是什么样的。“

    威廉不在意这些话,继续追求。他带姑娘去河边划船。“如果你看到她,妈妈,你就会明白我的感情了。她身材高大,文雅端庄,皮肤是纯净的透明的橄榄色,头发乌黑发亮,还有那一双灰色的眼睛————明亮、一副嘲弄的神情,有如黑夜中映在水面的星星灯火。直到你见到她,你才不会见笑你儿子了。她的衣服也比得过伦敦的任何一个女人。我告诉你,如果她陪着你儿子走在皮卡迪利街上,他不会不昂首挺胸的。”

    莫瑞尔太太思前想后,也许与儿子在皮卡迪利散步的,只是身材窈窕,衣着漂亮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和他十分亲密的女人。不过,她用她模棱两可的方式向他祝贺。有时,当她俯身站在洗衣盆边时,又想起儿子的事来,仿佛看见儿子娶了一个挥霍无度优雅漂亮的妻于,挣那几个钱,在郊区一间小屋子里苦苦地过着日子。

    “唉,”她对自己说,“我就像一个傻子————自寻烦恼。”尽管这样,她心底的那块忧虑始终伴随着她,害怕威廉自作主张干错了事。

    不久,保罗被托马斯。乔丹这个住在诺丁汉,斯帕尼尔街21号的外科医疗器械厂老板约见。莫瑞尔太太高兴极了。

    “嘿,你看!”她喊道,眼里发着光,“你只写了四封信,而第三封信就得到回音。你很幸运,孩子,我以前常说你很幸运。”

    保罗看着画在乔丹信纸上的图案:一条木头做的腿套着弹力袜子以及一些别的机械。他觉得手足无措。他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弹力袜子,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个商业社会价值准则,不讲人情,他害怕这些。更可怕的是,木头腿的买卖。

    星期二那天,母子俩很早就出发了。这时是八月份,天气火一般地热。保罗走着,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拧着。他宁愿体力上多受点苦,也不愿受这莫名其妙的折腾,当着陌生人的面、让别入决定是否录用你。不过,他还是和母亲随口聊着。他从没对她坦白地说过他碰到这样苦闷的事。她只能猜到一些。这天,她快乐极了,简直像热恋中的情人。她站在贝斯伍德售票处的窗户准备买票,保罗看着她从钱包里掏钱,当他看到那双戴着黑色羊皮旧手套的手从破钱包里掏出银币时,保罗因对母亲的爱恋而产生强烈的痛楚。

    她又激动又快活。看着她当着其他旅客的面高声说话,他感到十分难堪。

    “看那些愚蠢的母牛,”她说,“正跑着圈子,好象她以为自己在马戏团里。”

    “很可能有一只牛虹叮了。”他低低地说。

    “一个什么?”她轻快地问,一点不觉得难为情。

    两人沉思了一阵,坐在她对面总使他非常敏感,突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对他微笑了一下————一个难得的、亲切的笑容,充满明快和爱意。然后他们俩都朝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铁路旅程慢慢地过去了。母子俩走到车站街上,有一种情人们一起冒险的激动。到了卡林顿大街上,他们停下来扶着栏杆,看着下面运河里的驳船。

    “真像威尼斯。”他说,看着工厂高墙之下水面上的阳光。

    “也许像吧。”她微笑着回答。

    他们非常兴奋地去逛那些商店。

    “喂,看那件衬衣,”她说,“安妮穿着正合适,对吗?而且只卖一镑十一先令三便士,便宜吧?”

    “还是刺绣的呢。”他说。

    “是啊。”

    他们时间充裕,因此一点不急。他们觉得这个镇十分新奇陌生。但是这个男孩忧心忡忡。他一想到跟托马斯。乔丹见面就害怕。

    圣彼得教堂的大钟快十一点时,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城堡的狭窄的街上。这条街阴暗破旧,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几扇饰有黄铜门环的深绿色大门,还有伸向人行道的黄赭石台阶。接着,又是一家商店,那个小窗口看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半睁着的眼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着“乔丹父子”的挂牌。这真像在某地野外狩猎一样,兴奋激动极了。

    突然,他们发现一座高大黑暗的牌楼,挂着好几家商店招牌,托马斯。乔丹的就在其中。

    “在这儿!”莫瑞尔太太说,“但到底在哪边呢?”

    他们四周望着,一边是一家古怪、阴暗的硬纸板,另一边是一家商业旅馆。

    “在门洞里面。”保罗说。

    他们探险似的进了牌楼,仿佛闯入龙潭。他们走进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像一口井,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稻草、纸盒和纸板。阳光照在一只大板条箱上,里面的黄色的稻草撒得到处都是。院内其他地方和矿井一样阴暗。

    里面有几扇门,两个楼梯。正对着他们的楼梯最上面有一扇肮脏的玻璃门,上面模模糊糊有几个丧气的宇:“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医疗器械厂。”莫瑞尔太太走在前面,儿子跟着。当保罗跟在母亲后面登上了肮脏的台阶,走向那扇肮脏的门时,他的心情比查理一世上断头台时还要沉重而紧张。

    她推开了门,新奇而欣喜地站在那儿。在她面前是一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的纸包,那些卷着袖子的职员们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这里光线柔和,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纸包似乎闪闪发光,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木柜台。所有这些都那么安静,富有家庭气氛。莫瑞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她戴着最好的帽子,披着黑面纱。他套着男孩子的那种白色大硬领,一套诺福克西服。

    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瘦高瘦高,脸又窄又长,看起来很机灵。然后他又朝屋子那头,一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才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和气的询问的神情俯身向着莫瑞尔太太。

    “我可以见见乔丹先生吗?”她问。

    “我去找他。”小伙子回答。

    他向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走去。一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抬起头来,这人让保罗想起了一只长毛尖嘴的小狗。接着,小老头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了。他两条腿很短,又矮又胖,穿着一件羊驼毛上衣,他像是竖了一只耳朵似的歪着头,带着询问的神情稳健地走了过来。

    “早上好!”他说,在莫瑞尔太太面前有些犹豫,不知道她是不是个顾客。

    “早上好,我是陪我儿子保罗;莫瑞尔来的,你约他今天早上来见你。”

    “到这边来。”乔丹先生说,语气干脆,一副生意人的模样。

    他们跟着这位工厂老板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屋里摆着美洲黑皮面家具,被顾客们摸得明光闪亮,桌子上有一堆与黄色羊皮箍带缠在一起的疵气带,看上去崭新崭新,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保罗闻到一股新鲜的小羊皮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这时,他已感到晕晕乎乎,只注意视线以内的东西了。

    “坐下,”乔丹先生有些不太耐烦地指着一张马鬃椅让莫瑞尔太太。她极不太自然地坐在那儿。接着,这个小老头掏出来一张纸。

    “是你写的这封信吗?”他大声问道,顺手拿起那张纸递到保罗面前,保罗认出了这是他的信。

    “是的。”他回答。

    这时,他内心交织两种不同的感觉。首先,因为说了慌而感到内疚,因为那是威廉写的信稿。其次,他的信捏在那个人胖胖的红润的手里,显得非常生疏,和在家里放在桌子上完全不一样了。仿佛这封信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听使唤了似的,他讨厌这人拿着信的样子。

    “你从哪学会写字的?”这个老头粗鲁地问。

    保罗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写得不好。”莫瑞尔太太抱歉般地插了一句。接着,她撩起了面纱。保罗恨她没有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面前显得高傲一些。不过,他喜欢她摘掉了面纱的脸。

    “你还说你懂法语?”这个小老头问道,还是很尖刻。

    “是的。”保罗说。

    “你上的什么学校?”

    “公立小学。”

    “你是在哪里学的法语?”

    “不……我……”孩子脸涨得通红,没再说下去。

    “他的教父教的。”莫瑞尔太太说,有点解围的意味,但语气已相当冷淡了。

    乔丹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急躁地————他的手似乎随时都急着要干什么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哗啦哗啦地展开它,递给了保罗。

    “念一下这个。”他说。

    这是一张法文便条,细小而又龙飞凤舞的外文字迹弄得孩子无法辨认,他茫然地盯着这张纸。

    “‘先生’,”他开始读了,但然后他又为难地看着乔丹先生,“这是……这是……”

    他想说“笔迹”,可是他失去了往日的机灵,他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大傻瓜,他恨乔丹先生,可他只有绝望地再看看那张纸。

    “‘先生’————请给我寄————嗯————嗯————我不认识这个————嗯————‘两双’————‘grisfilbas’————灰色长统麻纱袜————嗯————嗯————‘sans’————没有————嗯————我不认识这个字————嗯————doigts————手指————嗯————我不认识这个————”

    他想说“笔迹”,但还是说不出来。看见他卡壳了,乔丹先生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纸。

    “请寄两双无趾灰色长麻纱袜来。”

    “噢,”保罗恍然大悟“‘doigts’是‘手指’的意思————也可以指,……不过一般指……”

    这个小老头看着他。他不知道“doigts”是否有“手指”的意思。但从他的意图来说,是“脚趾”的意思。

    “手指和长袜子能联系起来!”他大声嚷道。

    “可这的确是手指的意思呀。”男孩坚持说。

    他痛恨这个小老头,让他出了这样一个五。乔丹先生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傻乎乎的倔犟的孩子,又看了看一声不响坐着的母亲,一副不得不依靠别人生活的穷人才有的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他问。

    “哦,”莫瑞尔太太说:“由你决定,他现在已经毕业了。”

    “他还要住在贝斯伍德吗?”

    “是的,但是他能在8点差一刻到火车站。”

    “嗯!”

    结果保罗被录用为蜷线车间的办事员,每月八先令。这孩子坚持说“doigts”

    是“手指”的意思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语,他跟着母亲下了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充满了疼爱和快乐注视着他。

    “我想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她说。

    “‘doigts’是‘手指’的意思,妈妈,而且那个笔迹,我不会认那个笔迹。”

    “没关系,我肯定他以后会对你好的,而且你也不会常见到他。刚开始那个年轻人就相当不错,我肯定你会喜欢他的。”

    “但是,妈妈,乔丹是不是一个很俗气的人?难道他拥有这整个厂?”

    “我想他过去是个工人,后来发了,”她说:“你一定不能和别人太计较,他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不同罢了。你总认为别人对你过不去,其实不是。”

    阳光明媚。市场的人已经散了,那片开阔地的上空,蓝天显的格外耀眼,地上铺路的圆石子熠熠发亮。大街两旁的店铺都遮掩在朦胧阴暗之中,阴影处也显出色彩斑烂的窗户,就在有轨马车穿过市场向前开去的地方,有一排水果摊,水果在太阳下闪着光————苹果、一堆堆的桔子、青梅、香蕉。母子俩路过时,那股浓浓的水果香扑面而来。保罗被羞辱气愤的情绪终于慢慢消失了。

    “我们去哪儿吃饭?”母亲问。

    这让人感觉有点挥霍无度。保罗长这么大,只去过馆子一两次,而且只要一杯茶和一个小圆面包。大多数贝斯伍德的人认为他们在诺丁汉的馆子里,最多吃得起茶和黄油面包,或是罐炯牛肉之类的东西,吃真正大厨师做的东西,被认为是奢侈。

    因此,保罗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们找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餐馆,但是当莫瑞尔太太溜了一眼菜单时,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沉重起来,东西太贵了。于是她点了腰子馅饼和土豆,这是最便宜的菜。

    “我们不应该来这儿,妈妈。”保罗说。

    “没什么,”她说:“我们不会再来的!”

    她坚持给他要了一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爱吃甜点。

    “我不想吃,妈妈。”他恳求似地说。

    “要的。”她坚持说,“你应该吃。”

    她四下找着女招待,女招待正忙着,莫瑞尔太太也不愿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因此,当女招待在男人们中打情骂俏时,母子俩就等着适合的呼叫机会。

    “不要脸的贱人!”莫瑞尔太太对保罗说,“看,她在给那个男人端布了呢,他比咱们来得晚得多。”

    “没什么,妈妈。”保罗说。

    莫瑞尔太太愤慨不已,可是她太穷了,要的东西又太不起眼,因此她当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只好等啊等。

    “我们该走了吧,妈妈?”他说。

    这个女侍走过来,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你能拿一个葡萄干馅饼吗?”莫瑞尔太太清清楚楚地说。

    这个女恃无礼地往四周张望。

    “马上就来。”她说。

    “我们已经等得够长的了。”莫瑞尔太太说。

    一会儿,姑娘就端来馅饼。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让她结帐。保罗真想钻到地下去,他很佩服母亲的那份勇气。他知道她和他一样胆怯,只是长年的风风雨雨才教会了她维护自己这么点权利。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吃东西!”当他们惟恐避之不及地走出那个餐馆,她就大声发誓。

    “我们去,”她说。“去看看凯普和波特商店,或其他地方,好吗?”

    他们一路讨论着绘画,莫瑞尔太太想给他买一支他向往以久的貂毛画笔,但他拒绝了这份美意。他站在女帽店、布店前,百无聊赖,但她兴趣盎然,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继续逛着。

    “噢,看那些黑葡萄!”她说,“简直让人流口水。好多年来我想买一些,但我还得等段时间才能买。”

    然后她又兴高彩烈地来到花店前,站在门口,闻着扑鼻的香味。

    “噢,噢,太香了,太可爱了!”

    保罗看见了,在花店的阴影中,有一个穿黑衣服的漂亮小姐正在好奇地往柜台看着。

    “人家正看着你呢。”他说着想把母亲拉走。

    “那又是什么香味?”她不愿走,又大声问道。

    “紫罗兰!”他一面回答,一面匆匆闻了一下:“那儿有满满一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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