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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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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的时间!”

    他们八点半才吃饭,因为他爸爸很少在八点之前从诊所回来。妈妈不停地盯着安德烈的胸口,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没有戴方巾。

    他们之间这种小小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选择了不管是在学校、街上还是家里都适合的穿戴:浅褐色人字斜纹布裤子(洗过太多次,颜色已经变淡),系带凉鞋,方格纹彩色衬衫,衬衫领子解开。

    除了在一些重要场合,他从不穿西服,只穿夹克衫,到了冬天就加一件宽大的羊毛套衫。

    “在我们班,没有人戴领带。”

    “我可不赞同这样的父母。”

    他爸爸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很少说话,吃饭很慢,面色平静安然,并无担忧,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

    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因为他的肩膀很宽,脖子很粗,胸部也很臃肿。他有一米七,只比儿子矮八厘米,比妻子矮三厘米。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高大。

    他们静静地喝着汤,安德烈觉得妈妈想问却又在回避问他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她最后还是问了。诺埃米上鱼时,她没有看儿子,问道: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

    “我?”

    他准备撒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但他担心自己会脸红,或者需要拙劣又稀里糊涂地解释,所以说了实话:

    “我骑摩托车去了尼斯。我想看看我要毕业会考的那个学校。就是个破房子,比戛纳的学校差多了。”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说话。她还能问儿子什么呢?在那个现在他已经知道叫伏尔泰的小街上,他看到她了吗?他认出她了吗?

    有一瞬间,爸爸看了看他和妈妈,好像感觉出他们之间的那点紧张气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几个小时之前,午餐快结束时,她问了他一个每天都会问的问题:

    “你不用汽车吧,吕西安?”

    他在工作日很少用到汽车,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他们住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离卡诺大道只有几步路,离学校也很近,可以听到学生在课间休息时的打闹声。安德烈小时候可以从学校溜出来,回家喝杯牛奶。

    吕西安·巴尔在小十字大道上有一间牙科诊所,离卡尔顿酒店有点远,在加拿大街的一个角落里。他喜欢锻炼,哪怕很赶时间,也坚持步行走完这一刻钟的路程。

    他什么都没问,妻子又补充道:

    “我今天要去见我的裁缝。”

    安德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惊。他妈妈忍受不了太沉默的气氛,一旦饭桌上出现沉默不语的情况,她就开始说话,什么都说,说她做了什么以及将要做什么,说她朋友或者供应商跟她讲过的事情。一般都是说她自己或者说和她相关的事情。

    他非常肯定妈妈在离开饭厅时说过:

    “我要去找我的裁缝。”

    雅美太太。他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找过这个裁缝,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女仆,妈妈要带着他。

    就在格拉斯的大街上,在穆然和罗谢维尔中间,在一栋灰色阴暗的房子的二层,那里发出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气味。

    角落里有一台缝纫机,窗户旁边立着一个人体模特,沙发上总是蜷着一只毛发白色和黄棕色相间的猫,还有一个带有镜子的衣柜,以便顾客仔细查看衣服是否合身。

    他还是个孩子时,吃惊地发现镜子里的妈妈和他知道的那个妈妈的脸不一样,镜子里的妈妈鼻子有点歪,眼睛也有点斜。这让他感到很伤心。去雅美太太那儿还有一点让他更沮丧:他们一般要在那儿待上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他非常害怕一楼的那个退休房东,那人总是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把所有的拜访者都看作是擅闯他生存空间的入侵者。

    安德烈也不喜欢那个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吝啬鬼手上那个巨大的针线团,不喜欢那张放着灰色模板的桌子,不喜欢还没有做好的裙子上的那些粗针眼,尤其不喜欢那个瘦小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妇女,她无时无刻不在啰嗦,唇间塞着大头针时也说个不停。

    没有人会问他的妈妈:

    “你在哪里订的裙子?”

    她穿衣服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而是为了自己。他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而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她是从时装报纸上那些有名的服装设计师那里选择的样式,这样式只有雅美太太一个人有能力复制出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也许就不会因为在尼斯碰到她感到如此意外,也许她是去购物或者见一个朋友。他可能搞错了,但是他似乎在后视镜那匆匆一瞥中看到母亲眼中的慌乱。

    “也许我们的父母会再互相邀请一次。”他们要分开时,弗朗辛居然这样自言自语。

    她不是在暗示还有偶遇或约会,他们对这次见面就是心照不宣的。

    “你考试前应该有很多作业吧?”

    “有一点。不多。”

    他安静而又有条不紊地为考试准备了很久,和做所有事一样。

    “你紧不紧张?”

    “不紧张。”

    “哪怕是一次考两场?”

    “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难。”

    他之前也以为很难,自己会不通过。当有人问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很真诚地回答:

    “我不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尤其是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明。早些年,爸爸曾给他提供了一次去希腊旅游三个星期的机会。他坚持只背背包,风餐露宿地完成了那次旅游。

    整个冬天,他用书页铺满屋顶阁楼的地板,仔细建立希腊神灵的谱系,一直找到第九代和第十代的分支。如何将艾格勒和阿萨拉科斯等神写入正确的谱系,连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刚开始接触生物元素时,将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了几乎看不懂的专著。别人问他:

    “你准备选择医学专业吗?”

    “也许吧。但不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对数学同样感兴趣。除了传统毕业会考,三周之后他还要应付基础数学考试。

    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提前做准备。他既不担心明天也不担心将要选择的道路。

    决定自会明了。他努力积累知识,希望做好一切的准备。

    “你出去吗,安德烈?”

    “不出去,妈妈。”

    “你呢,吕西安?”

    “我想我要去上班了。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喝着咖啡,诺埃米撤去了餐具。安德烈从来不喝咖啡。他更喜欢牛奶。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和在伏尔泰街上的那间小酒吧里一样。

    爸爸妈妈面对面坐着,就像在拍照。他在上楼进房间之前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从没这样看过他们一样。

    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们,既不担心他们做过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想过什么,更不会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情绪。他想到关于他们的问题时,更愿意不管不问。

    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和他们认识的人过着一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妈妈说道:

    “比洛,你不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吗?”

    首先,他非常讨厌这个昵称,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别人给他取的。他也是这样称呼原来房东家的猫的,他们现在还住在巴黎。

    “你为什么觉得我很自私?”

    “因为你只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时,而不会想想这些事会不会妨碍别人。”

    “所有孩子都是这样,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小孩……”

    “那你希望孩子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自卫呢?他们如果不自私,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就只会成为父母或者老师的复制品。”

    “难道你不希望像我们一样吗?”

    “像谁?像你还是爸爸?”

    “像我们中的一个。”

    “我命中注定会有很多地方与你们相像。”

    她也许有点感动,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冷静。

    “我觉得我过着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和同龄人一样。”

    “你没有朋友。”

    “你难道更希望看到我跟着那帮家伙一起骑着摩托,后面带个女孩,一天到晚四处斗殴吗?”

    “还有其他的小孩。”

    “谁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应该好好看看,班上有没有和你兴趣相投的小孩?”

    “哦,那样一个小孩会和我一样。”

    “你想说什么?”

    “他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

    几分钟之后,爸爸喘着气站起来,走到他在一二楼之间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的“阁楼”。他在那里放了一个电磁炉以及一些用于补牙的机器。

    大部分牙医都是向在家工作的专业工人订制牙填充物、假牙齿桥和补牙瓷。吕西安·巴尔却自己做这些材料。他在安静的半楼里,花费大部分晚上以及一部分深夜的时间,一丝不苟地致力于这项工作。

    他希望在专业上精益求精吗?或者,工作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庇护所?

    妈妈今晚要干什么呢?她会看电视吗?什么节目都看?还是她会一边读杂志一边不停地抽烟?或者她会去找她的朋友娜塔莎?她就住在小十字街尽头靠近赌场的一套很新的公寓里。

    安德烈第一次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参与着这样的生活,但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是在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愿意想这些,他想和以前一样。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晚安,儿子。”

    他羞愧地离开,因为他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

    “您没忘了牛奶吧,安德烈先生?”诺埃米在厨房里冲着他喊道。他正要上楼。

    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上一杯牛奶,在睡前喝完,还会经常吃一个苹果。他去拿上牛奶。

    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离开弗朗辛时,犹豫要不要回那条他看见妈妈从黄色房子出来的街道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样想很无耻。

    他没办法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怀疑一点点变成确定。

    他将摩托向后转。那条街叫做伏尔泰街。那栋黄色房子就坐落在酒吧对面,有三层,很破旧了,两扇门一直开着,一边放着一个菜摊,另外一边则是一家狭小的珠宝店。

    他将摩托车靠在墙上,走上三级台阶。门厅伸向一条与外墙同样颜色的黄色楼梯,但是比外面更脏。右边并排放着三个木制信箱,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张访问卡。

    一个铜牌子上写着:J·德武热先生,传达员,二楼左拐。另外一个白色珐琅牌子上写着:F·勒德兰,足医,二楼。

    有人在墙上写了几个棕色的字,并用一个箭头指向楼梯:出租备有家具的单间公寓。请上三楼。

    他差点就上去了。但他没敢去。他停在二楼,接待员的门开着。一位年轻女孩正在办公室小窗口后面工作着,和邮局一样。

    一对情侣边笑边走下来,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在跟她的男伴说什么话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肯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因为她的男伴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笑得更欢了,肩并肩走向街道。

    他并没有觉得很难受。他慢慢地从凹凸不平的楼梯上走下来,看了摩托车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驶向公路。

    从那以后,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当晚他关上屋顶阁楼的门时,第一次感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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