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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丽莎·乔昆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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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列奥纳多在《绘画论》一书中写道:

    “画肖像,你得有个特殊的画室———— 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宽十肘,长二十肘,墙壁涂成黑色,沿着墙顶搭上用布撑起的篷檐,用于遮挡阳光,根据需要,可以收起,也可以张开。只有黄昏或者遇到多云和有雾的天气,作画时才不必撑起布篷。这是最完美的光线。”

    为了画肖像,他在自己房东的家里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他这时寄居在皮埃罗·迪·巴尔托·玛尔特利家中,此人是佛罗伦萨的名流,长老议会专员,为人聪明,喜爱数学,对列奥纳多颇有好感,他的家在玛尔特利大街左侧,从圣乔万尼广场往美第奇宫方向数第二栋房子。

    1505年春末的一天,天气暖和,宁静,雾蒙蒙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雾霭变得暗淡而柔和,仿佛是水下的光线,投下的阴影轻淡,像是消融着的烟雾————这是列奥纳多所喜欢的光线,他认为能赋予女性的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着他正给画肖像的那个女人,这幅肖像差不多已经画三年了,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不懈的精神,并且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为了接待她,他把画室准备停当。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偷偷地观察着他,见他等待得神心不宁而感到吃惊,因为老师一向很稳重,从来没有表现出烦躁不安来。

    列奥纳多整理好搁板上各种画笔、调色板、颜料罐————颜料上面的胶脂凝结成一层亮晶晶的硬壳,好像是冻上一层冰;肖像放在一个能够活动的三脚架上,他把罩布从肖像上揭下来。为了让她开心,院子中央修了一个喷泉,他打开喷泉的阀门,泉水从上面流下来,落到一个玻璃的半球体上,使这个半球体旋转起来,并且奏出一种奇特的乐曲。他在喷泉的周围亲手栽种并且精心侍弄她所喜爱的一种花卉————鸢尾花;拿来一个小筐,里面装着切碎的面包,这是给家养的扁角鹿吃的,这只扁角鹿就在这个院子里跑来跑去,由她亲手喂食;放着一把深色橡木做的带扶手的透笼靠背的安乐椅,他整理一下安乐椅前的地毯。一只稀有品种的亚洲白猫已经蜷伏在地毯上它所习惯的位置上,打着呼噜,这只猫也是为了让她开心而专门买来的,它的两只眼睛各有不同的颜色,右眼是黄色的,像是黄玉,左眼是蓝灰的,像是蓝宝石。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拿来了乐谱,开始给维奥拉琴调音。另外一位乐师阿塔兰特也来了。列奥纳多早在米兰摩罗公爵宫廷任职时就认识他。他演奏画家所发明的马头形银诗琴特别出色。

    列奥纳多把一些优秀的音乐家、歌手、讲故事的人、诗人和最俏皮的交谈者都请到自己的画室来,其目的是为了给她开心取乐,免得她感到寂寞无聊————通常被画肖像的人都难免寂寞。谈话、讲故事和演奏乐曲,能够引起她的思想感情活跃,便于他在她的脸上研究其思想感情的变化。

    后来,这种聚会逐渐少了:他知道不再需要了,因为没有这类聚会,她也不感到烦闷。唯有演奏乐曲还在坚持,这有利于画家和被画的人开展工作,因为她也参与自己肖像的绘制工作。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来。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今天的光与影仿佛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要不要派人去找她?可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应该来的。

    乔万尼也看出来他的焦急不安加剧了。

    突然,吹来一股微风,把喷泉的水流吹斜;玻璃响起来,白色的鸢尾花瓣在水雾中抖动着。敏感的扁角鹿伸着脖子,警觉起来。列奥纳多仔细地听着。乔万尼尽管什么都没有听到,可是从老师的脸上看得出来,这是她来了。

    首先走进来的是卡米拉教妹,她恭顺地行了个礼————这个改宗修女住在她的家里,每一次都陪同她到画家的画室来,她有一种完全不引人注意,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本领,悄悄地坐到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眼睛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列奥纳多三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随着卡米拉之后,走进来的就是大家在此等候已久的那位妇女————只见她三十来岁,穿一件普通的深色衣服,深色的刘海垂到前额中央————她就是蒙娜丽莎·乔昆达。

    贝特拉菲奥知道,她是那不勒斯人,出身于一个古老的世家,父亲安东尼奥·杰拉迪尼做过高官,从前家财万贯,但1495年法兰西人入侵时破了产。她的丈夫是佛罗伦萨市民弗兰切斯科·德尔·乔昆达,1481年娶了马里亚诺·鲁切拉伊之女为妻。过了两年,妻子谢世,他续娶托玛莎·维拉尼,第二房妻子死后,第三次结婚,娶了蒙娜丽莎。列奥纳多给她画像时,画家已经年过五十,蒙娜丽莎的丈夫乔昆达先生四十五岁。他被选为十二名市议员之一,很快就要当上议长。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这种人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很多————既非很坏,也非很好,兢兢业业,精打细算,热心于公务和自家的农业经营。年轻美貌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是家里最体面的装饰。可是他并不懂得蒙娜丽莎的美丽,而是对新品种西西里牛的优点或者进口生羊皮缴纳关税更有利更精通。据说蒙娜丽莎嫁给他并非出于爱情,只是迫于父命,她的第一个未婚夫失望之余志愿战死在疆场上。也还有些传闻,也许是纯属谣言,涉及她另外一些崇拜者,说他们都很坚决,可是没有一个不绝望的。况且好造谣中伤的人————在佛罗伦萨并不少————每逢谈到乔昆达时却不能说任何坏话。她安详纯朴,信仰虔诚,严格遵守教礼教规,对待穷人仁慈,是个好的家庭主妇、忠诚的妻子,对于丈夫前妻之女————十二岁的迪亚诺拉来说等于温柔的亲生母亲,而不像是继母。

    这就是乔万尼关于她所知道的一切。可是蒙娜丽莎每逢来到列奥纳多的画室,他都觉得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

    三年来,时间并没有消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反而加深了它————每逢她出现时,他都体验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惊异,仿佛是站在一个透明的物体前似的。他有时这样来解释这种感觉:他已经习惯于看她画像上的那张脸,老师技艺之高,使他觉得活的蒙娜丽莎并不比画布上画得更真实。可是这里也还有别的原因,更加隐秘。

    乔万尼知道,列奥纳多曾经有机会在非工作的时间里看见她,当时有别人在场,有时有许多来宾,有时只有跟她形影不离的卡米拉教妹————但从来也不曾单独跟她会面。可是乔万尼却感到他俩有一种秘密,既让他们二人接近,又让他们二人疏远。他也知道,这并非爱情的秘密,或者至少并非由于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而产生的秘密。

    他听列奥纳多说过,所有的画家都不由自主地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和面容模拟到被他描绘的人的身体和面容上去。老师认为这原因就在于人的灵魂作为自己肌体的创造者,每逢构思一个新的肌体时,都要在其中重现它已经创造过的————这种爱好如此强烈,有时在肖像中甚至透过与被描绘者外表的相像而显露出画家本人来,即使不是他的肌体,至少也是他的灵魂。

    目前在乔万尼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加令人惊奇:他觉得,不仅画中描绘的蒙娜丽莎,而且就连她本人都越来越像列奥纳多,正如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有时所发生的那样。况且这种越来越相像的主要力量与其说在于轮廓————尽管近来这种相像有时让他惊异不止————不如说是在眼神和微笑之中。他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惊讶想起来,他曾经多次看见过这种微笑:用手指捅着基督的伤口不相信主能够复活的多马面带这种微笑————那是韦罗基奥以年轻的列奥纳多为模特而塑造的多马雕像,始祖母夏娃在知识树前面带这种微笑————那是老师在其处女作中画的,《岩间圣母》中的天使面带这种微笑,跟化身为天鹅的宙斯在一起的勒达面带这种微笑,老师早在认识蒙娜丽莎之前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凡是刻画妇女形象时多数情况下在她们脸上描绘这种微笑————好像是他一生在自己的一切作品中所寻求的就是反映他个人的美,最后终于在乔昆达身上找到了。

    乔万尼长期观察这两个人所共有的微笑,有时不禁感到可怕,甚至像是在奇迹面前那样恐怖:现实变成了梦境,梦境变成了现实,蒙娜丽莎仿佛不是一个活人,不是最普通的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先生的夫人,而是一个类似于幽灵的人————是由老师的意志召唤来的,是个变形人,是列奥纳多本人的女性同貌者。

    那只白猫是乔昆达的宠物,它跳到她的膝上,她摩挲着白猫,猫身上的毛在她那纤细柔软的手指的摩擦下虽然看不见火星,却能听见噼啪响声。

    列奥纳多开始工作了。可是突然把画笔放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小变化都没有从他的目光下漏掉。

    “夫人,”他说,“您今天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不安吧?”

    乔万尼也感觉到了,她跟平时不太一样,不像自己的画像。

    蒙娜丽莎抬起安详的目光,看着列奥纳多。

    “是的,有一些,”她回答道,“迪亚诺拉身体不太好。我一整夜没睡。”

    “您或许是累了吧,现在顾不上画像吧?推迟一下好吗?”

    “不,没关系。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太可惜吗?您瞧,阴影多么淡薄,阳光多么柔和:这正是给我预备的天气!”

    “我知道,”她沉默片刻之后补充道,“您在等待着我。假如不是被耽搁了,我应该早一些来————索福尼斯巴太太……”

    “这是谁?啊,是的,我认识……说话的声音像是广场上的女商贩,散发着一股气味,好像是从卖香水的商店里出来的……”

    乔昆达微微一笑。

    “索福尼斯巴太太,”她继续说,“一定要给我讲讲昨天在故宫过节的情形,说行政长官夫人阿简蒂娜太太设晚宴,她一定要讲讲晚宴上吃了些什么,来宾们都是什么样的打扮,有什么人追求什么人了……”

    “原来如此!不是迪亚诺拉的病,而是这位长舌妇的喋喋不休败坏了您的情绪。多么奇怪!您是否注意到了,夫人,有时我们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哪怕是跟我们毫不相干————不过是人们平平常常的蠢事或者卑鄙下流的行为————也会突然败坏我们的心情,比遭受巨大的痛苦更让人心绪不佳。”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得出来,他们二人早就习惯于相互理解了,甚至无须说话,便心领神会了。

    他又准备开始工作了。

    “请您讲点什么吧。”蒙娜丽莎说。

    “讲什么呢?”

    她思索片刻,说道:

    “讲讲维纳斯王国吧。”

    他有好几个她所喜欢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取自他本人的或别人的回忆、旅行记、对大自然的观察、绘画的构思。他讲的时候几乎总是使用相同的话,朴素,单纯,都是在音乐的小声伴奏下讲述的。

    列奥纳多做了个手势,于是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奏起维奥拉琴,阿塔兰特奏起马头银诗琴,乐曲是事先选定的,能够烘托关于维纳斯王国的故事气氛。列奥纳多开始用他那尖细的女人般的声音讲了起来,好像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或者像是唱一支摇篮曲:

    “住在基利基亚海岸上的船夫们说,凡是注定在汹涌的波涛中丧生的人,有时在最可怕的暴风雨中能够看见塞浦路斯岛————那就是爱情女神的王国。周围波浪滔天,狂风怒吼,可是许多航海者被岛上的美景所吸引,船只在礁石周围的漩涡里被撞坏。噢,撞坏了多少船,淹死了多少人!岸上至今还可以看见被撞坏的船体,里面淤满泥沙,外面挂着海草:有的翘着船首,有的露出船尾,有的裸露着龙骨,好像是腐烂的尸体上的肋骨,有的只剩下破碎的舵轮。有这么多的破船,好像是复活节那天大海送还了所有葬身海底的船只。岛屿的上空————永远是湛蓝的天空,山冈上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空气清新,鸦雀无声,神庙前台阶上的香炉青烟袅袅,升向天空,白色的大理石圆柱和黝黑的柏树影影绰绰,好像是映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的倒影。唯有喷泉里的水溢出斑岩的碗形喷头,从上往下淙淙流淌。掉进海里的人们看见了这近在咫尺的宁静的湖水,风给他们带来香桃木树林的芳香————风暴越是可怕,库普里斯 1 王国里越是宁静。”

    他沉默了。诗琴和维奥拉琴的琴弦也停息了,笼罩着一片寂静,这是乐曲结束以后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优美。唯有喷泉的水淙淙流淌,敲击着玻璃的半球体。

    蒙娜丽莎被音乐所陶醉,被寂静与现实生活所隔绝————除了画家的意志之外,她对一切都置之不理,直接盯着画家的眼睛,面带充满神秘感的笑容,像是静静的流水,完全透明,但深不可测,不管如何努力窥探,不管如何体察,都无法洞察到底————那也是他本人的微笑。

    乔万尼觉得列奥纳多和蒙娜丽莎好像是两面镜子,彼此映照着对方的影像,相互深化到无极无限。

    二

    第二天早晨,画家在故宫里画壁画《安加利之战》。

    1503年,他从罗马抵达佛罗伦萨,接受终身行政长官,当时任共和国最高执政的皮埃罗·索德里尼的邀请,在故宫长老议会大厦新建的会议大厅墙上绘制一幅壁画,描写某一次值得纪念的战役。画家选择了1440年的安加利之战,那是佛罗伦萨人战胜伦巴第公爵菲利浦-马利亚·维斯康蒂的军事统帅尼科洛·比奇尼诺的战斗。

    会议大厅的墙上已经画了一部分:四个骑士厮打在一起,为争夺战旗而鏖战,长旗杆顶端的旗帜已经成为一块破布,旗杆被折断。五只手抓着旗杆,狂怒地往各个方向拖拽。空中刀光闪闪,咔嚓咔嚓地相互削砍。人们张着嘴,看样子狂暴的叫喊声从嘴里冲出来。人的面孔扭曲了,比神话中披着铜质铠甲的野兽还凶恶可怕。人们的疯狂感染了战马:它们竖起前蹄,相互交叉在一起,抿着耳朵,睥睨着的眼珠射出怒火,像猛兽一样,龇着牙,相互啃咬着。下面,在马蹄前,一个人在血污里抓着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的头部往地上撞,想要置他于死地,并没有发觉他们二人将要一起倒下去。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体现出种种恐怖,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残杀,是“最野蛮的愚蠢行为”————“pazzia bestialissima”,用列奥纳多的话来说,“地上不会留下一块平坦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留下斑斑的血迹”。

    他刚刚开始工作,空荡的大厅里的砖地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听出来是什么人,没有转过身来,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皮埃罗·索德里尼,尼科洛·马基雅弗利讲到像他这样的人时说,他们既不冷也不热,而是温吞吞的,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溜溜的。佛罗伦萨的市民们是发了财的小业主的后裔,爬到显赫的地位,选中索德里尼当共和国的领袖,是因为他跟大家一个样,是因为他完全平平庸庸,对所有的人都不偏不倚而且没有危害,市民们指望他能够成为他们的驯服工具。可是他们错了。索德里尼原来是穷人的朋友,是人民的保卫者。不过任何人对此都没有介意。但他毕竟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没有治国安邦的才干,只有当官的热心;没有智慧,只有谨小慎微;没有高尚的美德,只有宽厚的心肠。人人都知道,他的夫人阿简蒂娜太太趾高气扬,高不可攀,并不掩饰对丈夫的轻蔑,每逢提到他,必定称他为“我的大老鼠”。的确,皮埃罗先生真的像是办公室地下室里的大老鼠,区别只在于他让人尊敬。他并不油滑,甚至天生也并不卑鄙,尽管这两种素质是混迹于官场所必备的,犹如机器的轮子需要润滑油一样。他对共和国忠心耿耿,为人冷漠、固执、倔强和像木板一样呆板————清正廉洁,用马基雅弗利的话来说,他“像是刚刚洗过的衣服一样,散发着肥皂味”。他本来想要让大家都听话,可是结果却激怒了大家。他不迎合富人,也不帮助穷人。永远坐在两把椅子中间,掉在两堆火之间。他是个难得的中庸者。马基雅弗利曾经受过索德里尼的庇护,有一次为他写了一篇墓志铭:

    皮埃罗·索德里尼死的那天夜里,

    他的灵魂刚刚闯进地狱的大门。

    冥王向他喊道:“往哪儿去,蠢货?

    到中圈去,那才是给小孩子准备的!”

    列奥纳多接受订画时必须签署一个条件苛刻的合同,规定稍有延误就应该支付违约罚款。高贵的大人先生们像小商贩一样,对于蝇头小利也都斤斤计较。索德里尼对待各种账目一丝不苟,对于国库支出的每一文钱,都要求列奥纳多准确地说清其用途,搭脚手架,购买油漆、苏达、石灰、颜料、亚麻油以及其他一些小东西,各花了多少钱,都得分文不差地报账。列奥纳多曾经在摩罗和塞萨尔的宫廷供职,可是他为那些“暴君”(最高执政官轻蔑地称呼公爵们为“暴君”)效力时从来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奴役,而现在他是在自由的共和国里,在公民一律平等的国度里为人民服务,却遭到了这种奴役。最糟糕的是,皮埃罗先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对于艺术本来一窍不通,没有任何才华,可是却有热情给画家提出各种建议。

    索德里尼向列奥纳多提出为购买三十五磅亚历山大白铅粉而领取的钱款没有记账的问题。画家承认,白铅粉没有买,他忘记这笔钱干什么花了,提出要交还国库。

    “您说哪儿去了,您说哪儿去了,列奥纳多先生!我只是提醒一下而已,为的是遵守规章制度,别出差错。请您别怪罪我们。您也知道:我们是些小人物,是些凡夫俗子。跟斯福尔扎和博尔吉亚那些高贵君王的慷慨大方比起来,我们的节俭在您看来可能是吝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量入为出嘛。我们可不是专制君主,而只是人民的公仆,因此花每一个铜板都得对人民负责,因为正如您所知道的,管理公款是件神圣的事业,这里有寡妇捐赠,也有诚实的劳动者的汗水,也有士兵的鲜血。君王只有一个————而我们却是很多人,我们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这样的,列奥纳多先生!暴君可能支付给您黄金,而我们只能支付黄铜;可是自由的黄铜比奴役的黄金岂不更好吗?问心无愧的良心岂不是比任何的奖赏都更高尚吗?”

    画家默默地听着,做出赞同的样子。他耐心地等着索德里尼把话说完,就像一个行路的人遇到刮得尘土飞扬的风暴,低着头,眯着眼睛,站在大路上等着风暴过去。列奥纳多在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想法里感到一种不可改变的盲目力量,犹如大自然的力量一样,是不能与之争论的,虽然这些人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很平淡无奇,可是稍加仔细地思考一下,他便体验到这样的感觉:仿佛是窥视了一个可怕的让人头昏目眩的无底深渊。

    索德里尼越讲越起劲。他想要引起对方争论。为了触及要害处,他谈起了绘画。

    “绝妙!无与伦比!你看这肌肉,你看这透视!战马————跟活的一样!”

    然后从眼镜上面看了看画家,宽厚而又严厉,好像是一个老师在看着一个很有才华但不够用功的学生:

    “可是,列奥纳多先生,我现在还是要说,尽管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如果您最后完成时跟开始一样,这幅画的情节就过于悲惨了,太压抑了,请您不要生我的气,亲爱的,我说得过于直率了,不过我总是当着人的面讲真话————我们预期的可不是这样的……”

    “您预期的是什么样的?”画家好奇地问道,心里难免有些怯懦。

    “您所画的是我们的英雄们值得纪念的赫赫战功,要使共和国的战争功勋流芳百世,所以,您知道,这才能鼓舞人们的士气,给公民提供热爱祖国和英勇献身精神的良好典范。就算是战争的确真的像您所描绘的那样,可是为什么,请问,列奥纳多先生,为什么不让它变得高尚起来,对它进行美化,至少把某些极端缓和一下,因为凡事都需要一定的限度。也许我错了,可是我觉得,画家的真正使命恰恰在于进行教诲,给民众带来益处……”

    他谈起了人民的利益,已经无法止住。他的眼睛闪烁着灵感和智慧的光芒,在他那单调的声音里有一种水滴石穿的坚定不移的决心。

    画家默默地听着,完全木然了,只是偶尔清醒过来时,才努力设想这个心地和善的人究竟是如何认识艺术的————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是他走进一个挤满了人的黑暗狭窄的房间,空气污浊,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否则就得窒息而死。

    “不能给民众带来益处的艺术,”皮埃罗先生说,“是有闲者的娱乐品,是富人华而不实的追求,或者是暴君们的奢侈品。不是吗,亲爱的?”

    “当然,是这样。”列奥纳多表示赞同,眼睛里露出勉强可见的冷笑,补充道:

    “可是您知道吗,大人?为了结束我们长期的争论,我看,我们还是这么办吧:在这个会议大厅里召开一次全民大会,让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公民们决定,投掷黑白两种圆球分别表示赞成与反对,根据多数人的意见————来确定我的画能否给民众带来益处。这有双重的好处:首先,像数学一样可靠,因为只消数一数票数就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其次,任何一个内行的聪明人,因为他只是一个人,所以就有可能失误,可是一万、两万个无知的或愚蠢的人集聚到一起,便不可能出错,因为民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索德里尼没有马上明白。他很崇尚白球和黑球的神圣功效,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人竟敢嘲弄这种神秘的方式。可是等到他明白过来以后,他惊讶地盯着画家,几乎是吓坏了,他那双瞎眯眯的小圆眼睛转悠个不停,像是老鼠嗅到了猫的气味似的。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凭着天生的本性,最高执政官把所有的画家都看成是失去健康思维的人,因此并没有因为列奥纳多的玩笑而恼火。

    可是皮埃罗先生毕竟还是很伤心: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人的恩人,虽然传说列奥纳多背叛了国家,画过佛罗伦萨郊区的军事地图,提供给了祖国的敌人塞萨尔·博尔吉亚,可是索德里尼宽宏大量,接受了他为共和国效力,指望对画家产生良好的影响并使之幡然悔悟。

    皮埃罗先生变换了话题,但已经表现出首长的严肃态度,并且向他宣布说,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已经接受了邀请,将在会议大厅对面的墙上画一幅战争题材的画,说完之后,冷淡地告辞走了。

    画家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的头发灰白,两条腿弯曲,后背滚圆,从远处看,他更像一只大老鼠。

    三

    列奥纳多从故宫里出来,在广场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塑像前停下。

    这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耸立在佛罗伦萨市政厅门前,好像是一个卫兵,在深色石头的严谨而工整的塔座上显得更加光辉夺目。

    这个青年裸露着身体,有些消瘦。右手因拿着投石器而下垂着,因此手臂上的血管隆起来;左臂在胸前抬起,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两道眉毛向上翘起,目光注视着远方,好像是在瞄准。狭窄的前额上,卷发编织在一起,仿佛是形成一个花环。

    列奥纳多想起了《圣经·撒母耳记(上)》里的一段话:

    大卫对扫罗说:你的仆人为父亲放羊,有时来了狮子,有时来了熊,从羊群中衔一只羊羔去,我就追赶它,向它进攻,将羊羔从它口中救出来。它奔过来要伤害我,我就揪着它的胡子,将它打死。你的仆人曾打死狮子和熊,那些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向永生的神的军队骂阵,也必定像狮子和熊一般。大卫又说,耶和华从狮子和熊的爪下拯救了我,也必定从那些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我。扫罗对大卫说,你可以去吧,耶和华必与你同在。扫罗把自己的战衣给大卫穿上,将铜盔给他戴上,又给他穿上铠甲。大卫把刀挎在战衣外,试试能走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就对扫罗说:我穿戴这些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于是就脱掉了。他拿起棍杖,又在溪中挑选了五块光滑石子,放在袋里,就是牧人带的囊里。手中拿着甩石的机弦,就去迎战那些非利士人。非利士人也渐渐地迎着大卫而来,拿盾牌的走在前头。非利士人看见大卫就藐视他,因为他年轻,满面红光,容貌俊美。非利士人对大卫说:你到我这里来拿着棍杖和石子,难道我是狗吗?非利士人指着自己的神,诅咒大卫。非利士人又对大卫说:来吧,我将你的肉给空中的飞鸟、田野里的走兽吃。大卫对非利士人说:不,你比狗还要坏。神马上就要把你交到我的手里,我要把你打死,割下你的头,把你的尸体和非利士人军队的尸体都送给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吃————整个大地都会知道,以色列有神。 2

    萨沃纳罗拉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给烧死的,他自称先知是毫无根据的;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耸立在这个广场上则比吉罗拉莫更像是先知,是马基雅弗利所期待的那个英雄。

    列奥纳多在自己竞争对手的这件作品中感觉到了灵魂,这个灵魂也许是跟他的灵魂相等同,但又永远势不两立,犹如行动与静思默想,热情与冷漠,风暴与寂静一样针锋相对。这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力量却又吸引着他,唤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彻底地认识它。

    佛罗伦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建筑工地上,曾经放着一大块被一个不高明的雕塑家所糟蹋了的白色大理石:优秀的雕塑师认为它已经毫无用处,拒绝使用它。

    列奥纳多从罗马抵达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人建议他用这块大理石雕刻一件作品。可是他一向慢慢腾腾,反复考虑,进行测量和计算,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位画家,比他年轻二十三岁的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抢了过去,以惊人的速度,不分昼夜地工作,终于用二十五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件巨型雕塑。列奥纳多当年雕塑斯福尔扎纪念碑时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而且那还仅仅是个泥胎,如果用大理石来雕刻像大卫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得花费多少时间————他甚至不敢想。

    佛罗伦萨人宣布米开朗琪罗在雕塑艺术领域里是列奥纳多的竞争者。布奥纳罗蒂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如今准备在会议大厅里画战争题材的壁画,虽然至今尚未动笔,他又要在绘画领域中跟列奥纳多开展竞赛了,他这种勇敢精神未免轻率和冒失。

    布奥纳罗蒂在自己的竞争者身上遇到的是温顺和赏识,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憎恨也就越发无情。他觉得列奥纳多的平静是一种轻藐。他怀着病态的痛苦听着种种谣传,寻找借口进行争论,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刺激对手。

    大卫雕像完成以后,长老们邀请佛罗伦萨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商讨把雕像安放在何处。列奥纳多附和建筑师朱利亚诺·达·圣加洛的意见,认为应该把巨型雕塑安放在长老议会广场上奥尔康尼敞廊的深处,即中央的拱门下面。米开朗琪罗得悉这一情况以后,宣布说,列奥纳多出于嫉妒想把大卫藏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阳光从来都照射不到那里,好不让任何人看见它。

    有一天,列奥纳多在画室里,也就是在他给乔昆达画像的那个四面围着黑墙的院子里,举行一次通常的集会,出席的有许多画师,其中包括波拉伊奥利兄弟、年迈的桑德罗·波提切利、费利皮诺·利皮、佩鲁吉诺的学生洛伦佐·迪·克雷迪。集会上谈论起哪种艺术高级,雕塑还是绘画————这是当时艺术家们所喜欢争论的话题。

    列奥纳多默默地听着。与会者问到他,他说:

    “我认为,艺术离开技艺越远,就越完美。”

    他又补充道,脸上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微笑,让人难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讥笑:

    “这两种艺术的主要区别在于:绘画要求更大的精神上的努力,而雕塑则要求肉体上的。雕塑家为了把蕴藏在粗糙和坚硬的石头里的形象释放出来,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用大理石把它刻画出来,累得筋疲力尽,像个卖苦力的人似的,汗流浃背,汗水里混合着尘土,弄得肮脏不堪,脸被弄脏了,落满大理石的白色粉末,像是个面包匠,衣服上沾满碎屑,像是落上一层雪,家里堆满了石头,处处是灰尘。可是画家却穿着漂亮的衣服,悠然自得地坐在画室里,用轻巧的画笔涂着让人赏心悦目的颜色。他的房子清洁明亮,安静舒适,挂满美丽的绘画;他一边工作一边欣赏音乐,或者一边谈话,一边听别人朗读,没有锤子的叮当声或别的让人厌烦的声音干扰他……”

    列奥纳多的话传到米开朗琪罗的耳朵里,他认为这番话是针对他说的,但压下了怒火,只是耸了耸肩膀,面带恶毒的冷笑,说道:

    “达·芬奇先生不过是小酒馆侍女的私生子而已,可是却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我是古老世家的后代,可是并不以自己的工作为耻,不怕流汗,不怕脏,宁愿当个卖苦力的人。至于说到雕塑和绘画的优劣问题,这种争论是荒唐的:各种艺术都是一样的,来自同一个源泉,追求达到同一个目的。如果有人断言绘画高于雕塑,并且谈论起别的艺术种类来也硬充内行,那么他的思想水平未必高于我的洗碗女工。”

    米开朗琪罗急急忙忙地在会议大厅里开始狂热地画起来,希望赶上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且认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他选择了比萨战役中的一个场景:一个炎热的夏日,佛罗伦萨的士兵们在阿尔诺河里洗澡;响起了警报声————敌人出现了:士兵们急匆匆地跑上岸来,他们在清凉的河水里消除了身体的疲劳,从河里钻出来,服从于义务,穿上沾满灰尘的和散发着汗酸味的衣服,披上被太阳晒得很热的铠甲。

    米开朗琪罗如此描绘战争,显然是为了反驳列奥纳多,他并没有把战争表现为毫无意义的残杀————“最野蛮的愚蠢行为”,而是表现成英勇的功勋,履行永恒的义务————英雄们为了祖国的光荣和强大而进行的斗争。

    佛罗伦萨人像是观看一场热闹的演出似的,饶有兴味地关注着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较量。就像菜肴里不加胡椒和食盐就会淡而无味一样,他们觉得这场竞赛不能脱离开政治,因此匆匆忙忙地宣布说,米开朗琪罗拥护共和国,反对美第奇,而列奥纳多则拥护美第奇,反对共和国。这场争论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成了可以理解的了,越来越激烈,从室内移到街道和广场上来,就连那些跟艺术毫不相干的人也都参加进来。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分别成了两个敌对营垒的战斗旗帜。

    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一些匿名者夜间往大卫雕像上投石块。社会名流说这是民众干的,而民众的领袖们则指责社会名流,艺术家们则认为这是不久以前在佛罗伦萨开办了画室的佩鲁吉诺的学生们干的,而布奥纳罗蒂则在最高执政官面前宣布说,列奥纳多收买了一批歹徒向大卫雕像投石块。

    许多人相信了这一说法,起码是装出相信的样子。

    有一天,列奥纳多正在给乔昆达画像————画室里除了乔万尼和萨拉伊诺之外,没有任何人————当谈到米开朗琪罗的时候,列奥纳多对蒙娜丽莎说:

    “我有时觉得我如果能够跟他当面谈谈,一切误会就自然迎刃而解,这场愚蠢的争论将会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会理解我不是他的敌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爱他……”

    “够了,能这样吗,列奥纳多先生?他能理解您吗?”

    “会理解的。”画家说,“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不理解!糟糕的是他太怯懦了,没有自信心。他痛苦,嫉妒,害怕,是因为他还不了解自己。这是糊涂和愚蠢!我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就会安下心来。他有什么可惧怕我的呢?您知道,夫人————前几天我看见了他为《洗澡的军人》画的草图,我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何人都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及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知道,即使是现在他也不仅跟我并驾齐驱了,而且超过了我,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是超过了我!”

    她看了看他,乔万尼觉得她那种目光像一面镜子,也反映出列奥纳多的目光。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奇怪。

    “先生,”她说,“您可记得《圣经》中有一处说:‘先知以利亚从罪恶的亚哈王那里逃出来,跑到荒凉的何烈山,神对他说: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时耶和华从这里经过,在他面前狂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狂风过去之后,发生地震,耶和华也不在其中。地震过去之后,燃起烈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烈火熄灭之后,刮起微风,耶和华就在其中。’3 也许布奥纳罗蒂先生就像在神面前刮得山崩石碎的狂风一样强而有力。可是他却没有神即在其中的那种安静。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恨您,因为您比他强而有力————犹如安静比狂风更强而有力。”

    河对岸老红衣玛丽亚教堂的布兰卡奇小礼拜堂里,有托马索·马萨乔 4 的著名壁画————这对于意大利所有的伟大画家来说都是一所学校,列奥纳多从前曾经向他学习过————就在这座小礼拜堂里,列奥纳多有一天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正在研究和临摹这些壁画。他穿着一件旧的黑上衣,上面沾满颜料,可是衬衣却很干净,但很粗糙,看样子是家里做的。他身材纤长,动作灵活,细长的脖子异常白皙,很像贫血的少女,长圆的卵形脸很美,白净而甜蜜,但让人觉得有些扭扭捏捏,一双大眼睛油黑明亮,像是佩鲁吉诺画圣母像时以其为模特的翁布里亚地区的村女,那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深邃莫测,从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列奥纳多在福音玛丽亚修道院教皇大厅里又遇到了这个少年,当时他的素描《安加利之战》正在这里展出。只见这个少年在研究和临摹这幅画,跟研究和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一样用心。或许是这个少年如今已经认识列奥纳多,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想要跟他说话,可是又没有这种勇气。

    列奥纳多发现了这一点,便向他走过去。这个年轻人激动得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对他说,他把列奥纳多看成是自己的老师,认为他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米开朗琪罗不配给《最后的晚餐》的作者解鞋带。他说这番话有些曲意逢迎的意味,但却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无邪。

    列奥纳多后来又有几次遇到这个少年,跟他进行过长谈,也看过他的画,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加坚信,他将出息成一个伟大的画师。

    这个少年很敏感,反应很快,就像一切声音的回声一样,像女人一样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他模仿过佩鲁吉诺,也模仿过平土利鸠————他不久前曾在他的锡耶纳藏书楼里工作过,尤其是模仿过列奥纳多。可是,老师在这种不成熟的外表下却看出了感情的清新,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过的。最让他惊奇的是,这个男孩子已经洞察到了艺术和生活最深层的奥秘,这仿佛是无意之中,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这种愿望;像游戏似的,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最大的困难。他取得一切成就好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在艺术领域仿佛是根本没有进行过永无休止的探索、劳动、努力、彷徨、困惑,而这一切在列奥纳多一生中却成了他的最大苦恼。老师告诉他,必须细致而有耐心地研究大自然,必须把数学的精确规律与绘画的法则结合起来,这个少年一边听着一边盯着他的眼睛,表现出惊诧的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样子他本来感到枯燥无聊,可是还很注意听,只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

    有一次,他不假思索地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意义之深刻,几乎是让列奥纳多大吃一惊:

    “我发现,你作画时,如果不思考,会画得更好一些。”

    这个男孩子投入了自己的整个身心,对他来说,列奥纳多一生中不断地寻求的感性与理性、爱与知的统一和完美的和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可能存在。

    他性情温驯,不经思考而自明,这让列奥纳多感到更大的困惑,更加担心艺术的未来,更加担心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这种困惑和担心超过了布奥纳罗蒂的愤怒和憎恨。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的孩子?”最初见面时,他有一次问他,“你的父亲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在乌尔比诺,”少年和蔼地,多少有些做作地微笑着回答道,“我的父亲是画家乔万尼·桑蒂 5 。我的名字————拉斐尔。”

    四

    这时,列奥纳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得不离开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共和国从很久以前就跟邻近的城市比萨交战————这场战争无尽无休,非常残酷,使这两个城市都耗尽了精力。

    有一次,画家跟马基雅弗利谈话时讲了自己一项军事上的构想:让阿尔诺河改道,开凿一条运河,把河水引离比萨使其流进利乌伦沼泽地,从而切断这座被围困的城市跟大海的通道,截断其食品的供应线,从而逼迫它投降。尼科洛一向热衷于非凡的事,对这个构想着了迷,便向最高执政官做了禀报,并且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他,但却隐瞒了这一构想实际所需要的费用和种种困难————皮埃罗先生毫无才干,近来许多人把比萨战争的失利都归咎于他,而马基雅弗利又巧妙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对这个构想也着了迷。最高执政官向十人会议提出这个构想时,差一点儿没有遭到嘲笑。索德里尼生气了,决定证明自己的合理想法并不比别人少,并且开始顽强地行动起来,终于达到了目的,这是由于他的敌人帮了忙,因为他的敌人表示赞成这个议案,他们觉得它十分荒唐————可以借此让皮埃罗先生大丢其脸。马基雅弗利对列奥纳多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花招,指望日后让他彻底搅进最高执政官的这桩蠢事中去,便可能像个小卒似的随意摆布他,从而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工作的开始还算很顺利。河里的水位降低了。可是不久便暴露出困难,要求越来越多的开销,一向节俭的长老们为了一个铜板都要讨价还价。

    1505年夏,一场大暴雨之后,河水出槽,冲毁了一部分堤坝。列奥纳多被召到工地。

    出发的前一天,马基雅弗利就此事跟画家进行一番谈话,把一切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他,让画家不禁大吃一惊。列奥纳多离开马基雅弗利,从阿尔诺河对岸往家走,过了圣三位一体大桥,朝着托纳布奥尼大街的方向走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行人稀少,唯有河堤上磨坊的流水声打破了黄昏时的寂静。天气炎热。不过天黑前下了一场雨,凉爽起来。卡拉亚桥上散发着夏日河水温暖的潮气。月亮从圣敏亚托山的后面爬上来。右侧,老桥的滨河大道上,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小房以及正面用倾斜的木桩支撑着参差不齐的廊檐,倒映在被拦河坝给截住的平滑如镜的混浊的绿色河水里。左侧,绵延着阿尔巴诺山紫色的余脉,山的上空,有一颗星孤零零地眨着眼睛。

    在晴朗的天空衬托下,佛罗伦萨的全景分外鲜明,像是古书发暗的金色封面上的图画————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熟悉的城市的面貌,像是一个活人的面孔。往北,是耶稣受难教堂的古老钟楼,然后是挺拔和谐而严谨的故宫的塔楼和乔托的白色大理石钟楼,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红瓦拱顶像是古代徽章上一朵巨大的含苞未放的红百合花。整个佛罗伦萨沉浸在晚霞和月光的双重照耀之中,像是一朵巨大的银灰色的花。

    列奥纳多发现,每座城市都跟每个人一样,各有自己的气味:佛罗伦萨有一种湿润的灰尘味,好像是鸢尾花的气味掺和了勉强可以嗅到的新鲜油漆和古画颜料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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