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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强运动:寻求西方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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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论:对自强运动的早期倡导

    1860年和约签订以后,中国的国际处境整个说来虽然更坏了,但由于同治时期镇压了叛乱,清代又得以延续了半个世纪。经历过这一事件的政治家们不会轻易地忘掉英法联军占领北京这一耻辱。但是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的兴起和欧洲列强的侵略,才有可能再引起一场对外战争。这段间隙的和平时期使清政府有机会为准备将来抵御列强而积蓄军事和财政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对维持国内秩序当然也是可贵的。

    从1861年开始,“自强”一词在奏折、谕旨和士大夫的文章中经常出现。这表现出人们认识到需要一种新的政策,以应付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所发生的史无前例的变化。为此目的就提出了许许多多方案,但并非每个建议都是付诸实施的,也不是所有建议都是成功地得到贯彻的。不久,“自强”一词就变成与其说是一个号召为革新而作真正努力的呼吁,倒不如说是一个用来为开支辩护和为官僚既得利益集团服务的口号。总的说来国内秩序维持下来了,许多地区性的暴乱被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下去。但中国在1894——1895年中日战争中的战败,表明这一被称做是防御外国列强而制定的政策是失败的。

    虽然如此,以自强的名义作出的一些革新确实产生了意义深远的成果。新政策必然导致对传统的经世致用说的背离;追求“富强”的行动逐渐压倒了儒家偏重德政的传统。当然,所采取的妥协性措施从来没有达到引起制度方面重大变革的程度。但是新知识和新看法传了进来,尽管教育制度和文官制度没有变化,但还是为新型的管理和技术人才提供了某些机会(虽然机会是偶然的,而且为数很少)。大力使中国“富强”起来的愿望不但出现在身负要职的政治家之中,而且还出现在人数越来越多的开明知识分子之中。

    自强一词是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以后第一次出现的,它是清朝新的对外政策的一部分,它强调要与欧洲列强妥协,接受条约制度。虽然主要的重点放在与列强保持和平方面,但建立中国自己的力量仍被视为有助于维护这种和平的局面。但是,下述公式化的论调也太简单化了:既然欧洲各国的军事力量看来是依靠技术强大起来的,那就应把采用这种技术视作根本的任务。可是,在那些议论这件事的官员和学者之中,对以下两个问题也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一是为了利用西方技术,中国需要做些什么;一是在固有的制度中进行的调整应该达到什么程度。

    恭亲王和文样

    在北京,自强的主要倡导者是两个负责与欧洲侵略者办交涉的满族官员。长江下游的主要地方官也持有他们的观点,并且这种观点至少在19世纪60年代初期就得到了京师官员————包括御史和翰林在内————的支持。

    恭亲王和文祥首先认识到中西方接触是不可避免的,并且可以通过谨慎的外交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强烈地感到。西方列强通常能够信守条约。“自换约以来,该夷退回天津,纷纷南驶。而所请尚执条约为据。是该夷并不利我土地人民……似与前代之事稍异。”[1]1860年危机时任兵部尚书、同时又是“主战派”首要人物的沈兆霖,也持这一观点。沈兆霖也对英法联军占领北京后没有为所欲为的事实所震惊。他们“仍换约而去,全城无恙。则该夷之专於牟利并无他图已可深信……尔海邦果能示以诚信,尚易羁縻”[2]。

    恭亲王和文祥还意识到欧洲人显然对清王朝多少怀有好意,并且可以使之为清王朝所用。从1860年起的三年中,上海之所以免遭太平军的侵扰,部分地也要感谢英法联军,1862年初,恭亲王决定“借”外兵帮助镇压太平军,并且扶植洋人率领的常胜军(见第六章和第九章)。洋人还帮助管理海关;海关为清政府提供了战争的军费。

    北京领导人从与西方列强的妥协中找到了暂时的好处,但他们认识到仍需要一项更积极和更长远的政策。1861年初,他们把这一政策概括成“自强”一词。他们坚决主张,外交只是一种缓和的手段,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探源之策,在于自强之术,必先练兵……亟宜力图振兴,使该夷顺则可以相安,逆则可以有备。”[3]毫无疑问,建议训练新满军主要是为了对付当前捻军叛乱者对直隶省的威胁。从太平天国叛乱的爆发到英法战争,祸患频仍,使他们懂得内忧外患是“互相为用”的;而英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造成的困难尚无结束之望。像翰林院编修赵树吉等朝廷命官也有着这些忧虑。他在1861年初的一份奏折中警告说,与夷人商订的协定是靠不住的,确保未来安全的唯一办法在于“寻求自强之术”。赵树吉希望有一个努力恢复元气的真正行动,他说:“诚能日夜袛惧,奋发有为,使天下晓然知圣意之所在,将智者效谋,勇者毕力;则是秋间一变,乃天所以甚彼族骄悖之疾,而警我数十年因循之弊,因灾而致福,化弱而为强,此中国无疆之庆,非彼族之利也。”[4]

    当恭亲王和文祥强调需要训练军队时,他们认为中国的问题不在于军队的质量,而在于他们手中的武器,这样想也许是不足为奇的。1860年西方的火力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从此他们着了迷的想法是:只要有几艘炮舰,就能轻而易举地攻陷南京太平天国的要塞。这个想法就导致了命运不佳的李泰国——阿思本小舰队计划(见第九章)。清廷接受了英国人关于由他们提供训练使用新式滑膛枪的军事教官的建议,于是在1861年末批准了一个在天津训练几百名官兵的计划,其中包括从北京选拔的旗人军官。文祥自己参加了组织北京神机营的工作,此营不用外国教官,使用了一些俄国在1862年送给清廷的武器。[5]

    下一步不仅是使用西方的枪支和炮舰,而且要在中国制造这些武器。甚至在1860年和约谈判期间,法国已经建议要帮助中国铸造大炮,但恭亲王和文祥却怀疑欧洲人竟会如此爽快地让人分享他们力量的秘密,不过他们确实也鼓励过曾国藩和薛焕考虑建立新兵工厂。[6]新总理衙门的大臣们并不一定比有些低级官员更富于想象力,这可从1861年11月御史魏睦庭的一份著名奏折中得到证明。魏睦庭指出,正是因为欧洲人对贸易的兴趣大于侵占领土的兴趣,所以才有此良机,即他们不仅教中国操作他们的大炮和船舰,而且允许中国人像彼得时代的俄国人那样学会制造武器和造船的技术。魏睦庭认为,被大吹大擂的欧洲武器技术毕竟是中国自己的遗产。他的论调典型地代表了以后30年许多中国作者的论调,即:把火药传到欧洲的是元代的蒙古人,虽然它已在欧洲得到很大的改进,以至于“奇巧百出”。

    魏睦庭要求中国重新学习它已经遗弃的技术。归根到底来说,汤若望和南怀仁曾被允许在北京铸造枪炮,并且西方武器对伟大的康熙和乾隆二帝的军功也作出了贡献。所以魏睦庭认为,所幸的是,由于西方国家渴望在中国国内安定的条件下发展中国的市场,所以它们的侵略意图得到了缓和。大清政府应该开始制定一项计划,即在欧洲人的帮助下制造枪炮和战舰。由于忠于帝国的臣民之中不乏才智之士,所以将来中国在这些方面一定会胜过西方。[7]

    这些意见使人想起魏源在《海国图志》中表达的思想(见第五章)。魏源的意见不久被更多的实践所证实。恭亲王和文祥在1863年被李泰国的行为弄得非常懊恼,李泰国无非是因为拥有几艘他答应用来攻垮太平军的炮舰,就能对清廷的几位军机大臣大加嘲弄。尽管满人在传统上厌恶一切海上的事物,但文祥似乎已下定决心:中国必须想方设法建立自己的舰队。[8]

    满族领袖人物特别热心,因为在1863——1864年,李鸿章在江苏不仅雇用外国军官训练他的军队,而且还取得洋人的帮助来制造西式弹药。李鸿章的这些活动使人感到,对于自强计划应有个长期安排。1864年年中,恭亲王和文祥重申他们的观点:“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他们在奏禀中推荐了李鸿章的事业,并建议选派旗军到江苏李鸿章的兵工厂见习。中国应当利用目前的时机,“将外洋各种机利火器实力讲求,以期尽窥其中之秘,有事可以御侮,无事可以示威”。恭亲王和文祥虽然仍未洞悉西方技术的复杂性,但感到他们终于最后找到了中国对付外国挑战的处方:“我能自强,可以彼此相安,潜慑其狡焉思逞之计。否则我无可恃,恐难保无轻我之心……今既知其取胜之资,即当穷其取胜之术。”[9]

    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

    与鸦片战争以后的平静时期不同,这时各省出现了一批朝气蓬勃的督抚,此是反对太平军的战争所赐。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虽然专心致志地进行内战,但也关心在与西方商人、传教士及领事官接触时经常发生的麻烦问题。他们支持宫廷坚守和约的政策,但也采取了走向自强的具体行动。

    他们对西方技术的兴趣是直接由内战引起的。早在1854年,曾国藩已从广东购买洋炮。曾国藩本人认为,湘军在湖南湖北地区获胜的部分原因是洋炮的作用。在1860年,后来又在1862年初,上海英法联军的火力轻易地打退了太平军,这给曾国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1860年12月,他虽然反对俄国提供海军援助以镇压太平军的建议,但仍提倡“师夷智”,并且试图制造西方枪炮和建造汽轮船。1861年8月,当曾国藩支持向英国购买一支舰队时,他强调必须学会在中国生产新军事装备的必要的技术。因此,必须“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习,继而试造”。[10]1861年收复安庆后,曾国藩派了几个具有一定科技知识的中国数学家到安庆的兵工厂,其中有华蘅芳、徐寿和李善兰。

    曾国藩的自强观点不只是单纯地采用西方技术。他经常反复强调他的观点说,要安置“贤且智者”到成为武力基础的管理岗位上去,并且他很重视自己倡导的关于组织和训练军队的主张。但他深感急需西方的技术。1862年6月,他的日记写道:“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等具为下手工夫。”[11]

    1862年初李鸿章在准备援救上海时,似乎就已决定“用夷变夏……图在复与之为无町畦,而求自强之术耳”[12]。当李鸿章和他的淮军乘着从英国商行租来的轮船通过太平军控制区沿长江顺流而下时,他在船上呆了三天,因而有机会思考西方技术的价值。李鸿章从上海不断地写信给曾国藩,赞扬外国军队遵守纪律和外国枪炮的巨大破坏力。他在评论一次战役时说,“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李鸿章的淮军开始用西方武器来装备它的一部分部队,并且开始习西洋操练。李鸿章说:“惟深以中国军器远逊外洋为耻,日戒谕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而能战之……若驻上海久而不能资取洋人长技,咎悔多矣。”此外,李鸿章在上海获得的处理世界事务的知识,更加深了他的个人阅历。1863年他写信给曾国藩说:“若火器能与西洋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近几年来,俄国和日本已经获得了西方技术;他们的大炮和轮船也渐渐地变得有用了,所以能使它们与英法进行竞争。“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13]李鸿章除了认识到中国军事上的弱点外,在与富饶的西方对比之后,又痛感中国的贫困。他对洋人在条约商埠中所取得的经济势力感到愤慨,因此认为自强是一个长期的需要。[14]

    李鸿章的着眼点并不局限于单纯使用西方武器。根据他在上海的经验,他多少已知道一些关于机器生产的复杂性及西方挑选和培养人员的办法。他得出的结论是,自强需要调整中国现存的教育制度和文官录用制度。当他建议在上海设立一所外语学校时,他还要求学校教授西方的数学和科学。1864年春,他给恭亲王的一封著名的信中,包括了一条他称之为变法的建议。[15]李鸿章抱怨在政府的从事制度中强调文字之学。其结果把军事交给了一些未受过军事知识训练的人,而这些人与上流人物一样蔑视技术。

    中国士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已数百年。

    李鸿章还指出,中国还因学识与技巧之间缺乏配合和协调而吃尽苦头。“盖中国之制器也,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艺之精者,充其量不过为匠目而止。”李鸿章推测欧洲在这方面的制度则不然,在那里据说机器的发明者一定会得到当官的荣誉:“(在西方)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以为显官,世食其业,世袭其职。故有祖父习是器而不能通,子孙尚世习之,必求其通而后止。”

    日本努力学习西方技术的精神很使李鸿章感动。他知道德川幕府曾经把名门子弟送到西方工厂去当学徒,以获得“制器之器”,然后在国内安装。如果东海彼岸的小国日本尚能及时改变它的政策,难道中国就不应该改一改它的政策?李鸿章引用了《易经》中的一句名言:“生生不穷,事事可通。”他建议朝廷在用人时采用新政策,其办法也许是在考试制度中对精于技术的应试者另设新科。

    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李鸿章关于考试制度方面的建议从未被清帝认真考虑过,虽然恭亲王确实把李鸿章的信附在他的一份奏折上。李鸿章的主张的具体结果是清帝批准创办江南制造局(1865年创立)。他在一份关于这一大工程的奏折中,详细地谈到了机械对民生所作的各种贡献。

    洋机器于耕织、刷印、陶埴诸器皆能制造,有裨民生日用。原不专为军火而设。妙在借水火之力,以省人物之劳费……料数十年后,中国富农大贾必有仿造洋机器制作,以自求利益者。[16]

    左宗棠(1863——1866年任闽浙总督)也持有李鸿章关于自强的一些观点。他直到1862——1864年才真正强烈地感到西方的挑战,当时他在浙江指挥反对太平军的战役,并且经过一番犹豫后,决定接受由法国领导的法华联军的援助(见第九章)。德克碑和日意格等法国人给他带来了关于西方的轮船和火药武器的知识。镇压太平天国以后,部分地由于法国人的劝告,他建议北京采用西方的技术,特别应采用造船的技术。西方的大炮并没有使左宗棠产生深刻的印象,这也许是因为援助他的那支法国人训练的军队,没有英国人和常胜军所拥有的、并为李鸿章目睹的那种现代化大炮。但他对轮船在1864年收复杭州的战役及以后两年对沿海海盗的战斗中所作的贡献非常欣赏。

    像曾国藩一样,左宗棠也认为自强政策应包括改进吏治和实行更严格的军训制度。但他强调必须学会西方的技术。“泰西巧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泰西有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左宗棠为人很谦虚,所以看到了中国知识遗产的弱点:“中国之睿知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藉外国导其先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让外国擅其能不可也。”[17]左宗棠从建议在福州建造海军船坞(1866年建成)起,就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强运动的倡导者。但他以后在中国西北的15年中,虽然最后在兰州建了一个毛纺厂,但他的职务与李鸿章不同,所以他很少有机会贯彻他的思想。

    郭嵩焘与冯桂芬

    自强运动的发起是由于中国的某些高级官员开始认识到中国有此需要,但它的意义在地位较低的人(这些人充当高级官员的顾问,并且对后者有一定的影响)中得到更充分的讨论。在咸丰时期,翰林院的一名学者郭嵩焘(1818——1891年)已经为妥协的外交政策想出了一套哲学上的理论基础。他在24岁时已在浙江省东部亲眼目睹鸦片战争。战后不久他经过反省后认识到,“自古边患之兴,皆由措理失宜”。他不断广泛地阅读历史和仔细考虑边疆问题的重大事件,终于得出一个总的结论,即处理世界大事,势与理都应重视————换句话说,真理总要顺应生活的现实。既然历史的本质是变,那么人们就应使自己适应形势的需要。1856年他来到上海,他羡慕西方富强的情感与日俱增,并且进一步弄清了他对“势”和“理”的概念。在1857年广州的战斗开始后,郭嵩 焘、又到了北京,并回翰林院任职(他在1847年已进入翰林院)。1858年当英法舰队迫近大沽时,北京的许多官员主战,郭嵩焘等少数人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夷务“不战易了,战便不能了”。他在1859年被调往天津帮助沿海防御时,向僧格林沁建议:“洋人以通商为义;当讲求应付之方,不当与称兵。” 1859年当僧格林沁在大沽事件中取得大捷时,京都的人们都兴高采烈,但郭嵩焘却感到忧心忡忡,称病返回了故乡湖南。[18]

    郭嵩焘表示痛惜的是,中国在与西方接触的二十余年中未得到教训。1862年李鸿章到达上海后,他就成了李氏的幕僚之一。郭嵩焘坚决主张,在处理夷务时人们应力图理解外国人的动机和考虑各种现实,而不应只考虑原则。在19世纪60年代初,他已在进行探索,以期超越技术的范围对西方的力量取得更深入的了解,因而他似乎已避而不谈军队和军备了。

    但是,郭嵩焘、对李鸿章的影响不如另一位翰林冯桂芬(1809——1874年),后者是一名对经世致用感兴趣的学者。冯桂芬在苏州的书院中从事研究和教学,一直到1860年苏州陷于太平军之手时为止。他那时发现自己厕身于上海逃难绅士界中,在那里,他目睹了西方大炮在镇压太平军中所起的作用,并且又听到英法联军占领北京的消息。1861年他写了《校邠庐抗议》,对中国亟须国内改革这一点作了意义深远的建议。此书的最后四篇文章是就如何应付西方挑战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冯桂芬不排除把战争作为政策来运用,但他对中国的颟顸和动摇感到痛惜。在过去,“宜战反和,宜和反战,而夷务坏;忽和忽战而夷务坏;战不一于战,和不一于和,而夷务更坏”。他注意到“夷人动辄称理,吾即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理可从,从之;理不可从,据理以折之”。

    冯桂芬相信,英、俄、法、美在武力方面相等,他们互相既是势均又是力敌的,所以结果至少是暂时出现僵持状态。但在将来这四个国家可能达成协议而合谋反对中国,或者是某一国可能取得独占地位;总之,不论出现哪种情况,中国都会失算。因此,中国极应及时自强。“不自强而有事,危道也……矧一自强,即可弭之使无事也。”[19]

    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自强呢?冯桂芬认为真正的自立要求有反躬自问的自我批评;此外,当人们在寻找自己的缺点时,也应毫不犹豫地向他人学习。“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20]这是多么大胆的宏论!冯桂芬的心胸很开阔,所以在人力资源和物质资源的利用方面,在沟通君民思想的条件方面,在名与实(即施政的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统一方面,他完全认识到西方都超过了中国。但他又宣称,中国本身的经世致用的智慧足以对这些事务进行革新。冯桂芬提出了许多关于改革吏治的建议,他认为西方的思想未必更好。但中国只有在对科举制度作出重大改革时,才能向西方学得科学和技术。[21]

    可能正是由于冯桂芬的建议,李鸿章才在1864年向恭亲王提出要在考试制度中为精于技术的考生开设新科。冯桂芬甚至走得更远。他攻击现存科举制度的考试内容贫乏,并且对文人的前程产生了不利的影响。“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冯桂芬主张来一次大变动。他建议对兵工厂和造船厂中的优异工匠应授予举人的功名,对那些能改进西方产品的人应授予进士的功名,并允许他们参加殿试。“今令分其半,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22]

    李鸿章和冯桂芬的想法说明,至少有少数士大夫在向往西方的技术时,愿意看到对神圣不可侵犯的科举制度进行调整。19世纪60年代后期的另外一些建议则要求改革传统的军事制度。当1864——1865年李鸿章在考虑裁减他的淮军至3万人时,他建议大量削减全帝国的绿营军,以便把节省的经费用于装备和训练剩下的军队。以后几年,有几个官员也同样提出了改组绿营军的建议。1866年8月,总理衙门提出的关于从直隶省绿营军中产生1.5万名“练军”的计划,得到清帝的批准。这支新军是用西方武器装备的,并且一反原来绿营军的做法,只驻扎在少数几个中心城市,并派固定的军官来率领这些部队。在1866年更晚的时期,左宗棠提出了有关福建浙江两省绿营军的同样建议。1867年,江苏布政使丁日昌建议,为了节省经费以用于新武器和新训练计划,各省绿营军应至少裁减一半;在1869年他任江苏省巡抚时,获准把抚标建制下的1600名绿营军减少1/3,并给以严格的训练。[23]

    那么,为什么这些建议没有获准在整个帝国推行,或至少在几个开始这样实行的省中贯彻呢?这回答应与当时总的学术气氛和根深蒂固的传统制度的惰性有关。甚至在19世纪60年代动乱的10年中,深信需要西方技术的士大夫毕竟不多;而传统的文化准则的控制力量仍像过去那样强大。像科举考试和绿营军等制度不仅有广大既得利益集团支持,而且由于传统而获得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性质。现代化显然需要冲破文化和制度的障碍。

    政治和财政结构

    宫廷政治和总理衙门

    自强运动在北京得到了总理衙门的支持,恭亲王任其领班大臣直到1884年(除了中间一段短暂的时期被名义上夺去全部职务外)。起初,总理衙门负责有关通商事务的谈判,但到后来成为整个“洋务”的主要协调机构;“洋务”是清政府的一种新型活动,它包括对外交、外贸收入以及与贸易商人和传教士有关的一切事务的处理,也包括涉及西方事物的新计划,如外语学堂、军队训练、兵工厂、造船厂、开矿、商船和海军等事宜的管理。总理衙门或者直接制定这些计划,或者在朝廷上予以提倡。因而对于自强运动努力的成败,至少是部分地取决于总理衙门的政治势力。

    从1861年总理衙门创设以来的大约23年中,人们把它与军机处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确实可以被看作是军机处的一个机构。总署大臣的人数不断增加:1861年为7人,1869年为10人,1876年为12人。从1861年至1868年,五名军机大臣中有三人兼领总署大臣;从1869年至1875年,五军机中有四人兼领;1876年至1881年,全部兼领(从1880年起,军机大臣的人数增至六人);而从1882年到时局大变的1884年,其中仍有四人兼领总署大臣。[24]由于军机处是清帝在处理重大政策和关键性人事问题方面的主要咨询机构,所以,总理衙门对实现清帝的政策和政纲就处于一种战略地位了。

    当然,所有重要的提议仍然必须由清帝亲自批准。恭亲王和文祥(他在1876年死之前一直在军机处和总理衙门两处兼职)享有权势的大小取决于这时行使着君权的慈禧太后的喜怒。最迟是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慈禧(她的锋芒超过了与之共同摄政的慈安太后)靠在朝廷高级官员和皇族中提拔对立派来设法削弱恭亲王的权力。

    慈禧策划的1861年宫廷政变,当然应该感谢恭亲王的合作。在随后的年代里,她作为一个仍然缺乏经验的统治者,不得不在外交和军事上大大地依靠恭亲王。恭亲王的确享有相当大的权势,但在1865年,慈禧对他的地位给了一次打击。4月初的一道朱谕,是由慈禧亲笔用带有别字的汉文起草并交大学士们润饰后下颁的,[25]它列举了言官对恭亲王的一些指责,如目无君上,挟制圣意,以及暗使离间。其他宗室及大臣都为之辩护。不过10日,慈禧决定恢复他在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职务。她担心恭亲王的去职可能会在地方以及中央政府内部引起恐慌,也许更担心列强的态度,因为它们被认为对恭亲王有着特殊的信任。慈禧怕欧洲人会再来找麻烦,从而失去对形势的控制。

    虽然恭亲王在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复职了,但他的声望和权势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被永远地夺去了1861年所封赐的“议政王”头衔。朝廷的命官们这时也都知道他并不总能邀得太后之宠眷,而且慈禧开始提拔那些以学识高深驰名的官员,他们的清议能力可以抵消恭亲王无视祖训的倾向。在恭亲王被剥夺权力的10天期间,慈禧专与咨询的是周祖培、倭仁,这两名大学士一直在妒忌军机处的权势。1865年冬,内阁学士李鸿藻,由于担任侍讲,得以经常觐见慈禧,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兼署户部右侍郎。李鸿藻的为人在思想上骄横傲慢,在政治上圆滑狡诈,所以不久就成为宫廷中一派的领袖:这一派包括倭仁(直到他在1871年死去时为止)和后来十分出名的顽固派如徐桐和翁同龢等人在内。李鸿藻派普遍地批评恭亲王对欧洲人的怀柔政策,特别是仰仗倭仁为思想楷模的青年御史们,对采用西方技术的必要性持怀疑态度。在1870年“天津教案”的余波中,李鸿藻及其朋友们保护了在天津曾经助长暴乱的官员,并批驳了对法国采取像恭亲王和曾国藩所提倡的那种迁就态度。[26]

    在1865年以后新的宫廷联盟中,慈禧的妹夫,即恭亲王的弟弟醇亲王也站到了反对恭亲王的一方。他在情绪上是敌视西方的,据说他在煽起“天津教案”中曾起过作用;总之,他猛烈地攻击恭亲王在解决教案时所采取的态度。在1871年3月呈递慈禧的密折中,他指责恭亲王和另一总署大臣董恂“一味媚夷”。醇亲王对总署大臣又可以任军机大臣一事极为不满。“办夷之臣,即秉政之臣……常有万不可行之事,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后请旨集议。”[27]慈禧认为这一密奏不宜公开,但她设法使以后的一切有关外交和防务政策的事项都要在醇亲王和与他意见相同的官员以及宗室诸王共同参加的宫廷会议上商讨。总理衙门的决策权就这样被削弱了。

    恭亲王很自负,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继续冒犯这位皇太后。1869年他和其他军机大臣们进行策划,使慈禧别无选择地被迫授权山东巡抚丁宝桢逮捕和处决了她宠幸的太监安得海,因为他违制私自离京南下,一路穷奢极侈,极为招摇。安得海因向慈禧密告许多高级官员而臭名昭著;此时慈禧因安得海之死而迁怒恭亲王。1873年同治帝到了成年并开始亲政后,恭亲王反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为慈禧的享乐而重建圆明园的计划。恭亲王的奏疏慷慨陈词,像一个大胆的御史那样刚正,它规劝清帝不要行为失慎(包括微服出游),并力谏他少浪费国库财富,指出这首先要从停止重建圆明园工程开始。1874年9月,清帝无疑是根据他母亲的示意,将恭亲王革职降级————至少达一天之久。第二天的谕旨宣布按照皇太后的旨意,恭亲王的职务和爵禄都予以恢复。这种既表明宽容又显示权威的两面三刀做法,为的是让恭亲王出丑。[28]

    1875年1月,同治帝没留下一个继承人就死了。慈禧选择了醇亲王的儿子载湉当新皇帝,以光绪为年号。向新统治的过渡显然进行得比较顺利,尽管有少数官员确实提出过规谏,要求遵从祖制从下一代人中选出新皇帝,以维护孝治的礼教。载湉只有四岁,他的母亲是慈禧的妹妹。两位太后(慈安和慈禧)第二次摄政;慈禧将长期不间断地成为实际的统治者。

    新皇帝的父亲醇亲王暂时引退。但有关重大事务,他都以亲王的身份参与廷议,而且他的主张比以前受到了更大的重视。1876年,靠着秉性和机敏在宫廷中赢得各派尊重的文祥病死,恭亲王的处境进一步恶化。

    通商大臣:李鸿章的兴起

    在实际筹划和督办自强新政的过程中,分管南洋和北洋的两名通商大臣,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五口通商大臣之职建置于鸦片战争之后,原任大臣已于1859年调往上海。1860年以后它被称为南洋通商大臣。原来的五个通商口岸以及在长江和南方新开放的口岸都归这位大臣管辖。1860年,江苏巡抚薛焕兼领该职,甚至在1862年4月他离任巡抚之职后仍继续担任此职。从1863年初至1866年底,江苏巡抚李鸿章兼领南洋通商大臣之职。1866年底曾国藩转任南京时,他就成为通商大臣。此后,该职始终由两江总督兼领。

    北洋通商大臣之职最初设于1861年天津开放之时,由于直隶总督不能经常在那里处理对外关系方面的各种问题,恭亲王的帮手崇厚被委派为通商大臣(通常称为[北]三口通商大臣),驻在天津,处理在天津和牛庄、芝罘发生的涉外事务。不像南洋通商大臣,崇厚没有钦差大臣的身份;重大事情他都要会同直隶总督、山东巡抚,或者奉天府府尹,一起采取行动。然而,当1870年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决定他以钦差大臣的全权地位负责有关对外贸易和畿辅海防等事务。(北)三口通商大臣的职衔被取消后,李鸿章的兼职被总称为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住在天津,只有冬季住在直隶首府保定。

    由于两名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在各通商口岸与西方交往时发生的一切事务,所以1862年的一道谕旨授予了他们监督其辖区内各分巡道员的权力,这些分巡道员分管的地区包括各通商口岸————例如,福州道台和宁波道台要向在南京的南洋通商大臣禀报“洋务”。[29]南、北洋通商大臣的权限还扩大到包括督办所有利用西方知识和人才的新兴事业。19世纪60年代初,薛焕以及他之后的李鸿章,监督执行了雇佣外国教官的专门军事训练计划。1865年李鸿章创办了江南制造总局,1867年崇厚创办了天津机器局。1866年末,曾国藩转到南京任两江总督之职后,他就督管了李鸿章创办的各个兵工厂和外语学堂。1870年曾国藩得到清帝的批准,设立了江南轮船操练局,并调给它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建造的军舰,甚至还有几艘福州船政局制造的军舰。南洋通商大臣此时是大部分自强计划的实际协调者。然而福州是一个独立的中心。闽浙总督左宗棠1866年底调任西北后,福州船政局就由他保举的沈葆桢经办,为此沈葆桢被钦命为福州船政大臣。但是,沈葆桢在争取新任闽浙总督和福建巡抚的合作方面存在着困难。

    从1870年随着李鸿章成为北洋通商大臣以来,自强新政的领导权就被这个强有力的人物所掌握。李鸿章取得了曾国藩的合作(后者以前曾接受了李鸿章关于考虑江南制造总局各项新计划的建议,并与李鸿章联名上奏,得到敕准选派青年学生赴美受训)。李鸿章对华北以外的事务也有所干预,这在行政管理方面有词可托,因为通商大臣的体制并无明确规定。由于北洋通商大臣有保卫畿辅重地的职责,李鸿章可以直接同上海道台联系,商讨有关防务乃至贸易事务,尽管上海不在李鸿章的管辖之下。还由于江南制造总局是李鸿章1865年奏请批准创办的,所以他被公认为对这个兵工厂的事务有发言权,虽然最后的决定权属于南洋通商大臣。还由于赴美留学使团是根据曾国藩、李鸿章1872年的联名上奏批准的,所以它就受南北洋通商大臣的共同监管。[30]曾国藩死于1872年3月,其后不论谁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和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都尽可能设法与他们合作。两江衙门掌管着漕粮,而李鸿章的轮船招商局(1873年初期成立)却依赖着它所享有的漕粮北运的特权。更为重要的是,江苏省的厘金不断为淮军提供大部分的年度军费开支。尽管19世纪70年代初淮军驻扎在五个省份(而且在直隶只有1.5万人),但建立这支军队的李鸿章却被清帝视为它的协调者。

    1872年1月,福州船政局以及江南制造总局的造船计划都遭到朝廷大臣们的攻击。这时,李鸿章、曾国藩二人都出来为之辩护。李鸿章本人与福州船政局的船政大臣沈葆桢联合起来,特地向军机大臣们呼吁继续对福州船政局给予财力支持。在1874年与日本冲突而发生的台湾危机期间,李、沈二人都上疏为自强运动提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其中包括一个新的海军规划,用洋机器采矿,以及改革现行的人事制度(沈重申他以前提出在考试中增设算学新科的倡议;李则提议在沿海和长江各省会设立讲授西学的学堂,毕业生授予文职官衔)。[31]虽然最后的这些提议未受朝廷重视,但新的海军规划却得到批准,并且有两项采矿工程被授权进行。最使李鸿章高兴的是,在他的保举下,沈葆桢1875年5月被委任为两江总督和南洋通商大臣,同时李、沈二人又分别被特加为北洋和南洋防务大臣。1876年9月,李鸿章保举的另一个人丁日昌被委任为福州船政局(此时划归在南京的通商大臣管辖)的督办船政大臣。丁日昌不久又被任命为福建巡抚,并负责改进台湾的防务。李、沈和丁三人合作得很好,而且在自强活动中————例如,在海军计划和派遣学员到欧洲等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协作。

    虽然李鸿章和沈葆桢作为通商大臣享有相当大的权力,但显然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归根到底还要依靠北京的支持。总理衙门热心地支持了李、沈的某些建议,但对他们的另一些建议要么不关心,要么感到办不到。例如关于资助福州船政局的问题,李鸿章在1872年就已提出要一律停建军用驳船,并把拨给传统水师的经费转用于火轮军舰;[32]这一提案没有得到总理衙门的支持。1875年5月当朝廷讨论沿海防务时,文祥对李鸿章关于铁路、电报乃至在各省会设立讲授西学学堂的想法持同情态度。但是,两名顽固派的汉族官员,对李鸿章的建议猛烈攻击,致使它们得不到进一步的讨论。是年冬,李鸿章赴京师谒晤恭邸,请先试造在江苏一地到北京的铁路,以确保重要物资的转输。李回忆说:“邸意亦以为然,谓无人敢主持。复请其乘间为两宫言之。渠谓两宫亦不能定此大计。”[33]在朝的顽固派显然已经形成一股不得不加以认真考虑的力量。虽然如此,李鸿章仍然发展了与恭亲王、文祥的工作关系,而且也增进了与沈桂芬和宝鋆两位军机大臣的关系,所以他的某几项计划确实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这时,他才发现为了推动其兴建海军和发展工业的计划,必须与醇亲王联合,以便赢得慈禧本人的欢心。

    虽然李鸿章和沈葆桢都是钦差大臣,但他们却没有管辖其他督抚的权力。丁日昌是一个亲密的同盟者,但他受到了京官们的猛烈攻击并在1878年决定辞去巡抚职务。部分是由于有李鸿章的荐举,才使三名前淮军将领在19世纪70年代成为巡抚:1872——1874年张树声任江苏巡抚,1874——1878年刘秉璋任江西巡抚,1876——1877年潘鼎新任云南巡抚。李鸿章经常写信给这些人和在各省与之友好的其他官员,力主建造兵工厂和用洋机器采矿。许多人在建造兵工厂方面向李鸿章求助,以此作为响应;但在采矿,特别在开办讲授西学学堂等方面,除非北京本身积极支持鼓励,否则各省官员很少有人采取行动。[34]

    地图16 通商口岸体系的发展

    赫德和关税

    尽管自强的倡议必须由开明的满汉政治家提出,但在中国的某些洋人对推动和促进这些活动却起着关键性的作用。19世纪60年代中期,英国外交官阿礼国和威妥玛以及被清朝雇用的赫德给总理衙门提议的内容,不仅涉及处理外交关系的技术问题,而且还谈到采用有利于中国的各种西方新技术的问题。有名的1865——1866年的威妥玛——赫德备忘录,由总理衙门转呈清帝研究并供各省官员讨论。备忘录建议实行某些内政改革,并特别强调必须派遣外交人员出国和采用包括铁路、电报以及机器采矿在内的西方新技术。然而赫德和威妥玛又提出,这些新技术应靠西方的企业引进,并应鼓励在这些领域内进行中西合作。赫德——威妥玛建议中的这一部分在当时遭到了大臣们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们特别害怕这些由西方控制的企业。甚至连了解这些新技术内在价值的李鸿章也反对外国人向铁路、电报和采矿业投资。在谈到西方提出关于修改中英条约的要求时,他只建议中国在自己的铁矿和煤矿中雇用外国工程师。[35]

    赫德对清政府的主要贡献在于他组织的高效率的海关服务工作。中国传统的关税管理每年必须为内务府提供“盈余”,所以因贪污行贿而声名狼藉。自1861年因李泰国请假回国而由赫德接管以来,各通商口岸的新海关事实上是由他创办的。1865年,海关总税务司由上海迁到北京。根据清帝批准的“关于招聘洋人协助海关税收管理规定”,赫德继续享有管理海关全体职员的大权。外国职员————从各通商口岸的税务司到帮办和潮汐观测人员————以及华人帮办和职员,都根据赫德制定和认真执行的业务条例归他调配管理。赫德再三提醒他的部属,他们从中国政府领取薪金,因此就是“中国政府的雇员”。征收的关税都解往由华人海关督办(大都是各通商口岸的道台)管理的中国海关银行。但关税的估算以及账目和报告的编制都由赫德的部属来进行,他们在成功地防止走私和确保账目准确无误等方面,做得非常出色。截至1875年,海关的洋员增到408人,华人职员增到1417人,而在10年之后,则分别为524人和2075人。其间,海关总税收不断增加,从1865年的830万两增加到1875年的1200万两,而1885年增加到1450万两。[36]

    如果没有赫德的有效的海关机构,各通商口岸的贸易和航运不会那样有条不紊地发展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主要贡献是促使中国商业的发展,大批的华洋工商界都从中得到了好处。但清政府仍然是最大的受益者。由于北京深知海关收入的利益,并且责成各通商口岸的道台来负责,所以朝廷就控制了这笔日益增加而又可靠的税收。19世纪70年代末,为北京所确认的清帝国的总税收,包括中央和地方在内,计约6000万两。虽然最大部分的收入仍然来源于田赋,但厘金仍达到1800万两(占30%),关税仍达到1200万两(占20%)。[37]由于旧税源乃至厘金到19世纪60年代初几乎完全被指定作为既定的和不能机动的开支,所以关税对政府的一些新办事业以及紧急需要来说,其价值就无法估量了。关税基金提供了一些新办事业(如京师同文馆、神机营、江南制造总局和天津机器局、福州船政局、赴美留学使团、驻外使馆和1875年以后的新海军计划)的一部分或全部经费。[38]

    由于关税的分配是由北京控制,所以清帝对上述每一项事业的批准是保证其经费供给的关键。于是出现了下面的做法,即把60%的关税分拨给有关各省,部分用于中央所辖的活动,例如用作驻扎在各省的新军的军费,或者解往北京用于清帝的兴建事业。余下的40%首先被指定用作对英法战后向英法两国的赔款。赔款在1866年年中付清后,这40%就归在北京的户部掌管,不过动用这项资金须经特别申请,经常要得到清帝的批准。1874年李鸿章提出每年应从这笔款项中拨出400万两作为海防经费。这笔开支得到批准,但清帝不久又认为别的用途有优先使用这40%款项的权利————特别是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军费和清帝在北京周围的兴建。左宗棠在军事上之能够取胜,是靠着从几家英国银行借得的五笔为数1470万两的贷款:它们由关税作担保,并且最后由关税(部分来源于60%的款项,部分来源于40%的款项)来偿还。[39]

    由于总税务司赫德要负责确保征收的关税不断增长,所以他的工作必然被当成是清朝政府财政的主要支柱。在他这一方面,赫德完全控制着海关机构。清帝批准给税务司花销的巨额津贴(1876年增至每年100万两),使得海关的洋员能够过上豪华的生活,这为许多中国官员所羡慕,并常常引起英国领事们的妒忌。总理衙门对赫德的信任,是多年来他在以下几个方面有着出色的表现而形成的:首先他是作为海关机构的全权管理者,其次是作为按总理衙门指令行事的雇员,第三是作为英帝国在各通商口岸处于领导地位时期的英国人。事实上,赫德成了总理衙门的主要外国顾问,并且能够不时地对政策产生某些影响————例如,推动以1866年半官方的斌椿使团为开端的各种使团出国,扩充同文馆使其包括算学和科学学科。赫德关于对外政策的意见和他在外交谈判中的帮助,得到了总理衙门的高度赞扬;有几次他的调停对清政府与欧洲各国的关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然而,尽管赫德很想看到中国变得强盛起来,但他对19世纪70年代中国自强政策的直接影响是有限的。他试图劝说清政府建立一个现代化的造币厂,但这一设想既未得到英国公使威妥玛的支持,也没有被清朝的官员认真考虑过。赫德提议建立全国性的邮政局,但仅仅在19世纪70年代得以建起一个属于海关总税务司的邮政司,限于有限的一般性营业。[40]赫德发现,他不能争取清政府采纳他关于实现中国所需要的教育和文官制度改革的意见,这就像李鸿章和沈葆桢不能使他们的考试制度的建议引起重视一样。

    从1863年李泰国——阿思本舰队流产以来,赫德一直希望帮助中国组织一支现代化的海军舰队,由在华的英国侨民担任一定的职务,负责舰艇、船员和提供训练等事项。从19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赫德帮助李鸿章和其他官员从英国,主要从英国的阿摩士庄厂购买海军舰艇。赫德的代理人金登干是他派的驻伦敦海关办事处的税务司;金登干可以代表赫德购买船只和其他物资,甚至还可与英国当局进行半外交性质的接触。即使中国第一任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在1877年于伦敦开设使馆之后,赫德和金登干利用邮件和电报进行密切联系,仍能多方面地在专业问题上效力:例如,在中国沿海建立灯塔和气象预报设施;代表中国出席在巴黎、维也纳和其他地方的国际博览会;以及为同文馆聘用教授等。由于身居这样一种中介人的地位,既与恭亲王接触密切,又能单独接近伦敦,赫德看到了许多改革的良机。他甚至一度希望清帝国政府能够委派他担任总海防司的新职。“我要使中国强大起来,我要使英国成为它最友好的朋友。”赫德深信如果有一个与他创建的海关相似的海军组织,中国在五年之内就会有一支难以对付的海军。他并不认为英、中两国之间有什么战略性的利害冲突,但他还是很谨慎的,并始终意识到他只是一个顾问,他之所以受到信赖是因为他的工作取得了成果。他忠实于海关总税务司的职守,并介入了几项冗长的诉讼,在这些诉讼中他针对英国政府就条约规定的海关事务,为中国的权益辩护。他达到了他的一个主要目的,即确定了如下原则:在华的英国雇员为中国办理公务时,必须首先把自己当作是中国官员,而不是在华的英国侨民。然而外国雇员总是有他们的局限之处的。1879年9月,赫德提出一项备忘录,拟请任命一位总海防司,清廷对此本已有所考虑,但一经李鸿章和沈葆桢评头品足,即被搁置起来。[41]然而,在这些忠心耿耿的中国官员和英国国民之两种人之间,不管相处得如何圆通和如何相互合作,但清帝国政府的选择是非常清楚的。很显然,把估算和上报关税的职责委托给外国顾问是一回事,而让他们去经管军事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早期阶段:长远的规划

    上面已经提到,由于同治朝廷中的权力结构,以及慈禧太后对一批用以抵消恭亲王势力的极端保守的官僚的依赖,诸如修改科举考试制度等基本的改革建议都得不到加以考虑的机会。尽管如此,政治思想上到底还是允许一些规划得以推行:这里主要指的是引进有关军事装备的技术,但也包括传播西洋科学以及使一些经济设施现代化的最初步骤。这些早期的企业实在太少了,然而回顾起来,直到19世纪70年代晚期为止的这一时期,仍应该看作是一个希望的时期。因为当时国内政治还不是那么复杂,国外对中国的压力也不是那么严重,还不会使这些为数很少的事业的长期性计划无法实现。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都把注意力放在造就人才上,包括向国外派遣留学生。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矿务局两者的创建,与其说是为了马上获利,还不如说是为了与中国水域中的西方航运业以及外国进口的煤炭竞争,以维护中国对本国经济的控制权。

    由于其中有些项目过于庞大,它们陷入了组织不力和经营困难的积弊之中。新的事业通常以特设新的政府机关的形式出现;它们在制度上比起一般政府机构要灵活一些,然而总的说来仍旧没有摆脱清朝官僚主义的习俗。例如京师同文馆,是由总理衙门直接管辖的。虽然终于授权给一个美国传教士学者(丁韪良)负责指导教学,但是这所学校还是继承了一些满洲旗人学堂的做法。多数其他项目,例如机器局、船政局,甚至招商局和矿务局在内,都是由省一级通过新设置的“局”来办理的。这些局是清帝按照那些以往专为某项目的设置经办的先例而授权设立的:这类机关过去通常为清帝所敕准,而在对太平天国的战争开始之后,就变得格外多了。经办人员一般由通商大臣或者总督选定,并由他签发札委。这些人通常具有“总办”或“会办”的头衔,也可以称作“委员”。[42]这种新设置的局比老式衙门的效率要高一些,这只是因为办事程序比较简便,并且现代技术和业务方式迫使它们接受了一些新的办事准则。但是这些新机构还是保存了不少老一套的做法,而且由于其他官僚部门的干预,常常使流弊加剧,这些流弊有时还相当严重。

    由于新的事业往往涉及昂贵的进口机器及新的知识和新的生产程序,所以清朝的官吏们面临着严重的财政问题和专门技术知识问题。除去各省自己支应之外,只有朝廷里的达官显贵才能保证从宝贵的海关关税中得到定期拨款。此外,所需要的其他各种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也有待于开发。一座兵工厂急需廉价的煤炭和运输煤炭的良好道路,更不用说金属冶炼工业的支持了。当时普遍缺乏工程师、机械师、自然科学教师以及足以胜任的船长,甚至于也缺乏像经过训练的铁匠和矿工那样的熟练工人。但是,在清朝政府内部还有足够的意志想把它的一些珍贵宝藏用于这些新奇的事业;而且,在通商口岸有着足够的西洋人以及足够的受过西洋教育的中国人,能够推动自强事业的进行。这些事业能够成功地兴办起来已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然而真正的问题却在于它们是否能够继续发展,而且在成功的鼓舞之下,它们是否会引起制度和经济环境的改变。

    兵工厂和造船厂

    清朝模仿西洋技术开始于1862年。当时,曾国藩在安庆这一刚刚从太平军手里打下的战略要地上建立了著名的安庆军械所。军械所的工作由徐寿和华蘅芳主持,这两个人是学到一些西方数学和自然科学的中国数学家。他们制造土炮和火绳枪一类的旧式火器(这种枪中国在鸦片战争期间就已经开始生产),除此之外,还试图制造榴霰弹和雷管。[43]徐寿制造了一个汽轮使用的小蒸汽机,可惜运转不佳。1863年,广东人容闳(他曾在教会的赞助下赴美求学,1854年毕业于耶鲁大学,当时在上海经商)由曾国藩的工程师引荐,拜会了这位总督。容闳虽然不是一位工业方面的专家,但却相当精明地坚持这一主张:中国所需要的是一种通用机器,能够用它转而生产制造军械、轮船所需要的设备,换言之,就是需要一种“制器之器”。随后,曾国藩决定委派他去美国选购。最初的款项中有一部分是由李鸿章在1864年1月间提供的。

    在此之前,李鸿章已经在上海建立了两座小型兵工厂,其中一座由丁日昌负责,他曾经在广东省督造军火,具有一定的经验。李鸿章还授权前英国军医马格里在松江建立一座兵工厂(这兵工厂于1864年迁到才收复不久的苏州,并从李泰国——阿思本舰队带到中国的一个机器厂得到了设备)。[44]1865年,李鸿章批准了当时已是上海道台的丁日昌的建议:政府应当购买上海虹口洋人居住区的一家美国商号————旗记铁厂————的铁厂和船厂。经过清帝的批准,设立一个局(即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来管理这两个厂子。后来在1865年,容闳购买的机器也运到上海,随即归并到虹口的工厂里。与此同时,马格里的工厂从苏州迁到南京,命名为金陵制造局。

    这种引进西洋机器的努力并不只限于沪宁地区。1866年,清帝批准了左宗棠的奏折:和法国人签订合同,在福州建立一座大型造船厂。1867年,崇厚在恭亲王的赞助下,求得李鸿章的帮助在天津建立了一座兵工厂。所有上述工厂的目的都是立即生产枪炮船舰,但是,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这两大中心从一开始还强调培训中国的技术工作人员。

    兵工厂和造船厂的早期业务经营,不可避免地要依赖外国雇员。金陵制造局名义上是由中国总办领导,实际上是由马格里管理的。这所兵工厂每年从李鸿章的军费中得到拨款,大概略多于5万两,为淮军生产信管、炮弹、放炮用的摩擦管和小炮。在1867——1868年,增加了一些新机器,也招聘了一些曾经在乌理治工作过的英国技师。马格里把他初期成功的原因归之于他可以直接会见李鸿章,并得到曾国藩的信任。到了1869年,南京已经在生产火箭(一种内藏炸药的长形炮弹————译者),并且试铸更大的大炮了。[45]

    比较起来,上海的江南制造局规模大得多,在它创建的第一年里用于生产设备的经费就有25万两左右;这笔经费主要来源于上海的关税。被李鸿章挑选担任会办的人员大概是最能胜任其职的。上海道台(1865年是丁日昌,1866——1868年是应宝时)是当然的总办。其余负有特别责任的二人,一是沈保靖(他一直为淮军采办军火),一是冯焌光(此人虽有举人功名,据说仍然通晓“西学”)。但是不管怎样,所有的技术工作还是由外国人负责的。旗记厂的总工程师料而是督造人(开始叫作“匠目”,后来叫作“监工”),他是一个曾受雇于纽约奇异工厂的美国人。旗记的八名洋匠也得到留用,并增雇了其他洋员。制造来复枪的最初努力并没有成功,但此后不久,这所兵工厂使用一部分自己制造的机器设备,就能够生产合用的毛瑟枪和小型开花炮了。及至1867年年中,这所兵工厂每天生产毛瑟枪15支,12磅开花弹100发,同时每月平均生产发射12磅炮弹的开花炮18门————在对捻战争时,这些弹药武器立刻证明是有用的。[46]

    虽然后来李鸿章把江南制造局看作他打败捻军的原因之一,但是总的说来,江南制造局却使他大失所望。从一开始,李鸿章就要兵工厂生产一种优质来复枪。可是,一直到1871年增聘的洋员和添置的机器到达之后,江南制造局才开始制造林明敦式后膛来复枪。到1873年年底,生产了这种步枪4200支左右,但不仅它们的造价高于进口的林明敦枪,质量也远不如后者。这种枪李鸿章连自己的淮军都拒绝使用。[47]由于李鸿章仍然不得不依靠进口武器,因此他在1871年改组天津机器局的时候,决定集中力量制造林明敦枪和克虏伯(当时亦译作“克鹿卜”————译者)炮所用的子弹和炮弹。幸亏有清帝从天津和芝罘的海关岁入中的拨款,天津机器局在1871——1872年两年当中花费在建厂和生产上的费用多达25.6万两。沈保靖由江南制造局调津接办;增建了另外三个厂,并聘用了新的洋员。到1874年,这所兵工厂除生产大量的子弹炮弹之外,每天还生产一吨火药;到这时候,李鸿章才订购了在天津制造林明敦枪的机器。[48]1875年,马格里在南京制造的三门发射68磅炮弹的大炮在大沽试验时爆炸了,所以这时李鸿章对于中国制造洋枪洋炮的能力还没有把握。部分由于李鸿章的建议,江南制造局在1874——1875年间建立了一个分厂生产火药和子弹,此后它对这项工作更加重视。

    和初期的枪炮工业一样,轮船制造方面最初努力的结果也令人扫兴。1866年7月,李鸿章授权江南制造局开始制造一种为巡逻海港而设计的小型炮舰。次年,根据丁日昌的建议,曾国藩决定制造局应造大船:这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最好的洋匠更精于造船技术,另一方面也由于丁日昌和曾国藩两人都感到轮船对于中国的长期防务至关重要。[49]迄今为止,制造局每年的经费一直是从淮军军费(它的主要来源是厘金,也有一部分来自海关关税)中提取的。1867年5月,曾国藩获准从上海海关关税岁入中拨留一成给江南制造局;两年之后这笔拨款增加到二成,每年总额在45万两以上。1867年下半年,这所兵工厂迁移到上海市南郊一块10英亩的基址。在那里建造了一个干船坞并添置了新机器,用以制造轮船;还增聘了六七名英、法洋工匠。1868年8月,第一艘中国制造、可以使用的轮船下水了,这是一艘600吨位的明轮船,曾国藩给它取了一个吉利的名字————“恬吉”。虽然轮机是外国造的,但是汽炉和木制船壳均系厂内自造。随后的五年当中,制造了三艘双螺旋桨小型铁甲舰,以及五艘螺旋桨木船(从600吨位到2800吨位)。除去两艘轮船之外,所有汽炉和轮机都是厂内自造,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成就。可是不幸,这些船行驶迟缓,对于一些通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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