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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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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这是个令伍尔摩终生难忘的夜晚。米莉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到热带花园酒店去。那是个比国家俱乐部单纯的地方,只是,在走到歌舞厅之前,会先经过赌轮盘的房间。舞台和舞池是露天的,大棕榈树旁二十尺的高台上,歌舞女郎排成一列,粉红与淡紫的灯光扫射着四座。一个身穿亮蓝色晚宴服的男子唱着英国小曲,之后钢琴被推入灌木丛,那些舞娘步下台来,有如惊慌的鸟群飞下枝头。

    “这里好像阿尔丁森林……”米莉着迷地说。姆妈显然不在,米莉一杯香槟下肚后,姆妈就不知去向了。

    “我不认为在阿尔丁森林里会有棕榈树,也不会有歌舞女郎。”

    “你太没想象力了,爸。”

    “你喜欢莎士比亚吗?”海斯巴契医生问。

    “嗯,不,它们太文绉绉了。你知道那一类的词句————‘使者登入’ ‘我的公爵大人由右方趋前’ ‘让我们满心喜悦走向战场’。”

    “那是莎士比亚吗?”

    “那像莎士比亚。”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莉。”

    “所以阿尔丁森林也是莎士比亚里的啰,我想。”海斯巴契医生说。

    “没错,不过我只在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选集》里读过他的东西。书里删去了关于使者、公爵和诗词的部分。”

    “学校让你们读那种东西?”

    “不,我在爸爸房间里找到一本。”

    “原来你读的是这种版本的莎士比亚,伍尔摩先生?”海斯巴契医生问,带着惊讶。

    “噢,不,不,当然不是。我其实是为米莉买的。”

    “那为什么前几天我向你借的时候你那么不高兴?”

    “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你刺探……太多与你无关的事。”

    “你说得好像我是间谍似的。”米莉说。

    “亲爱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别吵嘴好吗?你忘了有海斯巴契医生在。”

    “海斯巴契医生,你为什么这么沉默?”米莉问,一面喝下第二杯香槟。

    “米莉,哪天我要向你借兰姆的选集来读一读。我也觉得莎士比亚的原著太难了。”

    一个矮小的男人对着他们这桌挥手。那人的制服好紧。

    “你在烦恼什么吗,海斯巴契医生?”

    “亲爱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什么好烦恼的?当然,除了岁月流逝之外。”

    “十七岁算老了吗?”

    “对我而言,它们眨眼即逝。”

    穿着紧身制服的男人来到他们桌边,对着大家鞠了一躬。他那张脸满是坑坑洼洼,像海水侵蚀过的梁柱。他带来一张和他几乎一样大的椅子。

    “这是塞古拉大队长,爸。”

    “我可以坐下吗?”他没等伍尔摩回答,径自在米莉和海斯巴契医生中间坐下。他开口道,“很高兴认识米莉的父亲。”

    他有一种流里流气的轻慢,并且在你还来不及憎恶之前,他已经又给你一个恼怒的理由:“米莉,替我向你的朋友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海斯巴契医生。”

    塞古拉大队长无视海斯巴契医生的存在,径自为米莉斟满酒。他叫住一位侍者:“再拿瓶香槟来。”

    “我们就要走了,塞古拉大队长。”伍尔摩说。

    “胡说。你们是我的客人,现在才刚过午夜。”

    伍尔摩的袖子碰到酒杯,杯子掉落,砸得粉碎,就像这场生日宴会一样。

    “侍者,再拿个酒杯来。”

    塞古拉开始轻声唱起歌来:“我在花园里摘下的那朵玫瑰————”

    他背对着海斯巴契医生,倾身凑向米莉。米莉说:“你太没礼貌了。”

    “没礼貌?对你吗?”

    “对我们。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这是我父亲的宴会,不是你的。”

    “你十七岁生日?那我更是非做东不可了。待会儿我会请一些舞娘到我们这桌来。”

    “我们不要什么舞娘。”米莉说。

    “我很惹人讨厌吗?”

    “对。”

    “哈,”他显然很开心,“你是因为我今天没去校门口接你而生气。可是,米莉,有时候我还是得把警务工作摆在最先。侍者,叫乐团演奏《生日快乐歌》。”

    “别这样!”米莉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低俗?”

    “我?低俗?”塞古拉大队长开心大笑,“她真会开玩笑,”他对伍尔摩说,“我也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们才这么合得来。”

    “她告诉我,你有个人皮制的烟盒。”

    “她老是拿这个取笑我。我告诉她,她的肌肤可以制成可爱的……”

    海斯巴契医生突然站起身,说:“我要去看赌轮盘。”

    “他不喜欢我?”塞古拉大队长问,“或者他是你的仰慕者,米莉?一个非常老的仰慕者,哈哈!”

    “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伍尔摩说。

    “伍尔摩先生,你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友谊可言。”

    “米莉还称不上是个女人。”

    “你的口气真像个父亲,伍尔摩先生。天下没有了解女儿的父亲。”

    伍尔摩看看香槟酒瓶,又看看塞古拉的头。他真想把这两样东西砸在一起。大队长背后那桌坐着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女子,她凝重地对伍尔摩点点头,像是鼓舞。他的手碰触到香槟酒瓶,她又点点头。他心想,她的聪明一定和她的美丽一样出色,才能如此精准地解读我的心思。她的友伴令他羡慕————两位荷兰航空飞行员和一位空姐。

    “来,我们去跳舞,米莉,”塞古拉大队长说,“表示你原谅我了。”

    “我不要跳舞。”

    “我发誓,明天我会在校门口等你。”

    伍尔摩做了个小小的手势,意思是说:“我没那个勇气,帮我。”那女人严肃地望着他,他想她应该是在衡量全局,只要她一决定好,立刻就会付诸行动。她用虹吸管加了点苏打水到威士忌里。

    “来吧,米莉,别坏了我的宴会。”

    “这不是你的宴会。是我爸爸的。”

    “你的气怎么生这么久?你要了解,有时候我还是得把工作摆在我亲爱的小米莉之前。”

    塞古拉大队长背后的那名女子改变了虹吸管的角度。

    “不,”伍尔摩出于本能脱口大叫,“不!”

    虹吸管的管口向上,对准塞古拉大队长的脖子,女子的手指已蓄势待发。一个美女用这样轻蔑的态度看他,他觉得很受伤。他说:“好,请吧,好的。”

    于是她启动发射。苏打水喷到塞古拉大队长的脖子,顺着领口往下流。人群中传来海斯巴契医生的声音:“太好了!”塞古拉大队长则怒斥道:“干什么?”

    “很抱歉,”那年轻女人说,“我本来要加到我的威士忌里的。”

    “你的威士忌!”

    “是海格威士忌。”女子说。一旁的米莉咯咯发笑。

    塞古拉大队长僵硬地欠欠身。你无法从他的身材或酒量测出他有多危险。

    海斯巴契医生说:“小姐,你的虹吸管不能用了。我再去帮你拿一根来。”

    那一桌的荷兰人不安地窃窃私语。

    “我想他们对我已经失去信任,不会再给我另外一根。”女子说。

    塞古拉大队长挤出一丝笑容,难看得像是从破管缝里钻出来的牙膏。他说:“这是我头一遭被人从背后偷袭。我很高兴是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他又恢复了自若的态度,速度之快令人佩服,虽然发梢还滴着水,衣领也依然濡湿。他说:“我应该回敬你一番的,不过今天太晚,我现在得回营去。我们还会见面吧,我希望?”

    “我会待在城里。”她说。

    “来度假吗?”

    “不是,来工作。”

    “如果你的工作证有任何问题,”他暧昧地说,“一定要来找我。晚安,米莉。晚安,伍尔摩先生。我会告诉侍者,这桌由我请客。想吃什么、喝什么尽量点。”

    “他下台阶下得很漂亮。”女子说。

    “你那一射也很漂亮。”

    “用酒瓶去砸他的头未免夸张了点。他是什么人?”

    “很多人都叫他红鹰。”

    “他虐待犯人。”米莉说。

    “我好像和他交上朋友了。”

    “这我可不敢确定。”海斯巴契医生说。

    他们把桌子并在一起。那两位飞行员欠身致意,报了一串拗口的名字。海斯巴契医生不可置信地对那两位荷兰人说:“你们在喝可口可乐?”

    “公司规定不能喝酒。我们三点半要飞蒙特利尔。”

    伍尔摩说:“既然塞古拉大队长要做东,我们就多喝点香槟吧,还有可口可乐。”

    “我再也喝不下可口可乐了,汉斯,你呢?”

    “我可以喝一杯波尔斯 [1] 。”年轻的飞行员说。

    “在抵达阿姆斯特丹之前,你不能喝波尔斯。”那位空中小姐坚定地对他说。

    年轻的飞行员轻声对伍尔摩说:“我很想娶她。”

    “谁?”

    “帕芙克小姐。”至少听来是这个发音。

    “而她不肯嫁你?”

    “不肯。”

    那个年纪较长的荷兰人说:“我结婚了,还有三个小孩。”他解开胸前口袋的纽扣,“这是他们的照片。”

    他递给伍尔摩一张彩色卡片,上面是个上身套着紧身毛衣、下身穿着泳裤的女孩,正在调整她的溜冰鞋。毛线衣上印有“曼巴俱乐部”的字样,伍尔摩念出卡片下方的字:“保证回味无穷。五十位佳丽任君选择,让你不再孤枕难眠”。

    “我想你拿错照片了。”伍尔摩说。

    那个年轻女子的蜜褐色秀发闪耀着(至少在热带花园酒店的灯光下看起来是这个颜色),对伍尔摩眨眨眼。

    “我们来跳舞。”

    “我不大会跳舞。”

    “那有什么关系。”

    他带她乱转一气。她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支舞本来是伦巴舞曲。那是你女儿吗?”

    “是啊!”

    “长得很漂亮。”

    “你才刚来?”

    “是的。那两个人在这里已经玩了一晚,所以我就到他们那桌聊聊天。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她的头碰到他的下巴,他可以闻到她的发香。随着他们的舞动,她的秀发不时拂过他的双唇。看到她手上戴着婚戒,他心里泛起莫名的失望。她说:“我的名字是塞弗恩,贝翠丝·塞弗恩。”

    “我姓伍尔摩。”

    “那我就是你的秘书了。”她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有秘书?”

    “噢,你当然有。他们没告诉你我要来吗?”

    “没有。”

    他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可是电报是我亲自发的。”

    “上星期是有封电报没错,但看得我一头雾水。”

    “你那本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选集》是哪个版本?”

    “艾尔曼。”

    “该死,他们给我的不是这个版本。那封电报看起来一定乱七八糟的。不过,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当然,也有点吃惊。你住哪里?”

    “今晚先住英伦酒店,然后我想尽快搬进去。”

    “搬去哪里?”

    “当然是你的办公室。我不介意睡觉的地方,任何员工宿舍都可以。”

    “可是我没有员工宿舍,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

    “呃,你总该有秘书室吧?”

    “塞弗恩小姐,我从来就没有请过秘书。”

    “叫我贝翠丝就好,这样比较安全。”

    “安全?”

    “连个秘书室都没有,这倒是个问题。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一个男人正在唱歌,他身穿传统黑色外套站在树丛间,像极了英国的地方官员:

    理智者环绕着你我,

    我挚爱的老友们。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他们说橙橘有籽,

    苹果有皮,

    我说黑夜即白昼,

    而我一无所图。

    请不要相信……

    他们在轮盘室后面的空桌上坐下,小球跳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表情————有如女孩子初次穿上长礼服的那种自觉。她说:“如果我知道我是你的秘书,我绝对不会用苏打水喷那个警察————在没有你的指示之下。”

    “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来这里是为你分劳,不是替你找麻烦。”

    “塞古拉大队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知道,我受过完整的训练,译码和显微摄影技巧的测验都通过了。我可以接手负责联络你旗下的情报员。”

    “噢。”

    “你的表现太好了,他们不希望你曝光。我曝不曝光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很不希望你曝光,含苞待放比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到了玫瑰花。”

    她说:“既然那封电报出了差错,那你当然也不知道电报操作员的事啰?”

    “不知道。”

    “他也住在英伦酒店。他晕机,在休息。我们也得替他找个房间。”

    “如果他晕机,或许……”

    “你可以让他当会计助理,他受过会计训练。”

    “可是我不需要会计助理,我连个会计都没有。”

    “别担心,明天一早我会把事情都搞定。这是我的任务。”

    “倒是有件事想问你,”伍尔摩说,“跟我的女儿有关。你也来九日敬礼那一套吗?”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感谢上帝。”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正唱到歌曲的尾声。

    我说冬天在五月,

    而我一无所图。

    灯光由蓝转为玫瑰红,舞娘又回到棕榈树中间。骰子在赌桌上转,米莉和海斯巴契医生开心地走向舞池,仿佛她的生日在裂成碎片之后,又重新拼凑成形。

    第二章

    1

    隔天清晨,伍尔摩一早就醒了过来。香槟的后劲犹在,热带花园酒店虚缈的夜晚延伸到了上班的时间。贝翠丝说他表现良好————她是霍索尼和“那些人”的代言人。但想到她和霍索尼一样,都属于那个情报圈的概念化世界,他心里泛起失望。他的情报网……

    他在人名资料卡前坐下。在她到这之前,他必须让这些情报员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其中一些看起来就快露出马脚,必须加以处理。桑兹教授和工程师希夫已经涉入太多,他不能将他们除掉,这两个人物已经赚进两百比索左右。罗伯兹是个固定道具,也不能割舍。那个古巴航空的醉酒飞行员因为山区建立军事基地的事而拿到五百比索,不过他或许可以以安全为由将他剔除。西恩富戈斯海岸喝酒的轮机长胡安·贝尔蒙特似乎是个够真实的人物,而且他每月的报账只有七十五比索。但另外两个角色恐怕经不起缜密的检视,比如说在数据卡上被形容为“夜总会之王”的罗格,还有既是上海戏院的舞娘,也是国防部长和邮政督察情妇的特蕾莎(难怪伦敦总部查不到这两个人物)。他决定舍弃罗格,因为任何熟习哈瓦那的人迟早都会质疑他的存在。可是他不能让特蕾莎消失,她是他旗下唯一的女间谍,而且这位新来的秘书恐怕不会跑到上海戏院那种每晚放映三部色情片、中间还穿插表演脱衣舞的地方去。

    米莉在他身旁坐下。“这些卡片是什么?”她问。

    “顾客名单。”

    “昨晚那个女生是谁?”

    “我将来的秘书。”

    “哇!好神哪你!”

    “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你没给我机会和她说话。你们俩一直忙着跳舞和谈情说爱。”

    “我们没有谈情说爱。”

    “她会嫁给你吗?”

    “老天,不会。”

    “那你要娶她吗?”

    “米莉,搞清楚,我昨晚才认识她。”

    “修道院里有个叫玛丽的法国女孩说,真爱都是一见钟情的。”

    “你们在修道院谈的都是这种东西?”

    “那当然,这是未来要面对的事,不是吗?我们又没有过去可以谈,不过安格妮丝修女倒是有。”

    “安格妮丝修女是谁?”

    “我跟你提过她,就是很悲伤又很美丽的那个。玛丽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伤心的一见钟情。”

    “是她跟玛丽说的?”

    “不是,当然不是。不过玛丽知道那件事。玛丽自己也有过两次一见钟情的经验,它们来得突然,去时则无影无踪。”

    “我老了,对这种事免疫了。”

    “才不呢,有个老男人,都快五十岁了,和玛丽的母亲一见钟情。他已经结婚了,跟你一样。”

    “噢,我的秘书也结婚了,所以应该没事。”

    “她真的结婚了吗?还是一个漂亮的寡妇?”

    “我不知道,我没问她。你真的觉得她漂亮吗?”

    “很漂亮,就某种程度而言。”

    罗伯兹对着二楼喊:“有个小姐说,她和你有约。”

    “请她上来。”

    “我要留下来。”米莉言明在先。

    “贝翠丝,这是米莉。”

    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发色和昨夜一模一样,可见不是出于香槟或棕榈树的效果。他心想,她看起来很真实。

    “早安,希望你昨晚玩得愉快。”米莉用姆妈的语气和她寒暄。

    “我做了好多噩梦,”她看看伍尔摩,瞧瞧卡片,又望望米莉,“不过昨晚我玩得很愉快。”

    “虹吸管那一招真棒,”米莉大方地说,“请问贵姓?”

    “塞弗恩,不过请叫我贝翠丝。”

    “噢,你结婚了吗?”米莉假意好奇地问。

    “我曾经结过婚。”

    “你先生死了吗?”

    “据我所知,他没死,只是消失了。”

    “噢。”

    “他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米莉,你该走了。你不该过问塞弗恩小姐————贝翠丝……”

    “我这个年纪,”米莉说,“应该从别人的经验中学习。”

    “你说得没错。他是那种聪明又敏感的人,我认为他长得非常帅。他的脸就像自然景观影片中探首向巢外张望的雏鸟,喉结四周长着密绒绒的毛————他的喉结很大。问题是他直到四十岁看起来还是那么生嫩,所以女人都喜欢他。他以前常去威尼斯、维也纳那种地方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你有保险柜吗,伍尔摩先生?”

    “没有。”

    “后来呢?”米莉问。

    “噢,后来我慢慢看穿他了。我是指真的看穿,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他很瘦,而且有点驼背,在我眼前他简直成了透明人。当我看着他时,我可以见到所有的代表,就坐在他的肋骨之间,主席站起来说:‘对有创意的作家而言,自由是不可或缺的。’吃早餐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这种景象,真是怪异极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至少去年还活着,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他写了一篇《知识分子与原子弹》的文章。你应该有个保险柜的,伍尔摩先生。”

    “为什么?”

    “你不能让东西四处摊着。再说,你这种老派的商务领袖照理说应该有保险柜才是。”

    “谁说我是老派的商务领袖?”

    “那是我从伦敦方面得来的印象。我立刻出门替你找个保险柜来。”

    “我要走了,”米莉说,“爸,你会保持清醒,是吧?你知道我的意思。”

    2

    那是令人筋疲力尽的一天。先是贝翠丝出去找来了一个硕大的保险柜,大到需要一台手推车和六个大汉才搬得动,搬上楼的过程中,它撞坏了栏杆和一幅画。屋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包括几个从隔壁学校逃学出来的学生、两个美丽的黑女人,还有一个警察。伍尔摩抱怨这会让别人起疑,贝翠丝却说,刻意逃避他人的注意才最显得可疑。

    “举虹吸管事件为例,”她说,“每个人都会记得我就是那个把警察喷了一身苏打水的女人,没有人会再去问我是谁。他们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正在和保险柜奋战,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个年轻人下了车,搬下一只好大的皮箱。

    伍尔摩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的皮箱。

    “他是鲁迪。”贝翠丝说。

    “鲁迪?”

    “你的会计助理。昨晚我跟你提过。”

    “天哪!”伍尔摩说,“这我倒忘了。”

    “进来吧,鲁迪,休息一下。”

    “叫他进来也没有用,”伍尔摩说,“进来哪里?这里根本没有容纳他的空间。”

    “他可以睡在办公室。”贝翠丝说。

    “那里没办法放保险柜、我的桌子,再加一张床。”

    “我会替你找一张小桌子来。晕机好些了吗,鲁迪?这位是伍尔摩先生,我们的老板。”

    鲁迪很年轻也很苍白,他的手指不知是被尼古丁还是什么酸性物质染得黄黄的。他说:“贝翠丝,昨晚我吐了两次。X射线管被他们打破了。”

    “先别管那个,我们先把准备工作搞定再说。你出去买张行军床回来。”

    “没问题。”

    鲁迪说完掉头就走。一个黑女人趋步向前,走到贝翠丝身旁。

    “我是英国人。”

    “我也是,”贝翠丝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你就是往塞古拉大队长身上倒水的那个女人?”

    “呃,算是吧。其实我是用喷的。”

    黑女人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对群众解释。好几个人鼓起掌来,那警察则是一脸困窘,悄悄走开。黑女人说:“小姐,你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贝翠丝说,“麻烦帮我抬这个箱子。”

    她们奋力和鲁迪的箱子纠缠,又推又拉的。

    “对不起,”一个男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说,“对不起,请让我过去。”

    “你要做什么?”贝翠丝问,“你没看到我们在忙吗?约个时间再来!”

    “我只是要买吸尘器。”

    “噢,吸尘器。那你最好进屋去。请你从箱子上爬过去吧。”

    伍尔摩对罗伯兹说:“好好侍候他。看在老天分上,最好能把原子炉吸尘器卖掉。目前为止,我们一台也没卖出去。”

    “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吗?”黑女人问。

    “我要在这里工作。多谢你帮忙。”

    “我们英国人必须团结一致。”黑女人说。

    那些大汉把保险柜安顿好后走下楼来,朝双手吐了些口水,接着用力在牛仔裤上一抹,表示他们受了多少折磨。伍尔摩赏了他们小费。他爬上楼去,苦着脸望着他的办公室。最大的麻烦在于它还真放得下一张行军床,这下他什么借口也没得推托了。他说:“鲁迪没地方放他的衣服。”

    “鲁迪早习惯将就环境了。反正你还有书桌。你可以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清到保险柜里去,这样鲁迪就可以把他的东西放在抽屉里。”

    “我从来没用过保险柜。”

    “简单得要命。你只要选出三组好记的号码就行了。这条街的邮政编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

    “那,你的电话号码————不,不保险,每个小偷都晓得要试电话号码。你的生日呢?”

    “一九一四。”

    “哪一天?”

    “十二月六号。”

    “那我们就设定为十九、六、十四吧!”

    “我记不住。”

    “噢,你一定记得住。你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生日。现在,看我做一遍:先把锁逆时针转四次,然后让指针往前设定在十九,顺时针转三次,设定在六,再逆时针转两次,设定在十四,最后再转一圈,它就锁住了。现在,再以相同的方式去开它。十九……六……十四,看,开了。”

    保险柜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贝翠丝说:“污损品。我应该叫他打折才对。”

    她开始打开鲁迪的箱子,拿出一堆零件:无线电、电池、摄影设备,还有好几条神秘莫测、被鲁迪用袜子包起来的管子。伍尔摩说:“你们怎么可能让这些东西通过海关?”

    “我们没有通关。是59200-4-5从金斯敦带过来的。”

    “他是谁?”

    “他是个私枭,专门走私古柯碱、鸦片和大麻,所以海关早就被他买通了。他们以为他这一回还是走私那些货。”

    “要塞满这只箱子可得不少毒品。”

    “没错,所以我们花了很多钱。”

    她手脚利落,很快便把他抽屉里的东西都清到保险柜里去,接着把鲁迪的东西安顿在抽屉里。她说:“鲁迪的衬衫可能会被弄皱,但别担心。”

    “我不担心。”

    “这些是什么?”她拿起那几张他早上在看的资料卡。

    “我的情报员。”

    “你就这样把它们摆在桌上?”

    “噢,晚上我会把它们锁起来。”

    “你这人没什么安全观念,是不是?”她看着其中一张卡片,“特蕾莎是谁?”

    “脱衣舞娘。”

    “脱得一丝不挂的那种?”

    “没错。”

    “你可真有眼福。伦敦方面要我接手联络你的情报员,能不能麻烦你找个她穿上衣服的时候为我介绍一下?”

    伍尔摩说:“我不认为她愿意替女人做事。你知道那种女人的脾气。”

    “我不知道,你才知道。哈,工程师希夫,伦敦方面常提起他。你不会告诉我他也不喜欢替女人做事吧?”

    “他不会说英语。”

    “或许我可以跟他学西班牙语。这是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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