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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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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罗凯塔城堡西北角上的塔楼包着铁皮的小门通往地窖————摩罗公爵的金库,里面安放着许多橡木箱子。门顶上是列奥纳多的一幅未完成的壁画,他把墨耳枯里乌斯神画成威严的天使。1499年9月1日夜里,宫廷财务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和公爵收支监管官博贡佐·博托在助手们的协助下,从地窖里往外搬运钱币、珍珠————像装粮食一样盛在陶罐里————和其他珍宝,装进皮口袋里,然后加上漆封;仆人们再搬到花园里,驮到骡背上。一共装了二百四十个口袋,由三十头骡子驮着————淌着蜡油的残烛照亮了箱子的底部,那里还剩下一堆堆的金币。

    摩罗坐在金库出口旁的一个柜台后面,柜台上堆满账簿。他没留意财务官们的工作,心不在焉地看着蜡烛的火苗。

    他的统帅加莱亚佐·桑塞韦里诺逃跑了,法兰西人正在逼近米兰,自从他得到这些消息那一天起,他就陷入了这种奇怪的麻木状态。

    所有的珍宝全部搬出地窖以后,财务官向他请示,是带走那些金银器皿还是把它们留下。摩罗看了看他,紧锁眉头,好像是在集中精力思考,想要弄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立刻转过身去,把手一挥,又呆呆地盯着蜡烛的火苗。安布罗乔先生又把问题重复一遍,公爵根本没有听到。财务官们最终也没有得到答复,只好走了。只剩下摩罗一个人。

    老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禀报说,新任要塞司令贝纳迪诺·达·科尔特驾到。摩罗用手摩挲一下脸,站起来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有请!”

    他对名门贵胄没有好感,不信任他们,而喜欢从无名小辈中造就人才,把前者变成后者,后者变成前者。他麾下的高官显宦中间有烧炉工人、种菜者、厨师、骡夫的子弟。贝纳迪诺是后来当上御厨房记账员的宫廷仆人的儿子,青年时期也曾穿过仆役制服。摩罗把他提拔到第一流的国务要职,现在对他高度信任,委以保卫米兰城堡的重任,这可是他在伦巴第最后一个据点。

    公爵和蔼亲切地接见了新任军事长官,让他坐下,在他面前摊开城堡防务图,并且向他讲解要塞驻军和城市居民沟通信息的暗号:需要紧急救援时,白天————在城堡主塔楼顶上举起一把弯曲的园艺刀,夜间————点燃三个火炬;士兵换防————在萨沃伊塔楼上悬挂白旗;火药不足————从炮楼上用绳子垂下一把椅子;葡萄酒不够用————悬挂一条女人的裙子;面包不够吃————悬挂一条男人的黑布裤子;缺少医生————挂出一个陶夜壶。

    这些暗号都是摩罗自己发明的,他对此十分得意,仿佛如今获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你要记着,贝纳迪诺,”他最后说,“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你那里储备充足,钱款、火药、给养、火器足够用的;三千名雇佣兵的薪俸已经提前发放;被围困的要塞在你的手中能够坚持三年,可是我只要求你坚守三个月,如果我不回来救援————你尽可随意处置。好啦,好像就是这些了。再见。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拥抱他,跟他告别。

    军事长官走后,摩罗让少年侍从铺床,他做过祈祷,便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可是却不能睡着。他又点燃了蜡烛,从行军包里拿出一沓纸,在里面翻出贝林乔尼的竞争对手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的一首诗,此人背叛了自己的恩主————公爵,投靠了法兰西人。诗中把摩罗跟法兰西的战争描写成长着翅膀的斯福尔扎凶龙和古代高卢雄鸡的搏斗:

    我看见雄鸡和凶龙的搏斗:

    双方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

    雄鸡叨出凶龙的一只眼睛,

    凶龙欲腾空而起,却不能。

    雄鸡用爪子钳住他的嘴,

    凶龙由于疼痛而浑身痉挛。

    凶龙把命丧,高卢人成了主宰:

    那些自命为比天高的人

    必定受到人们的嫌弃————

    他们是乌鸦,以尸体为生。

    他一向是胆小鬼。他的心

    只是在同我们争执中才显得英勇。

    你把敌人召到祖国来,

    你窃取了自己侄儿的权力,

    噢,摩罗,上帝降给你灾难,

    你已经不可救药,只有死亡;

    假如你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幸福,

    洛多维科,你如今可知道,

    谁说:我是幸福的!

    他们的痛苦何其多!

    摩罗的心里很难过,同时又有一种甜蜜的屈辱感。他不禁想起来,也是那个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不久前还曾写过阿谀奉承的颂歌:

    有谁看见摩罗的荣耀,

    如看见墨杜萨的脸一样,

    他必定吓得呆若木鸡。

    你是世界和战争的主宰,

    一只脚踹破天,

    另一只踏破地。

    我们的公爵只用一个指头

    就能把地球翻转过来;

    你继上帝之后第一个

    驾驭着宇宙的舵轮————

    站在福耳图娜 1 的车轮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残烛的火苗闪动几下熄灭了,公爵在宝库昏暗的塔楼里走来走去。他思考着自己的痛苦、命运的不公正、人们的忘恩负义。

    “我给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憎恨我?他们说我是恶人,是凶手。可是当年罗穆卢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瑞穆斯 2 ,还有恺撒和亚历山大,古代的一切英雄无一不是凶手和恶人!我想要给人们创造一个新的黄金时代,自从奥古斯都、图拉真和安东尼以后,人民就没有见过这种黄金时代。无须多久————统一的意大利在我的统治下将会繁荣昌盛,阿波罗的桂树和雅典娜的油橄榄将茁壮茂盛,将建成一个永久和平的王国,众缪斯的王国。我在君主中是第一个不是在血腥的战功中,而是在黄金世界之果————文明中寻求光荣伟大。布拉曼特、帕切利、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还有许多别的人!遥远的未来,武器的轰鸣声寂静下来,子孙后代提起他们的时候必定把斯福尔扎的名字与之联系在一起。假如不是北方蛮族的野蛮军队入侵,我还要做许多事情,我作为新的伯里克利 3 ,能把我的新的雅典提到新的高度!为什么,为的是什么,天主哇?”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跟随摩罗的几千人马————在花园主要林荫道和往北通向阿尔卑斯山的大路上等候着公爵出来。

    摩罗跨上坐骑,先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凭吊妻子的陵墓,最后一次向她祷告。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支凄惨的队伍上路了。

    二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旅行拖延了两个星期。

    9月18日深夜,公爵翻越最后一座山的时候,疾病缠身,疲惫不堪,决定在山顶上一个供牧人们宿营的洞穴里过夜。本来找一个比较安宁和舒适的处所并非难事,可是他故意选择这个荒凉的地方会见马克西米连皇帝派遣来的使臣。

    篝火照亮了悬挂在山洞顶上的钟乳石。行军烤肉铁扦上烤着晚餐用的山鸡。公爵坐在行军折叠椅上,浑身裹得严严的,腿上敷着热水袋。身旁的卢克莱西娅小姐跟通常一样,安详稳重,沉默寡言,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在准备她自己发明的治牙痛的漱口剂,用的原料是葡萄酒、胡椒、石竹麝香和其他浓烈的香料:公爵牙痛。

    “这样一来,奥道亚多先生,”他对皇帝的使臣说,不禁暗自欣赏自己的大灾难,“你可以向陛下禀报,您是在何处以及如何跟伦巴第的合法公爵会见的!”

    经过长期的沉默和木然,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窠,可我已经没有安身立足之地了!”

    “科里奥,”他对宫廷史官说,“等你编写历史时,把今天在牧人山洞里过夜的事写进去————这就是伟大的斯福尔扎的后代最后一个避难所,而他的先世则是伊尼亚斯的随从————特洛亚英雄安格勒!”

    “殿下,您的灾难值得新的塔西陀大书特书!”奥道亚多说。

    卢克莱西娅把治牙的漱剂递给公爵。他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来。她那张白皙的脸被火光映红,油黑的鬓发抹在两耳的后边,额花上一根细线拴着的宝石垂在前额中间,她面带慈母般的温情的笑容,看着他,双眉颦蹙,眼睛里露出聚精会神的庄重而又孩子般的天真神情。

    噢,亲爱的!就是她才不出卖你,不背叛你————公爵想道。

    他漱完嘴之后说道:“科里奥,记下:烈火炼真金,患难见真情。”

    侏儒小丑雅纳基走到摩罗面前。

    “老哥哥,我说老哥哥!”他说着坐到公爵的脚下,亲切地给他捶着腿,说了起来,“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噘起嘴来生闷气?别管它,别管它!任何痛苦,只要不死,都是一剂良药。常言道:宁肯活着当驴作马,也不当帝王死去。鞍子!”他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马具,叫了起来,“老哥哥,你瞧瞧:驴鞍子!”

    “你高兴什么?”公爵问道。

    “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摩罗!不妨也给你讲讲。你愿意听我讲吗?”

    “那好,你就讲吧!”

    侏儒跳起来,他身上拴着的小铃铛都响起来,他挥动着丑角棒,一端挂着一个膀胱,里面装着一些干豌豆。

    “那不勒斯王阿方索有位画家,名叫乔托。有一天,国王下令让他在宫墙上把那不勒斯王国画出来。乔托画了一头驴子,背上驮着国徽————国王金宝座和权杖————这头驴子在嗅着另外一个放在它脚下的新鞍子。‘这是什么意思?’阿方索问道。‘这是您的子民,陛下,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新的统治者。’画家回答道。这就是我说给你的故事,我的老哥哥。我尽管是个傻瓜,可是我的话却是对的:米兰人现在嗅着的法兰西人的鞍子,很快就得把他们的脊背磨伤————只要是让百姓们尽情尽兴,他们就会觉得旧的是新的,新的是旧的。”

    “Stulti aliquando sapientes(笨伯有时也很聪明),”公爵露出忧郁的冷笑说道,“科里奥,记下……”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够说出一句至理名言:从山洞口传来马嘶人语声。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跑进来,神色惊惶,伏在总秘书官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出了什么事?”摩罗问道。

    全体肃静下来。

    “殿下……”秘书官说,可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

    “殿下,”路易吉·马利亚尼走到摩罗面前说道,“但愿上帝保佑殿下!您要做好各种准备:不好的消息……”

    “说呀,快说!”摩罗叫喊起来,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他在山洞入口的士兵和宫廷官吏中间看见一个人,只见他的高筒皮靴上沾满污泥。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响地闪开了。公爵把路易吉推开,向信使奔过去,从他手中把信夺过来,拆开后溜了一遍,大叫一声,一头倒下去。普斯特洛和马利亚尼急忙把他搀住。

    博贡佐·博托禀报摩罗,9月7日圣萨提尔节那天,叛徒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向法兰西国王的元帅让-雅克·特里乌齐奥交出米兰城堡。

    公爵喜欢并且很会装昏厥。他有时在外交上利用这种手段耍花招。可是这一次昏厥却不是装出来的。

    他很长时间没苏醒过来。最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虔诚地画个十字,说道:

    “从犹大直到如今,没有比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再大的叛徒了!”

    这一天,他再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几天,马克西米连皇帝在因斯布鲁克城亲切地接见了摩罗;夜深时刻,公爵单独跟秘书官巴托洛梅奥·卡利科一起在恺撒宫中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口授,巴托洛梅奥记录给两名使臣的委托书,摩罗将秘密把这二人派往君士坦丁堡去晋见土耳其苏丹。

    老秘书官聚精会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笔在纸上顺从地疾走,勉强跟得上公爵说话的速度。

    “本公爵一向坚定不移地对陛下怀着敬仰与好感,尤其是现在,为了恢复我的国家,特别指望奥斯曼帝国国君宽宏的援助,特派出三名信使通过三条不同的路途前去谒见陛下,至少其中一人能够完成本公爵委派之使命……”

    接下去,公爵向苏丹控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

    秘书官的笔无动于衷,突然停下来。他皱起眉头,前额上也堆满皱纹,他以为没有听清,便反问道:

    “教皇?”

    “呶,是的,是的。快写。”

    秘书官把头向纸垂得更近了,笔又唰唰地响起来。

    “如陛下所知,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促使法兰西国王进军伦巴第。”

    描写了法兰西人的胜利:

    “得到这个消息,本公爵感到非常惊恐,”摩罗承认,“认为最好是投奔马克西米连皇帝,等待陛下的援助。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欺骗了我,甚过一切人的是贝纳迪诺……”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哆嗦起来。

    “贝纳迪诺·达·科尔特是一条毒蛇,在本公爵的胸口暖和过来,他是个奴隶,曾得到本公爵的恩惠和重用,可是他却像犹大似的背叛了本公爵……不,等一等,不要提犹大。”摩罗醒悟过来,想起来了,他是在给不信仰基督教的土耳其人写信。

    描写了自己的灾难后,他祈求苏丹从海上和陆上进攻威尼斯,保证奥斯曼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并且消灭自己的宿敌圣马可共和国。

    “陛下将会得悉,”他在国书的结尾说,“在这场战争中,如同在任何一项别的举措中一样,本公爵所拥有的一切皆属于陛下,陛下在整个欧洲未必能够找到更强有力的和忠诚可靠的同盟者。”

    他走到桌子前,本来想要做些补充,可是一挥手,坐到椅子上了。

    巴托洛梅奥用撒沙器往最后一页未干的纸上撒了些沙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君主,只见公爵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脊背、肩膀、浮肿的双下颏、刮得发青的面颊、光滑的头发————由于抽泣而颤抖。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天主哇,你的真理到哪里去了?”

    他把脸转向秘书官,这张堆满皱纹的脸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女人;他嘟哝着说:

    “巴托洛梅奥,我信任你,你告诉我,凭良心说,我是对的还是错了?”

    “殿下指的可是往土耳其派遣使臣的事?”

    摩罗点了点头。这个年老的政客阴沉地皱起眉头,噘起嘴,前额上堆满皱褶。

    “当然,从一方面来看,跟狼生活在一起就得像狼一样嗥叫,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臣斗胆禀报殿下:要是再等等呢?”

    “无论如何都不能!”摩罗叫喊着,“我等够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米兰公爵可不是一个无用的卒子,不能让他们随意从棋盘上给甩掉,因为————你可看到了,我的朋友———— 一个无辜的人像我一样受到欺负,他要是不仅向土耳其苏丹求救,而且要向魔鬼求救,谁有胆量敢指责他?”

    “殿下,”秘书官婉转地说,“是否应该考虑考虑,土耳其人进攻欧洲可能会导致出乎意料的后果……譬如对于基督教教会来说?”

    “噢,巴特洛梅奥,难道你认为我没有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吗?我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愿意给我们神圣的教会母亲造成任何损害。上帝保佑吧!————你还不知道我的全部想法,”他补充道,露出从前那种狡猾而又凶恶的冷笑,“你等着瞧吧,我们要煮上一锅粥,给敌人设下一个圈套,让他们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我只告诉你一点:土耳其苏丹————只不过是我手中的工具而已。时间一到————我们就能把他消灭掉,把穆罕默德罪恶的宗派消灭掉,把主的陵寝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

    巴特洛梅奥什么都没有回答,忧心忡忡地把头低下。

    “不好,”他心里想,“完全不好!陷入了空想。这算是哪号政治呢!”

    公爵这天夜里向他所喜爱的那幅出自列奥纳多·达·芬奇手笔的圣母像————圣母被画成摩罗美貌的情妇切奇利娅·贝加米尼伯爵夫人的形象————怀着热烈的信心进行祈祷,期望得到土耳其苏丹的援助。

    三

    早在米兰城堡投降的十天以前,特里乌齐奥元帅就在一片“法兰西!法兰西!”的热烈欢呼声中进入被征服的城市米兰,同时各教堂也钟声齐鸣。

    国王进城的日期定在10月6日。市民们准备隆重欢迎。

    为了举行盛大的游行,商会会长们从大教堂的圣器间里取出两尊天使像。早在五十年前,亦即安布罗西亚共和国以前的时代,这两尊天使像体现了人民自由的天才。可是由于年代久远,能够使镀金翅膀活动的弹簧陈旧了,已不起作用。会长们把它交给前公爵机械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修理。

    这时,列奥纳多正在忙于发明新的飞行器。一天清晨,天还很黑,他正在绘制图纸和进行数学运算。翅膀很轻的芦苇骨架上绷着类似薄膜一样的塔夫绸,这新的翅膀不同于以前的那个飞行器,不像是蝙蝠,而像是一只大燕子。一只翅膀已经做好,立在地板上,上端触到天花板;在翅膀底下,亚斯特罗正在忙活修理米兰公社时期的两尊木制的天使像,把损坏了的翅膀修好。

    这一次,列奥纳多决定尽可能在近处观察飞鸟身体的构造,它的本质能为人提供一个飞行器的范例。他仍然把飞行的奇迹寄托在力学原理上。看样子,凡是能够认识的他全都掌握了,可是,他仍然感到飞行中还有一些未解的秘密,不能寄希望于任何力学原理。又像以前历次试验一样,他再一次缩小了把天然的创造和人手的创造、活的动物机体和死的机器隔离开的距离,他觉得他正在向着不可能的事奋进。

    “好啦,感谢上帝,完成了!”亚斯特罗安上弹簧,惊喜地叫道。

    天使扇动起沉重的翅膀。室内产生了一股气流————那只大燕子又轻又薄的翅膀也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铁匠带着无法形容的柔情看着它。

    “这两个木头东西让我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指着天使嘀咕道,“可是现在,老师,随您的便吧,我可是不做完这两个翅膀,说什么也不离开这里。请把尾部的图纸给我。”

    “还没有画好,亚斯特罗。等一等,还得再琢磨琢磨。”

    “怎么,老师?您三天以前就答应了……”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你知道,我们的鸟尾巴是代替舵的。这里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

    “那好吧,您是最清楚的。我等着,可是现在第二只翅膀……”

    “亚斯特罗,”老师说,“你就等等吧。否则我担心又不得不更动什么……”

    铁匠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用细牛筋绑着的芦苇骨架并且把它翻转过来。然后,他突然向着列奥纳多转过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老师呀,老师,您别生我的气,可是如果您运算起来没完没了,不能用这个机器飞行,我可顾不得您的力学了,我要飞行,是的,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没有这种力量!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次也……”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列奥纳多仔细地看了看他那张颧骨很高的倔强的脸,知道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压倒一切的疯狂念头。

    “先生,”亚斯特罗最后说,“您最好是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到底是飞还是不飞?”

    他的话里有一种恐惧和期望,列奥纳多没有勇气说出真实情况。

    “当然,”他把头低下,回答道,“没有进行试验之前,无法知道;不过我想,亚斯特罗,我们能飞……”

    “那好,这就够了,够了!”铁匠兴奋地把手一挥,“我再也不想听了!既然您说我们能飞————这就是说,我们能飞!”

    他看样子本想要坚持,可是办不到,便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天真。

    “你怎么了?”列奥纳多感到很吃惊。

    “对不起,先生。我总是妨碍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打这以后决不会了……您信不信,我一想起米兰人、法兰西人、摩罗公爵、法兰西国王,我就十分激动————既可笑又可怜:他们忙忙活活,打来打去,自以为在进行一桩伟大的事业————可是不过是一些虫子爬来爬去,是一些没有翅膀的小甲虫!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了解在准备着什么样的奇迹。您只要想想,先生,他们一旦看见有人用翅膀在空中飞翔,将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已经不是木制的天使,只会扇动翅膀让百姓们开开心!他们看见了还不会相信,会以为是神仙。当然啦,不会把我当成神仙,很可能把我当成鬼,可是您要是用翅膀飞翔,那可真的像神仙一样。也许他们会说————是反基督。他们会害怕的,跪到地上给您叩头。您可能随便对待他们。我认为,老师,到那时就不会有战争、法律、主人和奴隶了————一切都会变样了,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现在想也不敢想。各国人民联合起来,展翅翱翔,像天使合唱队一样,唱着赞歌……噢,列奥纳多先生!天主哇!天主哇!————难道可是真的?”

    他仿佛是在说梦话。

    “可怜的!”列奥纳多想,“痴迷了!恐怕是要发疯。我对他得怎么办呢?怎样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呢?”

    就在这工夫,房子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后来又是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最后有人敲起工作室关着的门来。

    “来了些什么不该来的人?这些该死的!”铁匠气愤地叨咕着,“什么人?见不到师傅。他离开米兰了。”

    “是我,亚斯特罗!我是路加·帕乔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门!”

    铁匠开了门,把修士放进来。

    “您出了什么事,路加教兄?”画家打量着帕乔利惊慌的面孔,问道。

    “不是我出了什么事,列奥纳多先生————不过也可以说是我出了事,可是等以后再谈它,现在……噢,列奥纳多先生!……您的大型雕塑……加斯科涅的弓弩手————我刚刚从城堡来,亲眼看见了————法兰西人在毁坏您的雕塑……快走,跑去看看!”

    “为什么?”列奥纳多平静地反驳说,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煞白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怎么?得了吧!您的伟大作品在毁灭,您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我有见戴拉特莱穆尔的通行证。得去想想办法……”

    “反正一个样,来不及了。”画家说。

    “来得及,来得及!我们照直走,穿过菜园,跳过篱笆。只是得快!”

    列奥纳多被修士拉着走了出去,他俩几乎是跑着向米兰城堡奔去。

    路上,路加向他讲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昨天夜里,瑞士雇佣兵洗劫了帕乔利居住的圣辛普利恰诺神父窟————喝醉酒之后就胡闹起来,在一个净室里找到一个水晶的几何体,说这是魔鬼妖术用品,是“占卜用的水晶”,便给摔得粉碎。

    “我碍了他们什么事,”帕乔利愤怒地说,“我那无辜的水晶又碍了他们什么事?”

    他俩来到城堡的广场,在南大门菲拉列特塔楼附近吊桥上看见一个打扮讲究的法兰西年轻人,只见他的周围跟着一群随从。

    “日利先生!”路加喊道,并且向列奥纳多解释说,这位日利先生是法兰西国王陛下的驯鸟师,专门训练黄雀、喜鹊、鹦鹉、鸫鸟啼鸣和学人语————在宫廷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据传,在法兰西,日利先生吹起笛子来,跳舞的不只是喜鹊。帕乔利早就打算向他进呈自己的著作————《神圣的比例》和《数学总论》————这两本书装帧都很考究。

    “路加教兄,请您不要为我操心,”列奥纳多说,“您去见日利先生吧;要是有什么事,我一个人也能办。”

    “不,以后再去找他,”路加窘迫地说,“或者这么办吧?我先去找日利先生,马上就来,只是问问他要到哪儿去————然后找您。您暂时直接去见戴拉特莱穆尔先生……”

    头脑机灵的修士提起褐色袈裟的下襟,赤着脚在吊桥上小跑起来,朝着国王的驯鸟师追去。

    列奥纳多经过吊桥,进入米兰城堡名叫“马尔斯战场”的院子。

    四

    这天早晨下雾。一堆堆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广场上和周围的建筑物前堆放着火炮、军营的家什、装着燕麦的袋子、一垛一垛的干草、一堆一堆的马粪,这里已经变成很大的军营、马厩和酒馆。杂乱地摆着随军床和行军厨房,一些酒桶,有的装着葡萄酒,有的空了,翻过来充当赌桌,叫喊声和笑声、起誓发愿和粗野的谩骂、亵渎神明的和醉鬼的歌声,汇成一片难以分辨的嘈杂声。只是长官偶尔从这里路过时,才暂时寂静下来。莱因和施瓦本的雇佣兵敲着鼓,吹着号,乌里和翁特瓦尔登自由州的雇佣兵则吹着阿尔卑斯号角,奏出凄凉哀婉的牧曲。

    画家走到院子中央,看见自己的大雕塑几乎是没有被触动过。

    伦巴第的征服者弗兰切斯科-阿腾多洛·斯福尔扎大公秃头顶,很像罗马皇帝,面部表情如狮子般凶狠,如狐狸般狡猾,他还像以前一样,骑在马上,这匹马竖起两只前蹄,两只后蹄踏着一个倒在马下的军人。

    施瓦本的火绳枪手、格劳宾登的射击手、皮卡迪亚的投石手、加斯科涅的弓弩手集聚在塑像的周围,吵吵嚷嚷,不能很好地相互理解,用动作手势来补充言语,列奥纳多根据他们的动作手势明白了,现在谈论的是两个射击手,一个日耳曼人和一个法兰西人要进行射击比赛。他们二人应该各饮四杯烈性酒,然后站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射击。射击的目标是塑像面颊上的一个痣。

    量好了距离,拈阄决定谁第一个射击。那个日耳曼人一口气一杯接着一杯地把规定的四杯酒灌了下去,然后走过去,瞄准,射击,没有击中。箭擦着面颊而过,把左耳射掉,可是没有碰到面颊上的痣。

    那个法兰西人把弓倚在肩上,这时看热闹的人群活动起来。士兵们散开,让出一个通道,走过来一个骑士,由前导队开路。他过去了,并没有留意射击手们的取乐活动。

    “这是谁?”列奥纳多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投石手。

    “戴拉特莱穆尔。”

    “还不算晚!”画家想,“追上他,求情……”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感到没有能力采取行动,他麻木发呆,好像是失去了意志,即使是这一瞬间关系到他的生命安危————他连一个手指都不会动一下。一想到要像路加·帕乔利那样挤过这群仆役和马夫去追赶那个长官,一种恐惧、羞愧、厌恶之感便主宰了他。

    那个加斯科涅人射击了。箭呼啸着钻进面颊上的痣里。

    “Bigore!Bigore!Montjoie Saint-Denis!(好!好!祖国的保卫者德尼斯!)”士兵们挥动着帽子叫喊着,“法兰西胜利了!”

    射击手们围拢着塑像,继续进行比赛。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却钉在原地,仿佛是在荒诞可怕的噩梦中,乖乖地看着他花费了一生最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也许是自从伯拉克西特列斯 4 和菲狄亚斯 5 时代以来最伟大的雕塑作品如何被毁坏了。

    子弹、箭和石块雨点般地落到塑像上,大大小小的泥块、沙粒和灰土从泥胎上四处纷飞,露出了支架,如同铁的骨骼。

    太阳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在突然射出的阳光照耀下,残损的塑像显得更加可怜————掉了头的英雄骑在少了一条腿的马上,他的一只手还完好无损,但手中的权杖只剩下半截,下面碑座上的铭文仍然清晰可见:“Esse deus!”————“这是神!”

    这时,从广场上走过来法兰西国王的最高统帅,年老的元帅让-雅各波·特里乌齐奥。他看见塑像,感到莫名其妙,便停下来,用手遮着阳光,又看了看,然后转过身问他的随从人员:

    “这是什么?”

    “阁下,”一位中将奴颜婢膝地说,“乔治·科凯布伦上尉颤自允许火绳枪手们……”

    “斯福尔扎的纪念碑,”元帅叹息道,“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作品————成了射击的靶子!”

    他走到士兵们跟前,可是士兵们沉醉于射击,毫无察觉。元帅抓住一个皮卡迪亚投石手的衣领,把他摔到地上,狂暴地破口大骂起来。

    老元帅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胀了起来。

    “大人!”那个士兵跪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哆嗦着,喃喃地说,“大人,我们不知道……科凯布伦上尉……”

    “你们这群狗崽子,等着瞧,”特里乌齐奥叫喊道,“我让你们看看科凯布伦,把所有的人全都大头朝下吊起来!”

    他抽出战刀,一道闪光,举起来,假如不是列奥纳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定会砍下来。列奥纳多用左手抓住元帅手腕的上部,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铜质袖口给捏扁了。

    元帅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没能成功,他惊奇地看着列奥纳多。

    “这是什么人?”他问道。

    “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平静地答道。

    “你好大的胆!”老头狂怒之下开口说,可是遇到画家那种泰然的目光,便闭上了嘴。

    “如此说来,你就是列奥纳多,”他端详着画家的脸,说道,“松开手,松开。把袖口给捏弯了。力气还不小呢!很好,老弟,你很勇敢……”

    “阁下,我恳请您不要生气,宽恕他们吧!”画家很有礼貌地说。

    元帅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摇着头笑了: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们把你的优秀作品给毁灭了,可是你却为他们求情?”

    “阁下,您如果把他们绞死,这对我,对于我的作品有什么好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头思索起来。突然他的脸开朗起来,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呈现出善良的感情。

    “你听我说,列奥纳多先生,我有一点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只顾看着?为什么没有让我或者让戴拉特莱穆尔知道,为什么没有向我们告状?况且,戴拉特莱穆尔刚刚从这里经过。”

    列奥纳多好像是犯了什么过错似的,低下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来得及……我以前没有见到过戴拉特莱穆尔先生,不认识他……”

    “很遗憾,”老头看着雕塑的废墟,说道,“为了你的雕塑,我宁可贡献出一百名自己的优秀人物!”

    列奥纳多回家时经过桥和优美的布拉曼特敞廊,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最后一次跟摩罗见面的情景。只见几名法兰西少年侍从和马夫捕猎米兰公爵的宠物————天鹅,借以开心取乐。狭窄的护城河里处处堵着高高的栅栏,天鹅惊恐地逃窜,黝黑的水面上漂浮着雪白的鹅毛和血淋淋的尸体。一只刚被打伤的天鹅弯曲着长长的脖子,软弱无力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是临死之前还要挣扎着飞起来。

    列奥纳多转过身,迅速地走了过去。他觉得他自己很像这只天鹅。

    五

    10月6日星期天,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通过蒂齐诺城门进入米兰。国王的随驾人员中间有教皇的儿子————瓦伦蒂涅公爵塞萨尔·博尔吉亚。当队伍离开大教堂广场向城堡进发的时候,前米兰公社的天使准确地扇动着翅膀。

    自从大型雕塑遭到破坏那天起,列奥纳多就没有重新捡起制造飞行器的工作。只有亚斯特罗一个人完成了这个机器。画家没有勇气告诉他,这对翅膀也是不适用的。铁匠尽量避开老师,他也没有向老师谈过他将要进行试飞,只是偶尔偷偷地看看他,那只独眼露出无言的责备,燃烧着忧郁的疯狂的火光。

    10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帕乔利跑来告诉列奥纳多一个消息,说法兰西国王邀请他进宫。画家本来不想去,可是最终还是去了。他临走时发现翅膀不见了,感到很不安,他担心亚斯特罗不计后果,打算冒险试飞。

    列奥纳多走进罗凯塔城堡那个值得纪念的大厅时,路易十二正在接见米兰的地方长官和商会会长。

    画家看了看作为未来的统治者的法兰西国王。

    只见他在外表上丝毫看不出帝王的高雅风度:身体瘦弱,肩膀狭窄,胸部塌陷,脸上布满皱纹,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猥琐庸俗,虽然行为举动和善,但也只不过是一种小市民习气。

    在宝座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见他身穿黑色衣服,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只是帽檐上有几颗珍珠,胸前用金链挂着天使长米迦勒勋章;他留着很长的浅色头发、深红色的小胡子,脸色苍白,深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精明的神色。

    “路加教兄,请问,”画家伏在同行者的耳朵上小声说道,“那位高官是什么人?”

    “教皇的儿子,”修士回答道,“塞萨尔·博尔吉亚,瓦伦蒂涅公爵。”

    列奥纳多对于塞萨尔的恶行早有所闻。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可是任何人都不怀疑他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乔万尼·博尔吉亚,因为他不愿意当弟弟,希望脱掉枢机主教的红袍,想要继承教廷军事长官的头衔。还有更离奇的传闻,弑兄的原因似乎是兄弟间不仅在父亲面前争宠,而且还对自己的亲姐妹卢克莱西娅的乱伦而争风吃醋。

    “不可能!”列奥纳多看着他那张安详的面孔和天真无邪的眼睛,心里想道。

    可能是塞萨尔感觉到了有人盯着他,便四处看了看,然后向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仪表优雅的老者俯下身,指着列奥纳多嘀咕一阵;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老者可能是他的秘书官,对他回答的时候,他仔细地看了看画家。一丝微笑掠过瓦伦蒂涅公爵的嘴角。就在这一瞬间,列奥纳多感到:

    “是的,也许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比传说的还要坏!”

    商会会长的首领无精打采地读完请愿书,走到宝座前,跪着把请愿书呈上国王。路易无意中把羊皮纸卷弄到地上。那个首领慌忙地想要捡起来。可是塞萨尔制止了他,迅速敏捷地拾起来,哈着腰把羊皮纸卷呈上国王。

    “下流坯!”列奥纳多背后一群法兰西高官显宦中有人小声嘀咕道,“得意了,蹿了出来!”

    “您说得对,先生,”另一个人接过来说,“教皇的儿子出色地履行着奴仆的职责。您没有看见,早晨国王穿衣服时,他是怎样献殷勤的,为国王把内衣烘暖。我想,就是清扫马厩,他也不会嫌弃吧?”

    画家注意到塞萨尔奴颜婢膝的举动,可是他觉得与其说是让人讨厌,不如说是让人害怕,如俗话所说的,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时,帕乔利很着急,推着同伴的胳膊,可是看见列奥纳多跟平时一样腼腆,恐怕是在人群里站上一整天,也不会找个机会引起国王的注意————于是修士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拽着他的手,全身弯成弓形,把他介绍给国王,飞快地连续用了一大串最高级的形容词:stupendissimo,prestantissmimo,invincibilissimo(最了不起的、最杰出的、最不可战胜的。)。

    路易谈起了《最后的晚餐》,称赞了各使徒的形象,但最赞不绝口的是天棚的透视。

    路加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陛下能够聘请列奥纳多到自己的宫廷任职。可是进来一个少年侍从,向国王呈上一封刚刚从法兰西收到的书信。

    国王认出了王后————他的爱妻布列塔尼人安娜的笔体:禀报王后顺利分娩的消息。

    各位高官显宦纷纷向国王表示祝贺。人群把列奥纳多和帕乔利挤到一边去了。国王看见他们二人,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马上又忘记了,亲切地邀请女士们快些为新生婴儿的健康干杯,于是到另一个大厅里去了。

    帕乔利一把抓住同伴的手,拖着他就走。

    “快!快!”

    “不,路加教兄,”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表示不同意,“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提自己的事:国王现在顾不上我。”

    于是他离开了王宫。

    在城堡南门的吊桥上,塞萨尔·博尔吉亚的秘书官阿加皮托先生赶上了他。他代表公爵邀请画家担任“总建筑师”之职,这正是列奥纳多在摩罗宫廷里担任的职务。

    画家答应过几天答复。

    他走近家门的时候,在马路上从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一群人,于是加快了脚步。乔万尼、马可、萨拉伊诺、塞萨尔抬着自己的伙伴————铁匠亚斯特罗·达·佩列斯托拉,只见他身上的衣服撕破了,浑身血淋淋的,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可能是由于没有担架,抬他用的是新飞行器的一只大翅膀,像一只巨燕的翅膀,但已经破烂不堪。

    老师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铁匠决定检验一下翅膀,进行试飞,可是只扇动了两三下,就一头栽了下来,假如不是一只翅膀挂在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上,他就得摔死。

    列奥纳多帮着把担架抬进屋里,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当他俯下身去想要检查一下伤势的时候,亚斯特罗苏醒过来,看着列奥纳多,用无限哀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原谅我吧,老师!”

    六

    11月上旬,路易十二隆重地庆祝了女儿的诞生,然后接受米兰人的宣誓,任命特里乌齐奥元帅为伦巴第总督,便返回法兰西去了。

    大教堂里举行向圣灵谢恩的弥撒。城里恢复了平静,但这只是表面的:民众很憎恨特里乌齐奥,因为他残忍而阴险。摩罗的拥护者们煽动百姓暴乱,暗中散发号召书。许多人不久前还以讥笑和谩骂欢送他逃跑,可是如今想起他来却把他当成了最好的君主。

    1月末,一伙人在蒂齐诺城门附近捣毁了法兰西收税员的柜台。同一天,在帕维亚附近的拉迪拉戈庄园,一个法兰西士兵企图糟蹋一个年轻的伦巴第妇女。她进行自卫,用笤帚往这个欺凌者的脸上抽打。士兵拿起斧子威胁她。她的父亲听见叫喊声,拿着棒子跑来。法兰西人砍死了老人。于是集聚来一批人,把那个法兰西士兵杀了。法兰西人向伦巴第人发起进攻,杀了许多人,荡平了整个村落。消息传到米兰,成了落到火药库里的一颗火星。民众在广场、街道、市场上设置了障碍物,疯狂地叫喊着:

    “国王滚出去!总督滚出去!打死法兰西人!摩罗万岁!”

    特里乌齐奥人数太少,不足以抵御这座城市的三十万居民。他把大炮架在临时充当炮楼的教堂钟楼上,把炮口对准民众,下令根据他的信号开炮。为了平息民众的怒火,他想要做最后一次尝试,便来到广场上说服他们。可是假如不是一队瑞士雇佣兵在队长库尔森日的率领下从要塞冲出来救援,让他有可能及时地逃进市政厅大厦,他就得一命呜呼。

    开始了烧杀掠抢。落到暴乱者手里的法兰西人以及被怀疑同情法兰西人的市民遭到严刑拷打和被处死。

    2月1日夜间,特里乌齐奥偷偷溜出要塞,把要塞留给德斯庇队长和科德贝卡尔守卫,自己逃跑了。同一天夜里,从日耳曼回国的摩罗受到科莫城居民的热烈欢迎。米兰的市民把他当成救星,盼望他早日归来。

    在暴乱的最后几天,列奥纳多害怕遭到炮击————邻近已经有几栋房子毁于炮击————便迁到地窖里,安上烟囱,架起炉灶,布置了几个住人的房间。这里好像是一座要塞,家里凡是贵重的东西:绘画、手稿、图书和仪器等全都搬过来。

    这时,他最后决定到塞萨尔·博尔吉亚那里去供职。他跟阿加皮托先生签署的协议规定,列奥纳多应该不晚于1500年夏抵达罗马涅,他打算在此之前到自己的老友吉罗拉莫·梅利齐那里去,以便在他那座离米兰很近的宁静的瓦普里奥庄园度过战争和暴乱的危险时期。

    2月2日是奉献节,路加·帕乔利一大早就跑来见列奥纳多,通知说城堡里发大水了:米兰人路易吉·达·波尔托从前给法兰西人效力,现在投靠了暴乱者,夜间打开为罗凯塔城堡护城河供水的运河水闸。洪水溢出,淹没了城堡附近的磨坊,灌进存放火药、奶油、粮食、葡萄酒和其他给养的地窖;这样一来,假如法兰西人不能花费很大力气抢救出一部分————饥饿就得逼着他们投降,交出要塞,这也就是路易吉先生所期望的。发大水期间,韦切利城门外地区与城堡相毗邻的运河出槽,那里地势低洼,完全被洪水淹没,也淹了坐落在那里的圣恩玛丽亚修道院。路加教兄向画家表述了自己的担心,即洪水是否损坏了《最后的晚餐》,因此建议他前去看看壁画是否完好无损。

    列奥纳多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他现在没有时间,说他并不为《最后的晚餐》担心————壁画在高处,潮气不会给它带来危害。可是帕乔利刚刚离开,列奥纳多便向修道院跑去。

    走进食堂,他看见砖地上有一摊摊肮脏的积水————这是洪水退去以后残留下来的。室内散发着潮气。一个修士说,水位曾达到四肘。

    列奥纳多走到画着《最后的晚餐》的那面墙跟前。

    颜色看样子很新鲜。

    通常画壁画使用的是水彩,而他用的却是油彩,是他本人发明的,透明而且柔和。他在绘画之前处理墙壁也有自己的绝招:首先涂上一层用刺柏漆和阿利芙油调配的黏土浆,在第一层底色上面再涂第二层————用的是鱼胶脂、焦油和石膏。一些有经验的画师认为这里地势低洼,墙壁潮气太大,油彩不会耐久。可是列奥纳多一向热衷于新的试验,探索艺术的新途径,因此毫不理会别人的建议和警告,而坚持己见。他对用水彩绘制壁画很反感,因为抹石灰要求快速和一气呵成,这些正好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不进行怀疑的画家不会取得大的成就”,他对此坚信不疑。他认为必须怀疑、动摇、修改、摸索探求,因此工作进展缓慢,这种工作方式只有用油彩绘画时才有可能。

    他俯在墙上,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表面。突然在左下角桌上台布底下,使徒巴多罗买的脚下发现一道小裂缝,旁边的颜色有些变浅,出现如白霜一样的霉变。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可是他立刻就控制住自己,又继续进行观察。

    第一层底色由于受潮有些翘起,从墙上剥离,把上面的一层石膏和薄薄的着色层鼓起来,形成了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纹,从这些裂缝中往外面渗漏着墙上疏松的旧砖里含硝的潮气。

    《最后的晚餐》的命运决定了:颜色本来可能保存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尽管画家本人没有看到褪色,但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却是确凿无疑的:他的伟大作品之一毁灭了。

    离开食堂以前,他最后一次看看基督的面容————仿佛他只是第一次看见————突然明白了,这幅作品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珍贵。

    随着《最后的晚餐》和大型雕塑的毁灭,把他跟活着的人们————即使不是亲近的人们,起码也是较远的人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些线都被斩断了,如今他孑然一身,孤独更加难忍。

    大型雕塑的尘土被风吹散了;曾经画着基督面容的那堵墙上霉菌遮盖上了晦暗的剥蚀成鳞片形的色彩,于是维持着他的生命的一切都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他回到家里,走进地窖,经过亚斯特罗卧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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