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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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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慢慢明朗了,政府外交失败,备受国人指责,总得有认错的表示,才能平息风潮。于是徐世昌的智囊献议,牺牲几个人以为赎罪的羔羊。首先想到的是曹、陆、章三人。

    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是上过辞呈而蒙慰留的。如果再要示意这三个请辞,这话说不出口。恰好钱能训倦勤,坚辞阁揆,于是决定不必跟曹、陆、章商量,径自发布命令。反正有钱能训陪同他们去职,也就无话可说了。

    在事先,徐世昌又作了一个抚慰性的表示,派吴笈孙去看曹汝霖与章宗祥,各赠现款五万元。一为盖屋,一为养伤。钱刚收下,段祺瑞来看曹汝霖,知道了这件事便说:“还了他!我们不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

    曹汝霖如言照办,将钱退还吴笈孙,请他代为致意:心领谢谢。于是吴笈孙又衔命来访,钱既不受,为他新置一所住宅如何?曹汝霖当然亦婉言谢绝。

    到得第三天,曹、陆、章辞职照准的命令发表,段祺瑞一早就赶到团城,大为曹汝霖不平。他说:“辞职已经慰留,没有第二次的再辞,捏造辞呈照准的命令,天下还有公论是非吗?东海为人忠厚,以前的举动,或许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这次命令,难道还能推卸责任?这次学潮,本已平息,那班破靴党,因为目的没有达到,到处煽动,唯恐天下不乱。东海明知其事,不加制止,尤其对你们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借成日本方面的债款,竟有这种过河拆桥的举动,以后还有什么人肯替他出力?他对我为难,竟累及你们,良心何在?真正岂有此理!”

    段祺瑞说完,不等曹汝霖有所表示,气冲冲地就走了。竟不知他是特意来发这顿牢骚,还是来慰问曹汝霖?不过段祺瑞一向对徐世昌很尊敬,像这样指责,而且措词尖锐,让曹汝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怕从此政坛要多事了。

    当天下午,访客不绝,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一说钱能训已提出辞呈,一说徐世昌亦要辞大总统职务,一说徐树铮将公开倒阁,并有跃跃欲试之意。

    这三个说法,证实了两个。钱能训在下一天果然请辞,徐世昌没有批钱能训的辞呈,自己反向参众两院提出咨文,“声请辞职”,同时通电各省军民长官,照叙咨文全文。其中有两句话是:“虽阁制推行,责任有属,国人或能相谅。”这等于为自己开脱,而将外交失败、全国学潮的责任,推向“责任内阁”。因此阁员亦不能不辞,表示与总理同负责、同进退。

    于是参众两院,退回咨文,道是“查现行约法,行政之组织系责任内阁制,一切外交内政,由国务院负其责任,大总统无引咎辞职之规定。且来文未经国务总理副署,在法律上不生效力。当由盛铎、揖唐即日恭赍缴还,请大总统照常任职”。盛铎是李盛铎,接替梁士诒的新任参议院议长。

    既然责有攸归,钱能训的辞呈就不能不批准了。改派财政总长龚心湛暂代国务总理。于是学潮、政潮渐渐平息。段祺瑞与徐树铮的参战工作,亦因德国战败,告一段落,目标转向西北了。

    曹汝霖的官是不做了,但仍保留着交通银行总经理的职位。他久在膏腴之地,不必贪心,宦囊便已很丰。为了颐养老亲,在佟公府夹道买了一座废园,大兴土木,极其讲究。废园中原有一座戏台,居然完好,亦就不必拆除,修葺得焕然一新,预备替他父亲做六十岁,唱堂会之用。

    为了安慰老父在“五四”所受的惊吓委屈,所以在他生日那天,曹汝霖大为铺张,但正当高朋满座,堂会将要开始时,交通银行的协理任凤苞神色慌张地奔了来,将曹汝霖拉到一边,开口就说:“不得了!不得了!”

    曹汝霖心中一跳,急忙问道:“什么事?今天是家父生日,不要再让他老人家受惊。”

    “是啊,今天老伯的好日子,我本来不想来的,但这件事太严重,我不能不来报告。”

    “到底什么事?”曹汝霖着急地说,“你倒是说啊!”

    “今天从中午开始,也不知怎么回事,发生挤兑。中国银行亦是这样。到银行打烊,人还没有散。”任凤苞又说,“我为了表示镇静,中午不休息,半天工夫,兑出七十多万。这样下去,一定支持不住,是不得了的事。”

    中交两行有发行钞票之权,规定随时可以兑换银元。但“准备金”并非十足,大家都要“挤兑”银行,到无以应付时,非逼得银行倒闭不可。所以办银行的人,一听“挤兑”二字,无不心惊肉跳,但曹汝霖却是例外。

    “不要紧!”他很轻松地说,“有一千万日元借款在那里,索性敞开来兑,风潮自会平息。”

    “没有了。”任凤苞答说,“哪里还有日元?”

    “咦!”曹汝霖诧异,“到哪里去了呢?”

    “借给财政部了。”

    曹汝霖既惊且诧,“什么时候的事?”他问,“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总经理在医院里。”

    “就在医院,你也可以来告诉我啊!”曹汝霖越想越光火,厉声叱斥,“你也太随便了!我再三交代你,这一千万日元,绝不可动用,以备万一,你还是不声不响借了给财政部。我倒问你,你眼睛里还有我吗?”

    “这,这,”任凤苞嗫嚅着说,“是我的错。”

    “现在不是认错可以了事的。”曹汝霖顿足搓手,恨声不绝,“真是倒霉,怎么办呢?”

    这时中国银行董事长王克敏也赶到了,拉住曹汝霖说:“走,去找靳翼青。”

    原来此时龚心湛已由于财政困难,坚辞代理内阁总理。而陆军总长靳云鹏活动了张作霖与曹锟,联名力保组阁,经徐世昌提名,国会通过,已当了两个多月的内阁总理了。

    于是相偕到了总理的官邸,只见靳云鹏口衔长旱烟袋,一双斗鸡眼斜睨着曹、王二人,先就予人一种严密戒备的神色,令人不快。

    “总理,”王克敏私下叫他的号,当面不能不用官称,“今天中交两行,同时发生挤兑风潮,这件事不能拖长,一拖长就不得了。请总理先拨还两行一部分借款,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作道理。”

    “你们,”靳云鹏一字一想,声音极低,一副上海人所说的“温吞水”模样,“自己贪得厚利借出来的钱,现在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曹汝霖的气就不止打一处来了。龚心湛之辞职,是为了财政困难,连学校教职员的薪水都发不出,但那时当陆军部部长的靳云鹏,在阁议中索薪,对龚心湛破口大骂。及至他自己组阁,以李思浩为财政部部长,而以心腹潘复为次长,想尽办法替他弄钱,银行生怕血本无着,拒绝之不能,哪里去贪什么厚利?

    因此,他不客气地抗声指责:“总理,你这话太没有道理了,哪一家银行不是为图利而开?财政部向两行借款,订有合同。财政部不顾信用,到期不理,而且屡借不还。两行在宽裕的时候,亦愿替政府帮忙,现在发生挤兑,如果不从速拨款,镇压下去,市面金融,亦要大受影响。”他略停一下又说:“总理,请你弄清楚,我们是来向政府讨债,不是来请政府救济的。总理说这种话,似乎太不负责任了。”

    话很锋利,王克敏生怕靳云鹏恼羞成怒,赶紧婉言接口:“这次忽然起此风潮,不知道是何缘故。如果两行挤倒,金融一乱,市面上大起恐慌,政府亦不能置之不问。现在风潮刚起,还容易办。一拖长了,捉襟见肘,窘态毕露,后果不堪设想。请总理仔细考虑,无论如何,先拨若干,以济眉急。”

    “没有办法!”靳云鹏不假思索地摇着头说。

    “总理,”曹汝霖说,“两行挤倒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靳云鹏不作声,只“吧嗒、吧嗒”使劲抽旱烟。曹汝霖真恨不得上前揍他两拳。

    “总理,”王克敏催促着说,“请交代一句话。”

    “没有钱,说十句也没有用。”

    见此光景,曹汝霖忍不住了,一拉王克敏说:“走!咱们见大总统去。”

    话虽如此,家有喜庆,满座的宾客不能不应酬。一回到家,只见戏台上已经在收拾砌末。贺客大多告辞,只留下少数至亲好友,陪着寿星在闲谈。

    曹汝霖自是不安,向神情落寞的老父,略略说了经过的情形,陪着吃完了一顿沉默多于欢笑的寿宴,早早关门熄灯。那况味比酒阑人散不知凄凉多少倍。

    下一天一早约齐了王克敏去见徐世昌,说明实情,也发了些牢骚。徐世昌问道:“你们跟靳总理说了没有?”

    “报告过了,”王克敏答说,“总理的态度冷淡得很。”

    “靳总理的回答,”曹汝霖说,“太不负责任。”

    “他怎么说?”

    曹汝霖将靳云鹏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言神态,形容了一遍,接着提出请求:“务必请总统切切实实交代靳总理,责成财政部先还一部分。”

    徐世昌想了一下答说:“财政部到底向两行借了多少款子,请你们先开一张单子来。”

    这总算是有点希望了。曹、王二人辞出公府,赶回各人的银行,找会计部门立刻查账,开出清单,第二次去见徐世昌。

    一看单子,徐世昌亦吓一跳,财政部欠中国银行两千多万,欠交通银行则三千万出头。看完发愣,不知该怎么办。

    “这些都是百姓的存款,财政部吃银行,就是吃了存户。财政部不顾信用,银行不能不顾。”曹汝霖反复声言,财政部现在能筹还一部分,还有平息风潮的把握,迟则不及,将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我来跟翼青说,先想法子筹一部分款子接济。”

    说要想法子,自然要等待。一等等了三天,毫无消息,曹汝霖便又去看靳云鹏,问他,大总统有没有交代筹款还一部分垫款的事。

    “有。”靳云鹏说,“财政部穷得军饷薪水都发不出,哪里有钱还你们。我听说叔鲁很有钱,赌起来,一把牌就是上万进出,如果他肯垫借若干,你不就可以维持了吗?”

    一听这话,曹汝霖啼笑皆非。辞出来去看王克敏,将靳云鹏的话,告诉了他,叹口气说:“你看,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当国,时局怎么会好转?”

    “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王克敏笑道,“他跟我说,曹润田很有办法,他替合肥借款,动辄几千万,他不肯想法子罢了!”

    “你我不能受他的挑拨,只有开诚布公合作,勉渡难关。”曹汝霖说,“看样子,恐怕非设限不可。”

    “有了限制更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其时阴历年关已近,各学校、各机关的薪水亦都欠发,挤兑的情形亦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两行负责人真怕一旦撑持不住,在阴历年前倒闭,市面会引起极大的不安。但如能撑到除夕,新年有五天的时间可以喘口气,或者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也有人提议,不妨再向日本三家银行探探口气。曹汝霖听了只是摇头。“前债未清,免开尊口。”他说,“我有什么脸再向他们去谈借款?”

    仰屋兴叹之余,又归咎到任凤苞。由任凤苞又牵出一个人,财政部次长潘复。部长李思浩是安福系健将,潘复却完全是靳云鹏捞钱的爪牙。

    此人字馨航,与靳云鹏是小同乡,都是山东济宁人。他的父亲叫潘守廉,光绪十五年的进士,在河南做过知县,笃信佛教,别署对凫居士,人如其名,“守”得一个“廉”字,相当正派。

    但有其父未必有其子,潘复却是个小人。他的资质本来不坏,笔下很来得,仪表尤其俊秀,看来是个金马玉堂的人物,无奈科举已停,只好捐了个候补知府衔,分发南京候补。当时藩司是潘守廉的同年陆钟琦,照看故人之子,邀他入幕,是很红的一个“文案委员”。

    南京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两江总督端方称之为“群‘道’如毛”,流品混杂,什么人物都有。潘复既是藩司面前的红人,自然是这些候补道结纳的对象,秦淮河畔,夜夜春宵。潘复貌如潘安,生性风流,着实享了些艳福。无如“姐儿爱俏”以外,还有“鸨儿爱钞”。潘复的束脩有限,为了筹措缠头之资,在他那些酒肉朋友设计之下,什么钱都要,品行就此搞坏了。

    以后陆钟琦调升山西巡抚,潘复也跟着到了太原。武昌起义,山西响应。陆钟琦阖家殉难,做了大清朝最后的一个忠臣。潘复回到济宁,不知怎么结识了靳云鹏,臭味相投,合资办了一家鲁丰面粉公司。未几进京,在财政部当科员,浮沉下僚,很不得志。

    靳云鹏却慢慢得意了。潘复刻意逢迎,竟成了靳云鹏的心腹。奉军中山东人很多,潘复为他拉拢中下级军官,以及在京里的一班小政客。靳云鹏之能脱颖而出,得力于张作霖、曹锟的力保。而张、曹认为靳云鹏不坏,自然也得力于潘复为他制造的口碑。为了酬谢起见,靳云鹏未经李思浩同意,便发表了潘复为财政部次长。明令见报之日,政要相顾愕然,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潘复是何许人。

    李思浩任财政多年,自然晓得他的出身,认为靳云鹏做事太离谱,恃有安福系的后台,据理力争,拒绝潘复到部,事情成了僵局。

    于是靳云鹏找人出来调停,由潘复请假二十天,李思浩派一个姓钱的代理,然后由靳云鹏发表姓钱的为烟酒署长,潘复方能到任。

    一当了次长,场面自然阔了,每夜在家宴客。北京的规矩,“条子”可以叫到家来,所以潘公馆莺莺燕燕,比八大胡同的“小班”还要热闹。酒食征逐之余,继以通宵豪赌,但潘复自己却不入局,只是拥妓作壁上观。

    任凤苞便是此时为潘复所勾结,将交通银行所存的准备金,一千万日元借了给财政部。大部分发了军饷,包括徐树铮所练的边防军在内,李思浩也就无话可说了。

    但发军饷之中,却大有花样。军阀吃了空缺,自然要分润各方面,潘复则进一步讲条件,照领据打七折或八折实发,便有两成到三成的好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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