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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与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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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我低着头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是电影演员。”哥哥很干脆地应道。

    “电影?”津田先生以怪声惊呼道,“这可是个大问题呢。”

    “我也苦思过这个问题,不过我弟弟似乎也很清楚这条路会走得很辛苦,这才决心成为一名电影演员。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也没什么明确的理由,不过我心想,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如果是在轻松的状况下憧憬当一名电影演员,那根本就不值一提。不过,他似乎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突然想到电影演员这个职业,我认为这就像是上帝的声音。我愿意相信这小子。”

    “话虽如此,但你的亲人们或许会反对,总之,问题不少呢。”

    “亲人的反对,我会一肩扛下。我自己也是中途休学,立志要当一名小说家,所以亲人的反对我早已习惯了。”

    “你不在乎,可是你弟弟……”

    “我也不在乎。”我在一旁插话道。

    “是吗,”津田先生面露苦笑,“没想到世上有你们这么令人吃惊的兄弟。”

    “如何?”哥哥不予理会,径自接着往下说,“有没有哪位优秀的戏剧老师?我认为,他还是得花五六年的时间学好基础的课业。”

    “没错,”津田先生突然显得很带劲,“课业还是得学习的。要好好用功才行。”

    “所以请介绍一位好老师给我们吧。斋藤市藏先生如何?我弟弟好像也很尊敬他,我也认为像他这样的传统艺人很合适。”

    “斋藤先生?”津田先生微微侧头。

    “不适合吗?津田先生,您和斋藤市藏先生熟识吧?”

    “也称不上熟识,不过,毕竟他在我们念大学时就已经当老师了。但是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又如何呢?我是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不过,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当斋藤先生的住家学徒吗?”

    “怎么可能。应该是不时会前去拜会,听他说说演员应具备的心理素质,也想向他请教,一开始该加入哪个剧团比较适合。”

    “剧团?不是要当电影演员吗?”

    “我说的电影演员是一种象征,但并未局限在这样的现实层面上。总之,我弟弟想成为日本第一,不,是世界第一的演员。”哥哥流畅地说出我的想法,我自己倒是无法如此明确地表达,“所以我们想先听取斋藤先生的意见,加入一个好的剧团,花五年、十年来磨炼演技,他已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日后不管是参与电影演出,还是在歌舞伎剧场登台,都不是问题。”

    “准备得可真周到。看来,这不是漏洞百出的春夜幻想,对吧?”

    “别开玩笑了。就算我自己失败,我也希望我弟弟能功成名就。”

    “不,你们两位都得要功成名就才行。总之,要好好用功。”津田先生大声说道,“你们目前似乎没有经济上的压力,所以可以很有耐心地好好学习。不要白费你们得天独厚的环境哦。不过,你要当演员,真的很令人吃惊呢。总之,我先写封给斋藤先生的介绍信。你带着去见他。因为他这个人很顽固,你们有可能会吃闭门羹。”

    “到时候就再请您写一封介绍信。”哥哥若无其事地说道。

    “芹川,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厚脸皮啊。这样的厚脸皮,要是也能出现在你的作品中就好了。”

    哥哥顿时变得沮丧。

    “我打算花十年的时间重写。”

    “是一辈子。这是一辈子的学习。最近可曾好好写作品?”

    “嗯,感觉困难重重。”

    “看来是没写。”津田先生长叹一声,“你太执着于日常生活的尊严了,这样不行哦。”

    尽管两人互开玩笑,但一提到作品,就连周遭人也感受得到那股严肃的气氛。他们真的是一对好师徒。请他写完介绍信,准备告辞时,津田先生还来到玄关为我们送行。

    “人不管到了四十岁,还是五十岁,痛苦还是一样的,不会有增减。”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这番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

    我想,作家达到津田先生这样的层次,果然就会变得不一样。

    哥哥走在本乡[33]的街道上,说道:

    “本乡感觉可真忧郁。对我这种帝国大学中途休学的人来说,大学建筑正是恐惧的象征。感觉自己变得很卑微,难以忍受,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个罪犯。要去上野逛逛吗?我不想再继续待在本乡了。”说到这里,他露出落寞的笑容。也许是津田先生说了他几句,令他更加感到落寞。

    我们到上野吃了牛肉火锅。哥哥喝了啤酒,我也陪他喝了几杯。

    “不过,真是太好了。”哥哥慢慢开始有了精神,“我今天也是铆足了劲呢。津田先生终于肯替我们写介绍信了,算是相当成功。别看津田先生那样,他其实个性也很别扭,要是他不愿接受的话,可就没辙了,怎样也无法挽救的。我丝毫都大意不得。今天真是走运。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真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你的态度好吧?津田先生虽然老爱开玩笑,但其实他都以犀利的目光在观察人,就像背后另外长了一双眼睛似的。进,你这样姑且算是合格了。”

    我咧嘴而笑。

    “现在就放心还太早呢。”哥哥似乎喝醉了,说话音调出奇地高,“接下来还有斋藤先生这一关。他的个性好像很顽固。津田先生刚才不是也微微侧头迟疑吗?我们就拿出诚意与他接洽吧。介绍信你带在身上,对吧?让我看一下。”

    “可以看吗?”

    “可以。介绍信这种东西,就是为了持有者也可以观看,才刻意不封缄。喏,没错吧?我们最好也先看过一遍。就打开来看看吧。哎呀,这也真是的,写得太简略了。光这样写行得通吗?”

    我也拿过来看。确实写得太过简略。通篇文章的大致内容为“在此介绍吾友芹川进,望能蒙老师您亲自指导”。具体事项只字未提。

    “这样行吗?”我渐感不安,仿佛前途顿时一片黑暗。

    “没问题的。”哥哥自己似乎也没多大把握,“不过,这里写着‘吾友芹川进’,这句‘吾友’或许能打动对方。”他净是说些敷衍的话安慰我。

    “吃饭吧。”我备感沮丧。

    “好。”哥哥也露出扫兴的神情。

    接下来,我们的对话显得很沉闷。

    离开那家店时,已是日暮时分。哥哥提议到附近的铃冈家坐坐,但我打算明天就去拜访斋藤先生,为了避免斋藤向我发问时,我会一时不知所措,我今天想早点回家,先阅读几本与戏剧相关的书籍,所以最后哥哥独自前往铃冈家,我和他在广小路分道而行,就此返回麹町的家中。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哥哥还没回来。或许是在下谷和铃冈共饮吧。哥哥最近完全变成了一名酒鬼,很少动笔写小说。不过我还是相信哥哥。他日后一定会写出出色的作品。总之,他绝非泛泛之辈。

    从刚才起,我便将斋藤先生的自传作品《戏剧之路五十年》摊在桌上,但连一页都读不进去。各种想象在我脑海中交错,我心中雀跃不已。有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紧张感。今后我即将与现实生活展开搏斗。一名男子汉勇猛奋斗的英姿,早已占满了我脑海。明天的会面,不知道会不会顺利。这次我要独自前往,没任何人从旁协助。带着那么简陋的介绍信,无法期待它能发挥多大的效果。到头来,我得独自一人展示我的诚意,说出我心中的希望。唉,真担心。上帝啊,请您守护我,别让我吃闭门羹。斋藤先生会是怎样的一位老先生呢?搞不好是位慈祥的老爷爷,笑眯眯地对我说“欢迎你来啊”,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能想得这么天真,他好歹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剧作家。他一定是双目炯炯生辉,想必有过人的臂力。不过,总不会对我动粗吧。如果真的要动手打我,我当然不会同意。我会猛烈展开反击。到时候他会说一句“小鬼,好样的,好气魄”,就此同意收我为徒。我看过这样的电影。是宫本武藏那部电影吗?唉,满脑子胡思乱想,没完没了了。总之,看明天那场会面的表现,或许我终身的恩师就这么定了。当真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今晚该怎么做才好?虽然想看书,却连一页,甚至是一行都记不进脑中。还是上床睡觉吧,这似乎是最好的做法。要是一脸睡眼惺忪地前去,搞坏他对我的第一印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但我实在睡不着。外头又开始夜间施工了。仔细想想,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施工,长达八个小时的粗重活,工人还不断发出嗨咻嗨咻的吆喝声。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是从窨井里拉出瓦斯管之类的东西吗?听哥哥说,那吆喝声是工人用来赶跑自己的困意的。想到这里,便觉得那吆喝声听起来怪可怜的。不知道他们的工资有多少?

    突然很想看《圣经》。在这种无聊又烦躁的时候,最适合看《圣经》。其他书枯燥乏味,脑袋完全无法接纳,这时候唯有《圣经》中的语句能在心中产生共鸣。这本书真的很不简单。

    此刻我取出《圣经》,翻开书页,以下的语句映入眼中。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么?”[34]

    我都忘了。我的信仰是如此淡薄。一切全交由上帝,今晚就先安歇吧。我最近连祈祷都怠惰了。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35]

    四月三十日。星期天。

    晴。早上十点,哥哥送我到门口,我就此出发。原本想和他握手,但觉得太夸张了,就此作罢。先前到一高和R大应考时,都没这么紧张。到R大应考时,甚至是当天早上才猛然发现要考试,而匆匆出门。

    我的人生就此启程。今天早上真的有这种感觉。途中我在电车里多次热泪盈眶。而中午时,我一脸茫然地返回家中,只觉得筋疲力尽。

    斋藤先生位于芝区的宅邸,地点清幽,是一栋纵深颇长的平房。尽管一再按玄关的门铃,还是没任何动静。我战战兢兢,担心会有猛犬蹿出,但目前就连会跑出小狗来的动静也听不见。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从庭园的竹篱门传出一声应答。

    “啊!吓了我一跳。”出现一名系着鲜红腰带的少女。看起来不像女佣,应该也不会是这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的气质不够高尚。

    “请问老师在家吗?”

    “这个嘛……”她回答得很模糊,就只是脸上挂着微笑。虽然略嫌轻浮,但给人的印象还不至于太糟。或许是老师亲戚的女儿吧。

    “我身上有介绍信。”

    “是吗?”女孩很直率地接过介绍信,“请稍候片刻。”

    我心想,目前姑且还算顺利,面露微笑。但接下来可就碰壁了。半晌过后,女孩再度从庭园走来。

    “您此次来有何贵干?”

    这句话可考倒我了。这不是三言两言就能说得清楚的。我总不能照着介绍信上的文字说“我是来接受老师指导的”。这样的话可就变得跟剑客一样了。我拿不定主意,最后就此发起脾气。

    “老师到底在不在家呢?”

    “在。”女孩笑盈盈地应道。她这根本就是在耍我,把我瞧扁了。

    “老师看过介绍信了吗?”

    “还没。”她若无其事地应道。

    “什么?”我有一股想要辱骂这一家人的冲动。

    “他正在工作。”她以十足的孩子气口吻说。我一时还以为她舌头比常人短呢。她偏着头说:“您要不要改天再来?”

    好个委婉的闭门羹。我岂会上你的当?

    “老师什么时候有空呢?”

    “这个嘛,等两三天后,或许会有空吧。”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既然这样,”我抬头挺胸应道,“五月三日的这时候,我再来拜访。到时候请多指教。”我朝少女瞪了一眼。

    “是。”她很不可靠地回了一句,脸上仍挂着笑意。我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这少女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简言之,这次无功而返。我一脸茫然地回到家中,觉得疲惫不堪,连向哥哥报告这件事都嫌麻烦。哥哥向我询问了每一个细节。

    “问题在于那名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多大年纪?长得漂亮吗?”

    “这我怎么知道。我只觉得她可能是个疯子。”

    “这怎么可能。我看她一定是女佣,一名身兼秘书的女佣。应该是女校毕业。所以或许已年过十九,不,已经二十多岁了。”

    “哥,下次换你去吧。”

    “视情况而定,或许我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不过,目前还没这个必要。瞧你一脸沮丧样,其实你今天没把事情搞砸。对你来说,这样算是做得很好了。你清楚地跟对方说,你五月三日会再来一趟,光是这样就已经很成功了。那女生似乎对你有好感呢。”

    我忍俊不禁。

    “不,我是说真的。”哥哥一本正经,“这种情况和一般的赏人吃闭门羹不一样。你很有希望呢。如果对方是在工作中,一定会谢绝会客,但对方却特别为了你,而想办法把介绍信交到主人手上,但最后可能是被夫人或其他人拦阻,没能成功。”哥哥的解释着实天真:“一定是这样。所以下次你别瞪着那个女人瞧,要对人家和善一点,还要好好行礼问候。”

    “糟了!我今天没摘下帽子。”

    “就说嘛。连帽子也没摘,就只是瞪着人家看,一般来说,普通人都会直接报警。好在那名女子明理,你才逃过一劫。下个月三号,你可要好好注重礼仪啊。”

    但我却深感绝望。艺术之路也和普通的上班族一样,会尝遍一般的艰辛,此事我老早便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怀忧丧志,不过今天从斋藤先生的宅邸返回的路上,我深切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多么默默无闻,因而讨厌起自己。斋藤先生和我实在是天差地别。我一直都没发现,我们之间竟然存在着像云泥般的距离。之前还以为,我要是向他唤一声“嗨”,他可能也会回我一声“嗨”。这是何等天真啊。今天,我觉得那个人和我们就像是不同的人种。有句话说“有些事就算再努力也达不成”,这世上就是有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事,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厌烦,“成为日本第一”的理想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为了让自己变伟大而做的努力,越来越显得愚蠢。我实在没能耐像斋藤先生这样,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城堡。

    晚上哥哥拉着我去红磨坊新宿座[36]看戏。无趣极了,一点都不好笑。

    五月三日。星期三。

    晴。我向学校请假,拖着沉重的步伐前往位于芝区的斋藤先生宅邸。用沉重的步伐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我的心情真的很郁闷。

    不过,今天的情况并不算太糟。不,其实也没多好,但或许还算不错。

    斋藤先生的宅邸大门前停着一辆汽车。我正准备按下玄关的门铃时,玄关内突然一阵喧闹,玄关门突然由内开启,冒出一名瘦小的老先生,快步从我面前走过。是斋藤先生。我正准备随后跟上时,看见前几天的那名女子拿着皮包和手杖,匆匆忙忙地走出玄关唤道:

    “哎呀!老师正准备出门呢。你来得正好,你自己跟老师说吧。”

    我摘下帽子,微微向那名女子行了礼,接着马上朝斋藤先生追去。

    “老师!”我叫唤道。斋藤先生没转头,径自快步走上停在门前的汽车。我跑向车窗边。

    “这是津田先生的介绍信……”我话说到一半,他转头瞪了我一眼,低声道:“上车。”

    我心中暗自叫好,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向斋藤先生身旁。啊,或许坐司机身旁才符合礼仪,但这时再刻意换座位,也太难为情了。我索性维持原本的姿势,静坐不动。

    “太好了。”女子从车窗将皮包和手杖递给斋藤先生,一脸开心地笑着,来回打量着我和斋藤先生说道,“上次他可是气冲冲地回去的呢。”

    斋藤先生不悦地挤出眉间的皱纹,不发一语。果然很可怕。我不禁心想,刚才应该坐前座才对。

    “开车吧。”

    汽车往前行驶。

    “请问要去哪儿?”我问。斋藤先生没搭理我。过了五分钟后,他才以低沉的语调说“去神田”,声音无比沙哑。他就像一名老牌演员,容貌端正。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令人浑身不自在。压力一分一秒持续增加,我如坐针毡。

    “你……”他以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嗓音说道,“不该就那样生气离去。”

    “是。”我不自主地低下头。觉得刚才真应该坐前座的。

    “你和津田是什么关系?”

    “是,我哥哥写的小说,都会请他审阅。”我如此说道,但也不知斋藤先生有没有在听我说,他一直沉默不语,没半点反应。半晌过后————

    “津田写的信,还是一样写得不清不楚。”

    果然不出所料,就那样寥寥几句,根本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我想当演员。”我直接说出结论。

    “演员。”他不显一丝惊讶。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阵沉默。这令我备感焦急。

    “我想加入好的剧团,认真学习。请告诉我,什么样的剧团比较好。”

    “剧团。”他低语一声后,又是一阵沉默。我实在受够他了。“好的剧团……”他又低语一声,接着突然怒吼道,“根本就没这种东西。”

    我大为吃惊。很想向他说声失礼了,就此下车。此刻我连话都说不好了。这就是所谓的傲慢吗?这真令人不知所措啊。

    “没有好的剧团吗?”

    “没有。”他显得神色自若。

    “这次好像会在鸥座上演老师您的《武家物语》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他没回答,低头忙着修理皮包的扣环松脱处。

    “那里……”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正在招募学员。”

    “是吗?您认为我应该加入那里吗?”我很感兴趣地询问,感觉终于聊到正题了。

    他没回答。

    “还是不行吗?”

    没回答。他一直在处理手中的皮包。

    “任何人都可以自行前往应募吗?”我刻意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他没任何反应。

    “会有考试吗?”这次我向他靠近,加重语气问道。

    看来,他终于修理完皮包了。他望向窗外。

    “不知道。”他说。

    我已经不想再多问了。汽车在骏河台的M大学[37]前停下。仔细一看,M大学的正门立着一个大型宣传牌,上面写着“斋藤市藏老师特别演讲”。

    我正准备下车时,斋藤先生向我问道:

    “你要在哪里下车?”

    我心想,他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我可以借这辆车一路坐回家吗?

    “麹町。”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麹町。”斋藤先生思考片刻后说了一句“太远了”。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行”,于是我马上下车。

    照这样子来看,如果能再近一点的话,他可能就会载我一程,总之,真是位懂得精打细算的老先生啊。

    “在下告辞了。”我大声唤道,很客气地行了礼,但斋藤先生头也没回,快步走进门内。这个人真不简单。

    我坐上市营电车,直返家门。哥哥早已等候多时,仔细询问今天的会面经过。

    “真是一位见面远胜于传闻的奇人啊。”哥哥也面露苦笑。

    “他一定不太正常。”我说。

    “不,不是这样。他很正常。以世界级文豪自诩的人,就得像这样,有点怪癖才行。”哥哥果然是天真了点,“不过你也都挺了下来,不容易啊。没想到你也有脸皮厚的一面。这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非常成功。可说是歪打正着,也许他对你抱持好感也说不定。”

    “说什么傻话。他完全不跟我说话。感觉怪阴森的。”

    “不,他确实对你有好感。肯让你一起坐车,就非比寻常了。我想,应该是那名女子巧妙替你居中牵线吧。而津田先生的介绍信,或许背地里也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力。好不容易请他帮我们写介绍信,不能说他坏话。现在细想,我觉得那是很棒的介绍信。算是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打电话到鸥座,询问招募学员的事吧。”哥哥自己在旁边一头热。

    “可是,他又没说鸥座好。”

    “也没说不好吧?”

    “就只是说他不知道。”

    “这样就够了。我明白斋藤先生的心情。他是吃过苦的人,他的意思是要你从基础开始,稳稳地走好每一步。”

    “是这样吗。”

    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出鸥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哥哥打电话给他一位在银座售票处工作的朋友,请他代为调查,最后好不容易才查出来。

    “好了,接下来你全部得自己处理。”哥哥如此说道,将话筒递给我。我紧张万分。

    我打电话给鸥座事务所后,一名女子接听,也许是知名的女演员也说不定,说起话来语气自然,不带半点讨好,以口齿清晰的话语详细告诉我细节。要带自己亲笔写的履历表、家长同意书,两者各一份,格式不拘,此外还要附上三寸的上半身近照一张,在五月八日前提交事务所。

    “五月八日?那不就快了吗?”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声音变得沙哑,“那考试呢?”

    “九日在新富町的研究所举行考试。”

    “咦。”我发出奇怪的声音,“几点开始?”

    “下午一点整,请在研究所集合。”

    “科目呢?考什么科目?会是怎样的考试?”“请恕我无可奉告。”

    “咦。”我又发出一声怪叫,“谢谢您。”我挂上电话。

    我大为吃惊。五月九日。那不就只剩一个礼拜不到的时间吗?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应该是很简单的小考试吧。”哥哥优哉地说道,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我今后非得成为日本第一的演员不可,而就在我朝戏剧的世界跨出第一步时,要是写下不合适的答案,那将会成为我一生无法消除的污点。我非得展现出最好的成绩不可,而且还要遥遥领先。这和学校的考试不同,学校考试与我未来的生活未必有直接的关联,但这次的考试却与我最重要的生存之道关系紧密。要是失败,我将无路可走。学校的考试就算失败,还能说一句“这没什么,反正我还有其他更好的路可走”,多少还保有些许从容和自尊,但这次的考试容不得我说一句“没什么”。我已没别的路可走。什么都没有了。这不就是我最后的机会吗?实在不能再继续悠哉下去了。我整个人正经起来。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就像斋藤市藏老师的弟子一样。或许他没拿我当一回事,但我决定接下来要自己这么认为,好好看重我自己。因为我们同车过。我不能写出差劲的答案。这关系着斋藤先生的脸面。可恶啊。有一天我一定要让斋藤先生刮目相看。要是斋藤先生能说一句“《武家物语》里重兵卫的角色,非芹川莫属”,那会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不,现在不是沉溺于甜美幻想的时候,我得以遥遥领先的优秀成绩通过考试才行。

    今晚我将之前买来的参考书全部叠在书桌上。

    普多夫金《电影演员论》、科克兰《演员艺术论》、泰洛夫《解放的戏剧》、岸田国士《近代剧论》、斋藤市藏《戏剧之路五十年》、巴卢哈特《契诃夫的拟剧论》、小山内熏《戏剧入门》、小宫丰隆《戏剧论丛》,还有《筑地小剧场史》《导演论》《电影演员术》《导演笔记》,以及哥哥借我的《花传书》《演员论语》《申乐谈义》。将近二十本的参考书,我打算在考试前大致读完一遍。接着也准备先背一些英语、法语的单词。

    我得好好用功才行。今夜从现在开始,我打算把科克兰的《演员艺术论》和斋藤先生的《戏剧之路五十年》看完。

    明天得去一趟照相馆。

    五月八日。星期一。

    雨。今天请假没去上学。我现在脑中一片混乱,真不知道这宝贵的一星期我是怎么度过的,尽管到了学校,也还是静不下心来,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嬉皮笑脸,回到家后,一味地忙着整理房间,参考书一本都没看。我只是窝在房间里动来动去,心情变得越来越慌乱,尽管此刻写着日记,手却在发抖。换言之,此时的我紧张、胆怯,内心严肃,脑袋一片空白,一颗心七上八下,频频跑厕所,尽管心想“好,接下来要好好用功了”,精神抖擞地回到房间,却又只是忙着整理房间。我真是不可原谅,太没用了。我就是静不下心来,想说想写的事多得数不清。不过我情绪高涨,满心雀跃,坐立不安。就这样一直忙着整理房间,将这头的东西搬往那头,再把那头的东西搬往这头,同样的事一再反复,自己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说来惭愧,就连《圣经》也发挥不了作用。从今天早上起,我三次翻开《圣经》,但没有半个字进入我脑袋里。太惭愧了。我没救了。上床睡觉吧。傍晚六点,我甚至想诵念阿弥陀佛。基督和释迦牟尼全搅和在了一起。

    小睡一会儿后,我猛然弹跳而起。太阳下山后,我心情平静了些许。我望着昨天照相馆寄来的三寸照片。同样的照片一次寄来了三张,我从中挑选脸部肤色微黑,带有立体暗影的一张,连同履历表一同以快递寄往研究所。为什么我的脸会像薤白一样单调平板呢?我皱起眉头,想做出复杂的表情,但才刚挤出几道皱纹,旋即又消失。我让嘴角下垂,想在鼻子两侧挤出很深的皱纹,但还是做不出来。也许是我嘴巴太小,嘴巴没弯曲,倒是往前噘了起来。不论我怎么噘嘴,还是呈现不出一张带有立体暗影的脸,就只显现出一脸傻样。

    “你这张脸不适合当演员。”在明天的考试中,要是对方明确地对我做这样的宣告,那该怎么办?我会马上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成为一个就算活着也没任何意义的废人。唉,我真有戏剧的才能吗?明天将会决定一切。我又想开始整理房间了。

    哥哥走来问我:“你去理发店了吗?”我还没去。

    在雨中,我匆忙地赶往理发店。我真是太糟糕了。在理发店内,我听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是收音机广播。这是我喜欢的曲子,但现在却没心情欣赏。如果是狂乱地敲打着高台大鼓这样的乐器,这种音乐或许正符合我此刻焦躁的心情。不过,就算找遍全世界,大概也没这种音乐吧。

    从理发店回来后,在哥哥的建议下,我练习了一下台词,内容是《樱桃园》[38]里的商人乐百轩的台词。

    哥哥提醒我要多注意细节。要用自己的声音,很自然地说话;要多用丹田的力量,吐字要清晰;尽量少晃动身体;不要频频收下巴;嘴巴一带的肌肉要放松些,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处,因为我会刻意让自己嘴角下垂。

    “Sa、Shi、Su、Se、So这几个音,你好像发不好呢。”他又戳中我的痛处。我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是因为舌头太长的缘故吗?

    “我信口胡说,你别见怪啊。”哥哥笑着道,“你表现得很好,跟我相比,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明天是要在专职演员面前表现,所以今晚我试着对你严格批评一番,督促你绷紧神经。放心,你表现得很好。”

    我也许没救了,思绪一片纷乱,感觉日记所写的文章也和平常不太一样。确实我连情绪也变得不一样,不,情绪不一样,就表示精神失常。我或许还不至于到精神失常的地步,但今晚确实太不寻常了。连文章也写得乱七八糟。当真是心乱如麻。

    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折腾成这样呢?明天……不,现在已经过十二点,所以算是今天,今天下午一点有一场考试。即使我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也已经无能为力,就先将钢笔装满墨水,然后上床睡觉吧。仔细想想,明天的考试要是没考上,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的双手瑟瑟发抖。

    五月九日。星期二。

    晴。今天同样向学校请了假。因为是重要的日子,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昨晚我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在衣服外面穿着一件贴身衬衣。颠三倒四,光怪陆离,很不吉利的梦。感觉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今天出现了最近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九点起床,好好洗了个澡,十一点半出发。今天哥哥没到门口送我,他似乎认定我绝对没问题。先前去斋藤先生家拜访时,哥哥明明比我还紧张,心里满是牵挂,但今天倒是显得一派悠然。难道他认为,比起考试,斋藤先生反而才是重要的关卡?像学校的入学考之类的考试,哥哥都不当一回事,感觉他有这样的倾向。也许是因为他没尝过入学考落榜的苦头。不过,如果哥哥认为我没问题,乐观看待我的事情,我要是低分落榜,反而会更加痛苦、尴尬。他大可多为我担心一点,因为我有可能再度落榜。

    出发的时间有点早。很快就看到新富町的研究所。它位于一栋公寓的三楼。我刚过正午便抵达了此处。我想探查一下情况,试着敲了敲门,但没人应声,屋内似乎空无一人。我打消这一念头,来到外面。

    一个暖阳高照的春日。我前额微微出汗,很想喝点冰凉的饮品,于是我走进昭和大道的一家小餐馆,喝了一杯苏打水,顺便吃了一盘咖喱饭。我也称不上饿,就只是感到不安,不吃点东西实在难受。填饱肚子后,脑袋逐渐变得昏沉,焦躁的心情也略微平复。我走出店外,信步来到歌舞伎座[39]前,欣赏剧场的海报,然后再次折返回新富町的研究所。

    这次刚好一点整。我走上公寓的阶梯。有人来了,约二十个人。不过,怎么个个都是脸上毫无生气的家伙呢。有五名学生,三个女人。女人长得真丑,看来永远都只能当贝姨[40]这种角色,其他人则都是身穿西装,三十岁左右,因忙于生活而一脸疲态。还有一个表情看起来跟艺术完全沾不上边,活像是商店老板的四十多岁男子。感觉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很安分地垂眼望着地面,倚在走廊的墙上,或站或蹲,不时低声交谈。感觉气氛阴沉无比。一时间让人怀疑这里是残兵败将的集散地。连我也跟着感到悲戚起来。想到这些人就是我今天的竞争对手,便感到失望透顶。感觉自己还没上场开打,就已经斗志全无。倘若我是考官,看到这种阵仗,马上便会宣布全员落选。想到之前的兴奋和紧张,一股无名之火不禁燃起,只觉得自己被耍了。

    接着,从事务所内走出一名中年妇人,开口道:“接下来会发号码牌。”

    我记得这个声音,它来自一个礼拜前我打电话来询问时,口齿清晰地对我说“下午一点整”的那名女性。她的声音真的很美,我一时还以为是女演员,不过,女人并不是光凭声音能判断的。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夹克,别说像女演员了,根本就……算了,不提也罢。她并未觉得自己是美女而以此自满,如果我要是再对她的容貌说三道四,那可就是罪过了。总之,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

    “接下来我会点名,麻烦各位回答。”

    我是三号。没来的人也不少。点了约莫四十个人的名字,只有半数的人出席。

    “那么,一号请进。”

    终于要开始了。一号是个女子。在中年妇人的带领下,无精打采地走进门内。没半点朝气可言。研究所内似乎分成两个房间。一间是事务所,更里面一间似乎被充当练习场。考试就在练习场举行。

    听到了。是朗读剧本。太好了!念的是《樱桃园》。未免也太走运了吧。我从以前就擅长朗读《樱桃园》,而且昨晚才练习过。这下没问题了。尽管放马过来吧!我顿时勇气百倍,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子的朗读也太差劲了吧。从头到尾一个音调,而且只会照本宣科。她多处停顿,还不时重念。这样铁定会落选。因为实在很滑稽,我心中窃笑,但其他人却不显半点笑意,神情木然,就像睡着了一般。

    “二号请进。”

    一号似乎已经考完。真快。难道没笔试?下一个就是我了。我不禁双脚发抖,感觉就像待在医院里,接下来准备接受大手术,正等候护士前来叫唤。我突然很想上厕所。我急忙跑了一趟厕所,刚一回来,正好点到我。

    “三号请进。”

    “是。”我不自主地高举右手。

    事务所内既狭窄又单调,我看了之后感慨良多,鸥座宏伟的计划就是从这种地方孕育出来的吗?

    一号与二号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考完。我来到那个中年妇人的桌前,接受几个简单的问话。她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朝桌上的照片以及我的脸来回打量。

    “你今年几岁?”她问。感觉她对我有点轻侮,于是我反问道:“履历表上没写吗?”她听了顿显慌张。

    “是有,不过……”她往前弯腰,靠向我那份摊开在桌上的履历表细看。看来她有近视。

    “我十七岁。”我如此说道,接着她像松了口气似的,抬起脸来。

    “已征得家长同意了吧?”

    这个问题听着真令人不舒服。

    “那当然。”我面有愠色地应道。你又不是考官,为什么老问一些没必要的事。想必是逮着个机会,想偷偷摆出考官的架子,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那么,请进。”

    她带我进入隔壁的房间。里头原本一阵哄闹,但我一走进后,立刻鸦雀无声,五个男子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我。

    他们一字排开,面朝我并排而坐。共有三张桌子。个个都是我在照片上似曾看过的面孔。坐正中央的那个肥胖男子,肯定是最近当红的剧作家兼导演————横泽太郎,其他四人好像是演员。我在入口处显得忸怩,横泽以粗俗的语气大声唤道:

    “到这边来。接下来这位稍微优秀点了吧?”

    其他考官们皆嘴角轻扬。整个屋里的气氛,感觉低俗又下流。

    “你念哪所学校?”他也大可不必这么趾高气扬地说话吧?

    “R大。”

    “今年几岁?”问得我都烦了。

    “十七岁。”

    “已征得令尊的同意了吗?”他就像在对待罪犯一样,我突然火冒三丈。

    “我没父亲。”

    “是去世了吗?”有名考官看起来像是演员上杉新介,像在一旁打圆场,语气温柔地询问。

    “同意书上应该都有注明。”我板起脸应道。这就是考试?简直令人咋舌。

    “一身傲骨呢。”横泽嬉皮笑脸地说道,“大有可为,对吧?”

    “你要报考演艺部还是文艺部?”上杉以铅笔轻敲自己下巴,如此问道。

    “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

    “要当演员?”横泽又以他的大嗓门说道,“还是要当编剧?你选哪一个?”

    “当演员。”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那么,我问你。”看不出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横泽的人品怎么会这么糟糕呢?不仅面相欠佳,就连服装也一样,穿着日式便服,一副邋遢样。日本数一数二的文化剧团“鸥座”,竟是由这样的货色当指导者,一想到这里我就沮丧万分。他肯定都只顾着喝酒,一点都不会自我精进吧。他噘出下唇,沉思片刻后,不慌不忙地发问。

    “演员的使命为何?”好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为之一惊,差点笑出声来。根本就是随便想出的问题。完全暴露出提问者是个无能之人。我根本无从回答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就像在问‘人类是抱持何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的’,如果是那种讲得煞有介事、昧着良心的回答,说得再多都不成问题,但我想坦白地说一句,我目前还不清楚这样的使命为何。”

    “你这回答可真怪。”横泽是个很迟钝的人。他以轻松的口吻如此说道,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叼进口中,向一旁的上杉问道“有火柴吗”,点燃烟,接着说:“演员的使命,对外是教化民众,对内则是担当团体生活的模范。不是吗?”

    我为之傻眼,甚至觉得,落选反而还比较光荣。

    “这话不仅限于演员,只要是教化团体内的成员,每个人都必须留心此事,所以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此煞有介事的抽象话语,说得再多都不成问题。而这全是违心之言。”

    “是吗。”横泽完全不以为意,看到他如此迟钝的一面,我甚至开始对他有点好感,“这样的想法倒也挺有意思的。”根本就是鬼扯一通。

    “那就请你朗读吧。”上杉刻意摆出高尚的姿态说道。他的态度就像猫一样,带有一股阴柔的敌意。我觉得他比横泽更难对付。

    “让他朗读什么好呢?”上杉以毕恭毕敬的口吻向横泽询问。“听说他的程度颇高,所以……”竟然用这种惹人厌的说话口吻!真卑劣!他是这世上最罪大恶极的那种人。难道这就是饰演那位“万尼亚舅舅[41]”,号称日本第一男星的上杉新介的真面目?未免也太不堪了吧。

    “《浮士德》!”横泽喊道。我内心一沉。如果是《樱桃园》,我很有自信,但对《浮士德》我一点都不拿手,我甚至连这部作品都没看完。完了,我铁定落选。

    “请朗读这个部分。”上杉将剧本递给我后,以铅笔指出我该朗读的部分,“请先默念一遍,等你有把握后再开始朗读。”他的这种说话口吻让人感到其一肚子坏水。

    我开始默念。好像是瓦卜吉司之夜[42]的场景,是梅菲斯特的台词。

    你快抓紧岩石的年老肋骨,

    要不,暴风会把你刮进深谷。

    茫茫黑夜蒙上一层浓雾。

    听呀!森林中发出爆炸的声息!

    鸱枭扑腾腾四散惊起。

    听呀!这长春宫殿的柱子,

    破折得如摧枯拉朽!

    树枝断裂而(吱吱)悲鸣!

    树干咆哮(吼吼)如泄怒!

    树根拔倒而暗恶!

    在天崩地裂的倒塌中,

    断木残枝叠无数,

    更有寒风(呼呼)号空,落叶满谷。

    你可听见有声音来自高处?

    似远似近,仿佛依稀?

    不错呀,一片狂乱的魔声,

    激荡在这整个山区![43]

    “我无法朗读。”我大致默念过一遍,梅菲斯特的低语令我觉得很不舒服,有不少像“吱吱”“呼呼”这类让人不舒服的象声词,听起来宛如恶魔之歌,感觉既不健康,又令人反感,我实在提不起劲朗读,就算落选也无妨,“我朗读其他段落。”

    我随手翻动剧本,发现一处不错的篇章,就此高声朗读。那是第二部中,浮士德早晨醒来时在一个鲜花遍野的场景:

    向上望去!————山岳的峥嵘峰顶,

    已在宣告壮丽无比的时刻来临;

    山峰先浴着永恒的光明,

    然后阳光向下普照我们众生。

    这时阿尔卑斯山坳的绿色牧场,

    承受着新的丽天辉光,

    而且分层逐段地下降————

    红日升空了!————可惜耀目难当,

    双眼刺痛,我只好转向另外一方。

    这好比朝夕祈祷的希望,

    一旦达到最高的理想,

    实现之门已洞然开敞;

    可是从那永恒光源发出过量光芒,

    却使我们瞠目结舌,无比惊惶:

    我们诚然要把生命的火炬点燃,

    而包围我们的却是茫茫火海无边!

    是爱?是恨?环绕在我们身畔,

    亦苦,亦乐,交替着不可言传,

    于是我们又只好回顾尘寰,

    隐身在这蒙蒙晨雾中间。

    让太阳在我背后停顿!

    我转向崖隙迸出的瀑布奔腾,

    凝眸处顿使我的意趣横生。

    但见迂回曲折汹涌前趋,

    化成数千条水流奔注不止,

    泡沫喷空,洒无数珠玑,

    风涛激荡,有彩虹拱起,

    缤纷变幻不停,多么壮丽,

    时而清晰如画,时而向空中消失,

    向四周扩散清香的凉意。

    这反映出人世的努力经营。

    你仔细玩味,就体会更深:

    人生就在于体现出虹彩缤纷。

    “漂亮!”横泽率直无邪地夸赞我,“满分。两三天内会通知你结果。”

    “没有笔试吗?”我大感意外,如此询问。

    “你少在这里口出狂言!”坐在末座的一个小个子演员,似乎是伊势良一,他朝我吼道:“你是来这里鄙视我们的吗?”

    “不。”我大受惊吓,“因为笔试也……”我连话都说不好了。

    “你说的笔试,”上杉脸色略微发白,如此回答道,“因为时间的关系,暂不举行。光凭朗读就能大致了解考生的程度。我可先跟你说一声,你以后要是这样对台词挑三拣四,包准你前途黯淡。当一名演员,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才能,而是人品。虽然横泽先生给你满分,但我给你零分。”

    “这样的话……”横泽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说道,“平均是五十分。好了,你今天就到这儿吧。喂,下一位,四号!”

    我微微行了礼,就此退下,不过我心里大为得意。因为上杉虽然自认是在责备我,但这样反而是一种宣告,表示他认同我的才能。“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才能,而是人品。”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欠缺的是人品,至于才能倒是相当完备,不是吗?我自认对自己的人品一直在努力提升要求,也常自我反省,所以要是别人夸我人品好,我反而会觉得不自在,而不会特别开心,就算遭人误会,说我坏话,我也会心想“等着瞧吧,以后你就会明白”,显得无比从容。不过我觉得才能完全是上天所赐,有其可怕的一面,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望尘莫及。而这位日本首屈一指的新剧演员无意中给了我一个担保,说我有才能。啊,这让人想要不开心都难。真是太好了。我确实有才能。虽然没有人品,但有才能。上杉无从判定我的人品,这是不值得采信的判定,他没有判定的资格。不过对于才能的判定,他的准确度比横泽还要高上几个档次呢。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演员的才能,就只有演员才知道。真高兴。他说我有当演员的才能,我实在忍不住嘴角上扬啊。现在就算我落选也无所谓了。感觉就像斩下妖怪的首级立了大功似的,我意气风发地回了家。

    “不行,没希望了。”我向哥哥报告此事,“铁定落选。”

    “搞什么,看你挺高兴的啊,应该不至于落选吧。”

    “不,没希望。剧本朗读我得了零分。”

    “零分?”哥哥转为正色说,“真的假的?”

    “他们说我人品不行。不过才能方面……”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哥哥略显不悦,“得了零分,没什么好高兴的吧。”

    “不过,还是有值得高兴的地方。”我将今天考试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哥哥。

    “那你合格了。”哥哥听完我说的话之后,这才平静下来,并如此断言,“你肯定不会落选。这两三天内就会寄来合格通知书。不过,这剧团还真教人觉得不舒服呢。”

    “是不怎么样。落选反而还比较光荣呢。就算我合格,我也不想进那个剧团。我可不要和上杉一起学习。”

    “说的也是。实在令人有点幻灭。”哥哥落寞地莞尔一笑,“如何,要不要再去斋藤先生那里和他谈谈?就坦白地说你不喜欢那种剧团,坦率地说出你的感觉。要是老师说,每个剧团都是那样,你忍着点,那就算了,还是加入剧团。不过他也许会介绍你其他好的剧团。总之,你去应考的事,还是先向他报告一声比较好。你觉得怎样?”

    “嗯。”我心情沉重。斋藤先生很可怕。我总觉得这次会被他臭骂一顿。不过还是非去不可。除了前去接受他的下一步指示外,别无他法。还是拿出勇气吧。我不是拥有当演员的过人才能吗?我现在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拿出自信,向前迈进吧。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44]我今天有这样的感觉。

    吃完晩餐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下今天一整天的长篇日记。今天我明显长大成人了。“发展”一词朝我胸中直逼而来,同时我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个人是无比尊贵的事。

    五月十日。星期三。

    晴。今天早上醒来后,发现一切全都变得不一样了。之前的兴奋已完全退去。今天早上就只有严肃的心情,不,或许是一种近乎焦躁的心情。之前的我肯定是疯了,冲昏了头。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满心雀跃,得意忘形,老做一些像是在冒险的怪事。不过,说来也真不可思议。今天早上,我从那漫长而又可悲的梦中醒来后,就只是眨着眼睛,侧着头感到纳闷。从今天早上起,我成了一个普通人。不管再怎么巧妙地加减乘除,对于我这个1.0的存在而言,仍旧像立于河中的木桩般难以撼动。真是扫兴。今天早上的我,就像静静伫立的木桩般严肃,心中没半点光彩。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学校去,每个学生看起来都像十多岁的小孩。而我常会想到这些学生的父母。我不再像平常那样以一种鄙夷之心对待他们,也没半点憎恨之情,就只是微微产生了一丝怜悯,比对一群麻雀的怜悯还要微弱,而这绝非是一种足以撼动我内心的强烈情感。我极度地扫兴,陷入绝对的孤独。过去所尝过的孤独,算是所谓的相对孤独,太过在意对手的一切,是因反作用而不得不摆出这种姿态的孤独,但我今天的感觉不同以往。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对一切都感到厌烦。这种心情,简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出家遁世。人生中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早晨。

    这就是所谓的幻灭。我很不想用这个词,但似乎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词了。幻灭,而且是如假包换的幻灭。我对大学感到幻灭————以前我似乎曾情绪激昂地写过这样的话,但现在仔细想想,那不是幻灭,是憎恨、敌意、野心所燃起的热情。真正的幻灭,其实没那么积极,就只有茫然,以及茫然的严肃。我对戏剧感到幻灭。唉,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我觉得这似乎就是事实。

    自杀。今天早上我冷静下来,思索着自杀。真正的幻灭,是会让人为之痴傻或是自杀的一种可怕的妖魔。

    我的确感到幻灭,不容否认。不过,对生存的最后一条生路感到幻灭的男人,到底该如何是好?对我来说,戏剧原本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

    别想蒙混,好好深入思考吧。我并不认为戏剧是无意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它无意义呢。要是我觉得它没有意义,应该会感到愤怒,且很不屑地与其决裂,帅气地改走别的路,但我今天早上的心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是空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戏剧,想必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吧。演员,啊,想必也很棒吧。但我不为所动,我的内心明显出现了裂缝,从中吹来冷风。第一次到斋藤先生家拜访,吃了一顿委婉的闭门羹返回家中时,也是类似的感受。与其说是世人愚蠢,倒不如说活在这世上认真努力的我,才是愚不可及。很想独自处在黑暗中嘲笑一番自己。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理想可言,每个人都活得微不足道。我益发觉得,人活着根本就只是为了糊口,着实无趣。

    放学后,我信步绕往足球社的社团教室一趟。我也曾想过要加入足球社。什么也不想,就只是专心地踢球,当一个平凡的学生,懵懂度日。足球社的社团教室里空无一人,也许是去集训所了。要我前去集训所拜访,我可没那样的热情,于是我就此回家。

    回家后,鸥座的快递送达。我合格了。通知书上写道:“此次审查的结果,共有五名学员合格。你也是其中之一。明天傍晚六点请到研究所一趟。”我一点都不开心。我的心情平静得出奇。当初收到R大合格通知书时,还比这次来得高兴。我已不想为了当演员而学习。昨天上杉认同我有当演员的才能,光是这样,我就像斩下妖怪的脑袋立下大功似的,喜不自胜,但今天早上醒来时,却连那份喜悦也感觉变成了灰色,很认真地重新思考这一切,我心想:什么嘛,才能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能指望,看来还是人品比较重要。这种心情的急剧转变,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是赢得爱情的人所感受到的虚无吗?就像昨天在鸥座接受面试时,我无意识选读的那句《浮士德》的台词所写,“实现之门已洞然开敞,……却使我们瞠目结舌,无比惊惶”,我过去所憧憬的演员身份,眼看现在如此轻易就能取得,我反而感到厌倦,是吗?

    “进,你虽然合格,但看起来却闷闷不乐呢。”哥哥也如此说道。

    “我在思考。”我很认真地回答。

    今晚我和哥哥展开了一场很没意义的讨论。我们讨论食物当中什么最好吃。我们相互展现出美食家般的姿态,但聊到最后结论却是菠萝罐头的汤汁,桃子罐头的汤汁也很可口,却没菠萝汁那种清爽口感。其实不是吃菠萝罐头的果肉,而是只喝它的汤汁。

    “如果是菠萝汁,我可以轻松喝下一大碗。”我说。

    “嗯。”哥哥也点头表示赞同,“再加上冰块,喝起来更可口。”哥哥也想着这种蠢事。

    聊完食物后,渐感饥肠辘辘,所以我们两个美食家悄悄溜进厨房,做了饭团来吃,真是美味可口。

    虚无与食欲似乎有某种关联。

    哥哥现在在隔壁房间写小说。好像已写了五十多张稿纸。听说他预定要写两百张。是以“开始降雪时”作为开头的一部凄美小说。我只看了十张左右。哥哥说,等他写好小说,就要去参加《文学公论》提供奖金的小说征文比赛。哥哥以前明明很瞧不起提供奖金的征文比赛,现在是怎么了?

    “你参加带奖金的征文比赛,不是降低自己的格调吗?这样会糟蹋了你的作品。”我说。

    “不过,如果得奖,就有两千日元。如果没钱可拿,那写小说不就像在干傻事吗?”他露出低俗的表情如此说道,哥哥最近酒喝得很凶,我担心他已经堕落了。

    不论望向何处,理想都在沦丧。

    今晚,我觉得特别困。

    五月十一日。星期四。

    阴。强风。今天显得略微充实。昨天的我简直就像游魂,但今天的我是个踏实过生活的人。学校的《圣经》课很有意思。每个礼拜都有一个寺内神父的特别讲座,我一直都很期待这门课。上上个礼拜四的课也很有趣。谈的是《最后的晩餐》相关的研究,神父以图解的方式清楚地为我们解说参与晩餐的十三个人,各自在餐桌上坐哪个位置。据说这十三个人全都是以躺卧的姿势就座,这令我大为吃惊。就当时的风俗来说,餐桌旁会摆放床铺,人们都各自躺在床铺上用餐。所以达·芬奇的《最后的晩餐》与事实不符。听说俄国一位名叫盖耶的画家所画的《最后的晩餐》,画里的人全都躺着。这与基督的精神完全无关,但我觉得很有意思。看来,我对吃投入了太多的关心。今天同样在想吃的事,但这未必完全没有意义,多少还是会有收获的。今天寺内神父以《旧约·申命记》为主轴展开授课。寺内神父绝不会站在讲台上授课。他会以没人坐的学生课桌当位子坐,以和学生一起学习的姿态,很轻松地和我们交谈。感觉真不错。就像和大家一起聊什么欢乐的趣事一样。今天以《申命记》为主,谈到摩西的一番苦心,其中,关于摩西连民众的食物也都用心张罗一事,我特别感兴趣。

    十四章。凡可憎的物都不可吃。可吃的牲畜就是牛、绵羊、山羊、鹿、羚羊、狍子、野山羊、麋鹿、黄羊、青羊。凡分蹄成为两瓣又倒嚼的走兽,你们都可以吃。但那些倒嚼或是分蹄之中不可吃的乃是骆驼、兔子、沙番[45]————因为是倒嚼不分蹄,就给你们不洁净;猪————因为是分蹄却不倒嚼,就给你们不洁净。这些兽的肉,你们不可吃,死的也不可摸。

    水中可吃的乃是这些:凡有翅有鳞的都可以吃;凡无翅无鳞的都不可吃,是给你们不洁净。

    凡洁净的鸟,你们都可以吃。不可吃的乃是雕、狗头雕、红头雕、鹯、小鹰、鹞鹰与其类,乌鸦与其类,鸵鸟、夜鹰、鱼鹰、鹰与其类,鸮鸟、猫头鹰、角鸱、鹈鹕、秃雕、鸬鹚、鹳、鹭鸶与其类,戴鵀与蝙蝠。凡有翅膀爬行的物是给你们不洁净,都不可吃。凡洁净的鸟,你们都可以吃。凡自死的,你们都不可吃。[46]

    当真交代得巨细无遗,想必很费神吧。摩西或许对这些鸟兽、骆驼、鸵鸟之类,全都自己一一试吃过。骆驼肉想必一定很难吃,摩西肯定也同样皱着眉头说“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所谓的先知,可不是仅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教义,而是直接协助民众的生活。不,几乎可说是民众生活里的实际助手。而在加以协助的间歇,同时向众人传教。如果从头到尾都在传教,则不管说得多好,也不会有民众跟随。阅读《新约》也会发现,基督时而治疗病人,时而让死者复活,将大量的鱼、面包分发给民众,整天几乎都为这些事疲于奔命,忙得筋疲力尽。就连他的十二名弟子,一旦没有食物可吃,就马上感到不安,而暗中议论纷纷起来。最后连善良的基督也忍不住向弟子们训斥道:“小信的人,为什么议论没有饼这件事呢?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是不是忘记了那五个饼分给五千人,又装满了多少个篮子呢?还是忘记了那七个饼分给四千人,又装满了多少个大篮子呢?我对你们讲的不是饼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明白?”[47]接着深切叹息。基督是多么落寞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民众有时就是这么狭隘,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明天的生活。

    我听寺内神父的讲课,脑中思绪联翩。突然间,就像电光闪过一般,我感到脑中灵光乍现。对啊,人类从一开始就没有理想。就算有,那也是符合日常生活的理想。脱离生活的理想————没错,那就是通往十字架的道路,而那也是上帝之子走的道路。我不过是区区一名凡夫俗子,只在意吃的事。我最近逐渐成为一名踏实过生活的人。成了在地上匍匐而行的鸟,天使的翅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就算再怎么焦急慌乱也没用。这就是现实,无法掩饰。“不懂凡人的悲惨,只知道上帝,这会导致傲慢。”记得这是帕斯卡尔说过的话,而过去我都不懂自我个体的悲惨,只知道神所在的天星。老想着要得到那颗星,这样总有一天会尝到幻灭的痛苦。这是人类的悲哀,只考虑生计。哥哥也曾说,卖不了钱的小说根本就没意义,但这是人类率直无伪的话语,我却将它看作是哥哥的堕落,想以此加以批评,或许是我错了。

    我们人不管说得再好听,也一样无济于事。生活的尾巴就垂挂在我们的身后。“要甘于承受物质的锁链与束缚。我这就让你们从精神的束缚中解放。”[48]就是这个。尽管身后拖着悲惨生活的长尾巴,但应该还是能得到救赎,应该能朝理想迈进。即使那些跟在基督身后,却还老是担心明天的面包在哪里的弟子们,最后也都成了圣者。我的努力,今后也将从头开始。

    我甚至想否定平常人的生活。前天我通过鸥座的考试,那些艺术家坐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极力想维持住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地位,看到那一幕,我极度反感。尤其是上杉,号称是日本第一的新潮演员,连面对我这样默默无闻的学生,竟然也会燃起较劲的意识,还为之脸色发白,实在肤浅之至,令人厌恶。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认为上杉的态度算得上大气,不过,只是因为这样就想全面否定一般人的生活,是我自己太小题大做了。我打算今天去一趟鸥座研究所,再次和那些艺术家仔细谈谈。光是能从二十名报考者里被选中,或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不过,放学后一走出校门,马上遭遇强风拂面,我就此改变了心意。真讨厌。我不喜欢鸥座。一群外行人。那里非但嗅不出崇高理想的气味,连生活的影子也很淡薄。感受不出活在戏剧中的顽强意志。感觉那里就像是聚集了一群特殊玩家,以戏剧充当虚荣的体面,或是沉浸在这种气氛中自我陶醉。我无法从中得到满足。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个一派天真、只会憧憬的人。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古怪,不过,我想以职业者的身份活下去!

    我决定到斋藤先生家拜访。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得要他好好听我说出心中的决心。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感觉我的身体仿佛受到了上帝恩宠的包覆,无比温暖。别对人们的悲惨以及自身的丑陋感到绝望,“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49]。

    非努力不可。我不是想逃离十字架,而是不去遮掩自己丑陋的尾巴,拖着它,踉踉跄跄,一步步走上坡道。在这条坡道的尽头,是十字架还是天国,我不知道。认定那是十字架的,只有不懂上帝的人。“只要照你的意思。”[50]

    我抱持坚定的决心,前往斋藤先生位于芝区的宅邸,但我实在很怕去斋藤先生家,还没穿过他家大门,我就感觉到一股莫名沉重的压力。我想大卫城[51]大概就像这样吧。

    我按下门铃。前来应门的是先前那名女子。看来果然如同哥哥所推测,她是这里的秘书兼女佣。

    “哎呀,欢迎啊。”还是那副亲昵的模样,根本就没把我瞧在眼里。

    “老师呢?”跟这种女人没什么好说的。我脸上不带半点笑意,直接问道。

    “在啊。”很不检点的口吻。

    “我有重要的事想见……”话说到一半,女子扑哧一笑,双手捂住嘴巴,笑得满脸通红,还就此呛着了。我看后大为恼恨。我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没长大的小孩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以平静的口吻问,“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老师一面。”

    “是是是。”她点点头,笑弯了腰,就此走回屋内。难道我脸上沾了墨水?真是个没礼貌的女人。

    半晌过后,这次她一本正经地走来对我说:“真的很遗憾,老师有点小感冒,说他今天无法跟任何人会面。您如果有事,请写在这张纸上。”接着递过信纸和钢笔。我大为沮丧。心想,所谓的大师,还真是任性呢。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生活能力过人,总之,真是罪孽深重啊。

    我就此看开,坐在玄关的台阶上,在信纸上写了几行字:

    我通过了鸥座的考试。考试内容相当随便。一叶知秋。昨天我收到通知,要我今天傍晚六点到鸥座研究所去,但我不想去。我很迷惘。请老师指点。我想开始务实的学习。芹川进

    我如此写道,递给那名女子,感觉表达得不好。女子拿着它走进屋内,久久都没有出来。我渐感不安,感觉自己就像独自呆坐在山寺中。

    突然,那名女子笑呵呵地走出来。

    “喏,给您的回复。”不同于先前的信纸,她这次递给我一张像是从纸卷上撕下的小纸片。上头以毛笔随手写了三个字:

    春秋座

    就这三个字,再也没其他。

    “这什么啊?”我看了忍不住发了火。要耍人总也要有个限度吧。

    “这是给您的答复。”女子抬头望着我,露出天真的微笑。

    “意思是要我去春秋座吗?”

    “应该就是吧。”她回答得很干脆。

    我也知道春秋座是什么。不过,春秋座是全部由大牌歌舞伎演员组成的剧团,不是像我这样的学生大摇大摆前去说要加入,他们就肯收留的。

    “这不可能啦。如果有老师的介绍信倒还另当别论……”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处理!”屋内传来一声呵斥。

    我大吃一惊。老师在里头站在拉门后面偷听,吓死我了。这老先生太过分了。我落荒而逃。好个厉害的老先生啊。当真是令我大为吃惊。回家后,我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哥哥,他听了之后捧腹大笑,我也无奈地跟着傻笑,但心里有点懊恼。

    今天完全被摆了一道。不过在斋藤老师(今后我就叫他斋藤老师吧)那奇特的沙哑声呵斥下,感觉这两三天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就此消散。我就自己来搞定这件事吧。春秋座。不过,到底该怎么做,我完全没办法。哥哥似乎也很困惑。那接下来就好好研究春秋座吧,这是我们今晚所做的结论。

    意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感觉最近才逐渐真正明白信仰所代表的含意。每天都是奇迹。不,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奇迹。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

    阴转晴。有两三天没写日记了。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最近感觉心情沉重,无法像以前那样开心地写日记了。甚至舍不得花时间写日记,或许可说是懂得自重了吧,现在觉得把一些无谓的琐事一一写在日记里,就像孩子在过家家一样,着实可悲。时常觉得我得自重才行。贝多芬说过“你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我也有这种感觉。

    今天一大早,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母亲终于要到九十九里滨的别墅疗养。听说今天名为“大安”,是个黄道吉日,虽然早上天空阴云密布,但母亲坚持今天就要前往,所以大家忙着准备起程。铃冈和姐姐一早便来帮忙。目黑的“一小口”姑姑也来。“一小口”这个形容词,虽然我和姑姑说好,以后不再这么叫,但这已成了口头禅,所以还是不小心会这样称呼。住附近的大叔、朝日出租车的小老板,以及母亲的主治医生香川先生,全体动员,为她的出发做准备。因为母亲是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所以得费一番工夫。护士杉野小姐和女佣梅弥,陪同母亲一同前往,留在家中的有哥哥、我、寄读书生木岛,以及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听说是铃冈的远亲。这位老太太名叫洵,个性诙谐。杉野小姐和梅弥陪同母亲一同前往,家中暂时没人可以煮饭,所以临时请了这位老太太来帮忙。今后家里想必会冷清许多。母亲、香川先生、护士杉野小姐同坐一辆大型的出租车,至于姐姐和姐夫,以及女佣梅弥则坐另一辆。出租车将直奔九十九里滨的松风园。香川先生、姐姐和姐夫,预定等母亲在那边一切安顿好之后,再搭火车回东京。当真是闹得鸡飞狗跳。行人从我家门前走过,都露出好奇的神情,约莫有二十人驻足围观。母亲由朝日出租车的小老板背着,神情泰然自若,一面大声呵斥梅弥,一面拨开围观的群众,坐上汽车。好大的排场,像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里登场的老太太。总之,母亲还很硬朗,她在九十九里滨休养个一两年,或许就能完全康复。

    众人出发后,家里变得空空荡荡,感觉很不踏实。不,倒是在今天早上的一阵慌乱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今天早上哥哥和我别说帮忙了,根本就是给众人添乱,所以我们索性到二楼避难,闲扯着那些前来帮忙的人的坏话,这时杉野小姐沉着一张脸,像是有事要处理似的,走进我们的房间,一屁股坐下。

    “要暂时离开一阵子呢。”她摆出笑脸,嘴角垂落,如此说道,接着突然伏倒在地,放声大哭。

    我大感意外。哥哥和我面面相觑。哥哥噘起嘴,显得不知所措。杉野小姐抽噎着哭了两三分钟之久。我们默默无语。很快,杉野小姐站起身,以围裙掩面,走到房外。

    “搞什么啊?”我小小声问,哥哥也蹙起眉头道“真不像话”。

    不过我大致明白。当时我们彼此都刻意避免提到杉野小姐的事,开始聊其他话题,但等到众人坐上出租车出发后,哥哥显得若有所思。

    他仰躺在二楼房间里,笑着说道:

    “那就跟她结婚好了。”

    “哥,你之前就觉察了吗?”

    “我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看她哭,我才察觉有异样。”“哥,你也喜欢杉野小姐吗?”

    “说不上喜欢。她年纪比我大呢。”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因为人家都哭了嘛。”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看不出来,杉野小姐也有如此浪漫的一面。不过,她的浪漫并未奏效。杉野小姐的求爱方式就只是哭给人看,这是极为笨拙的方式。滑稽感是浪漫的最大禁忌。杉野小姐当时肯定也是哭了之后,心中惊觉铸成大错,然后就此看破一切,起程前往九十九里滨。老小姐的恋情似乎就此沦为一场笑话,令人遗憾。

    “就像烟花呢。”哥哥像诗人般得出结论。

    “是像线香烟花。”我则是以现实主义者的作风,加以纠正。

    感觉好冷清。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晚上用完餐,我和哥哥讨论后,决定去新桥剧场看看。我也一并邀木岛前去。留阿洵婆婆看家。

    现在春秋座的成员正在那里演出。目前正演出由新人川上佑吉改编的《女杀油地狱》[52]和森鸥外的《雁》[53],以及名为《叶樱》的新舞蹈[54],在报纸上似乎都颇获好评。我们抵达那里时,《女杀油地狱》已演完,而《叶樱》似乎也已结束,最后一场戏《雁》才刚开始。舞台上充分呈现出明治时代的气氛。我出生于大正时期,所以无从得知明治时代是怎样的一种气氛,不过走在上野公园或芝公园时,总会突然感受到一股近似乡愁之情,我相信那一定就是明治时代的气息。不过,演员的台词几乎都是昭和时代的会话口吻,深感可惜。这也许是编剧的疏忽。演员们演技精湛,就算是小配角也都表现得很沉稳。团队合作发挥得淋漓尽致,是个好剧团。我心想,如果能加入这样的剧团,应该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中场休息时,我走在走廊上,发现走廊的转角处摆了一个小盒子,盒子上以白漆写着“请让我们知道您今晚的感想”,我看了之后,脑中灵光一闪。

    我在盒子随附的信纸上写了“我想成为你们的团员。请告诉我如何办理手续”,并附上地址和姓名,投进盒中。多好的点子啊。这也算是奇迹。在看到盒子上的文字前,我一直都没想到有这样的好方法。当真是突发奇想,是上帝的恩赐。不过,这件事我没跟哥哥说。与其说是因为不想被哥哥嘲笑,倒不如说是今后我不想过度倚赖哥哥,我想完全靠自己的直觉独自向前迈进。

    六月四日。星期二。

    晴。在我即将遗忘此事时,春秋座捎来了一封信。幸福的书简,绝不会在你等候时到来。绝对不会。你在等候友人到来,啊,那是谁的脚步声?当你满心雀跃时,那脚步声就绝不会是你等候的那个人。那个人会突然来访,事先不会有任何脚步声,会看准你完全没料到的空当,冷不防地到来。说来可真不可思议。春秋座的这封信,是以打字机打成的。信中大意如下:

    今年我们预计录用三名新团员。条件为十六岁到二十岁间,身体健康的男性。学历不限,但会进行笔试。入团两个月后,会以准团员身份,支付每月三十日元的化妆费及交通费。准团员的最长期限为两年,之后将成为正式团员,享有团员等同的待遇,如果经过最长期限后仍无法取得正式团员的资格,将予以除名。有意愿者请于六月十五日前,附上亲笔书写的履历表、户籍誊本、三寸近照一张(上半身正面照),以及家长或监护人的同意证明,送交本事务所。关于考试及其他事项,后续会另行通知。若在六月二十日深夜前仍未接获通知,则请勿再继续等候。此外,请恕我们无法一一答复询问。

    谨此。

    原文并非如此一板一眼的行文,不过大致是这种意思。连小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文中不具丝毫华丽气息,但取而代之的是相当的严肃感。看着看着,忍不住想端正坐好。之前在鸥座时,就只是满心雀跃,大惊小怪,但这次可就不是开玩笑了,甚至有一种郁闷感。啊,我终于也即将走上职业演员之路了,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录用三名。虽然无法预测我是否能跻身其中,但还是先试试再说。哥哥今晚也很紧张。今天我从学校回来后,哥哥便对我说:

    “进,春秋座来信了。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递交盖有血指印的请求函了啊?”一开始哥哥脸上还挂着微笑,但和我一起拆信看完内容后,突然变得正经起来,“要是爸爸还在世,不知道会怎么说。”最后甚至说出他心中的不安。哥哥性情温和,但也有柔弱的一面。事到如今,我还能去哪儿呢?经历这段漫长时间的烦闷苦恼后,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么一来,斋藤老师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当时斋藤老师清楚地写下“春秋座”三个字,并对我大喝一声:“自己处理!”那我就放手一搏吧。我要奋斗到底。初夏的夜晚,满天星辰,美不胜收。妈妈!我悄声唤道,觉得有点难为情。

    六月十八日。星期天。

    晴。天气炎热,酷热难当。很想在星期天好好睡个懒觉,但实在热得睡不着。我八点起床,接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是春秋座寄来的。

    我通过第一关了。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还是松了口气。本以为应该是明天或后天才会寄通知来,幸福果然不安好心,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前来。

    七月五日上午十点,将在神乐阪的春秋座演技道场进行初试。初试项目有剧本朗读、笔试、口试、简单的体操。剧本朗读的内容不限,考生可携带自己喜欢的剧本到考场自由朗读。不过朗读时间限定五分钟内。另外,本剧团也会在考场提供一份朗读用的剧本。笔试请尽可能用铅笔作答。请别忘了准备方便做体操的裤子和衬衫。不必自行带便当,本道场备有便餐。当天上午十点准时开始,请提前十分钟到演技道场休息室集合。

    还是一样简单明了。上头写着初试,那表示初试通过后,还会有第二关、第三关的考试吧。可真谨慎。不过,要决定一个人适不适合当演员,或许就该这么慎重其事。这不同于到公司或银行上班,要是不负责任地进行审查,胡乱录用,到时候录用的人如果不适合当演员,可不能像银行职员一样,马上转往其他的银行工作,换工作可没那么轻松,此人的一生恐怕就这么被葬送了。我倒是希望他们能高标准地进行审查。要是像鸥座那样,就算合格,也还是觉得不安。我可是拋下一切投入其中呢,如果很不负责任地草率审核,我绝不能接受。

    有剧本朗读、笔试、口试、体操这四种项目,不过当中的自由选择剧本进行朗读,可没那么简单。我认为这是个相当聪明的审查方法。看考生挑选何种剧本,可清楚看出考生的个性、教养、环境等条件。这是个难题。离考试还有两周的时间。我要好好静下心来,挑一个万无一失的好剧本。和哥哥仔细讨论后再来决定吧。哥哥四五天前到九十九里滨去探望母亲了,今明两天晚上应该就会回东京来。昨晚哥哥寄明信片来,提到母亲一个礼拜前发烧了,但现在已经烧退,精神好多了。杉野小姐晒黑了许多,和平时一样工作,没什么两样。哥哥在出发前曾开玩笑说,杉野小姐也许又会在他面前落泪,但看来是没什么事了。哥哥实在太天真了。

    晚上,木岛、阿洵婆婆和我三人,做了一份奇怪的冰激凌,正在享用时,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原来是木村的父亲呆立在门口。

    “我那傻儿子在这儿吗?”他态度积极地问道。

    听说木村前天晚上抱着吉他出门后,一直都没回家。

    “最近我都没见过他。”我回答后,他偏着头。

    “我看他带着吉他出门,心想他一定是到你这儿来,所以才绕来你家看看。”他一脸狐疑,以惹人厌的眼神盯着我瞧。他竟敢瞧不起我。

    “我已经不弹吉他了。”我回了他一句。

    “那就对了。都老大不小了,还老玩那种乐器,实在不像样。哎呀,打扰你了。我那傻儿子如果到你这儿来,你也劝劝他吧。”说完后,他就此离去。

    不良少年木村没有母亲。我不想说别人家的丑事,不过,他们家好像冲突不少。与其向木村说教,我更想向木村的家人说教。木村的父亲是所谓的高官,但感觉很没格调,眼神令人不舒服。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但连在别人家也一口一个“我那傻儿子”,真的很不合适。这话实在不堪入耳。木村固然不对,但他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总而言之,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但丁说过,对于身处地狱的罪人们所受的苦,他就只是看在眼里,从旁路过,不会抛出绳索加以解救。这样就行了。这是我最近的感想。

    七月五日。星期三。

    晴。傍晚时下起小雨。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我要仔细地记下。我现在心情很平静,感到神清气爽,因为我已竭尽全力。一切就看天父的安排了。我脸上泛起爽朗的微笑。今天我的确是铆足了全力。也许幸福指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及格或落选,我一点都不在意。

    今天在春秋座的演技道场,我接受了初试。早上七时半起床,其实我六点便已醒来,躺在床上静静地深思,确认自己是否已做好心理准备,有无疏漏之处。说到疏漏,可说是漏洞百出,但我并未因此感到心慌。总之,不要蒙混就行。只要率直地往前走,凡事都能很单纯地被解决,不论到哪儿,应该都能畅行无阻才对。如果试图蒙混,就会寸步难行。不要蒙混最重要,再来就是听天命了。只要心中做好准备,其他一概都不需要。我想写一首诗,但迟迟写不出来。我起身洗脸,照镜子。一张泰然自若的脸。可能是因为昨晚熟睡的缘故,我的双眸特别清澈好看。我笑着朝镜子行了礼,接着饱餐一顿。阿洵婆婆也吓了一跳,她以奇怪的说法夸赞道————虽然少爷向来都晚起,但遇到考试时,都会准时早起,充分享用早餐,男生就得像这样才对。阿洵婆婆似乎满心以为我今天是因为学校有考试,要是她知道我是要参加演员考试,肯定会大吃一惊,为之腿软。

    整装完毕后,我先向佛龛里的父亲的照片行了礼,最后前往哥哥的房间。

    “我走喽。”我大声喊道。哥哥还在睡觉,他猛然坐起身,笑着应道:

    “你已经要出门啦?天国像什么?”

    “像一粒芥菜籽。”我回答。

    “会长成树。”[55]哥哥以满含关爱的口吻说。

    很美好的一句话,用来祝福别人的前途有点可惜。哥哥果然是个杰出的诗人,比我好上百倍,弹指间便能选用如此贴切的话语。

    外头无比炎热。我走过神乐阪,抵达春秋座的演技道场时,是九点多。因为来得太早了,我前往饮食店————红屋喝了杯苏打水,擦了擦汗,接着再次慢慢走向演技道场,这次来的时间刚好。一间老旧的大宅。在门口脱鞋时,一名规矩地系着男性腰带,看起来像剧团领班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悄声说了句“请进”,将拖鞋摆好放我面前。感觉他很沉稳,就像在招待客人一般。休息室的面积约莫二十张榻榻米大小,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和室,里头已经有七八名考生了。每个都很年轻,就像孩子一样。虽然有十六岁到二十岁的年龄限制,但当中有七八人乍看之下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当中有人留着娃娃头,有人系着红色的波希米亚领带,有的身穿图案华丽的和服,这些少年看起来个个都像是艺伎的孩子。我感到难为情起来。刚才那个像领班的男子,端来煎饼和热茶请我享用,并对我说“要劳烦您稍候了”。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考生越聚越多。当中也来了三四个二十岁左右的人。不过,大家不是穿西装,就是穿和服。穿学生服的就只有我一人。他们看起来脑袋都不怎么机灵,不过倒也没有像鸥座那样的阴沉感,不像是人生路上的输家。我只是一味地东张西望。当人数达到二十人左右时,那名领班再次走出来,“让各位久等了。接下来点名,”他以平静的口吻说道,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请往这边走”,领着他们前往另一个房间。没叫到我的名字。接下来一片寂静,我站起来走向走廊,观看庭园。感觉这里像餐厅或旅馆。庭园也相当宽敞。远处微微传来电车行进的声响。暑气逼人。等了三十分钟后,这次叫唤的名字中,终于有我的名字了。在那名领班的带领下,我们五人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过两处转角,来到一间通风良好的西式房间。

    “欢迎,欢迎。”一名身穿西装的俊俏青年,态度和善地迎接我们的到来,“请各位在此进行笔试。”

    我们坐在中央一张大桌子旁,各自从那个俊美青年手中领取三张稿纸,开始笔试。他说,想写什么都行。感想、日记,还是诗,写什么都行,不过请多少要和春秋座有点关联。要是您突然想到海涅的情诗,就这样照写下来,那我们可就伤脑筋了。时间是三十分钟,字数为稿纸一张以上、两张以内的范围。

    我先从自我介绍写起,坦率地写出我看了春秋座的《雁》所得到的感触。写了满满两张纸。其他人擦擦写写,一副搜索枯肠的模样。他们也是依照履历表和照片,从众多报名者中挑选出的少数考生。一群很不靠谱的考生。不过,或许就是这种一脸傻样的人,才会在演技方面意外发挥天才般的才能。这不无可能,不能大意。正当我如此思忖时,领班从门外探头进来。

    “写好的人请拿着您的答卷到这边来。”他又来带路了。

    写好的只有我一人。我起身走向走廊,被带往另一栋的宽敞房间。这房间颇为气派,里头摆了两张大餐桌。六名考官围着靠向壁龛摆放的餐桌而坐,隔着两米远的则是考生坐的餐桌。考生就只有我一人。比我们早叫来这里的那五名考生,可能已全都离去。我站着行了礼,接着朝餐桌旁端正地坐好。市川菊之助、濑川国十郎、泽村嘉右卫门、阪东市松、阪田门之助、染川文七,剧团里的高级干部齐聚一堂,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也微笑以对。

    “你要朗读什么?”濑川国十郎如此问道,口中的金牙为之一亮。

    “《浮士德》!”我自认回答得很有精神,国十郎微微点头。

    “请。”

    我从口袋里取出森鸥外翻译的《浮士德》,以响彻云霄的声音朗读出先前那段“鲜花遍野”的文章。在挑选《浮士德》之前,我和哥哥商量过。哥哥认为歌舞伎的古典剧曲应该会比较受春秋座欢迎,于是我试着朗读河竹默阿弥[56]、坪内逍遥[57]、冈本绮堂[58]以及斋藤老师等人的作品,但还是会念成市川左团次[59]或市村羽左卫门[60]的声调,着实糟糕,展现不出我的特性。话虽如此,武者小路实笃[61]或久保田万太郎[62]的剧本,台词又都断断续续,不适合朗读。一人分饰三角的对话朗读,凭我现在的能力,恐怕无法驾驭,而一个人念长篇台词的场景,在一部戏曲里顶多只有两三幕,不,有些甚至完全没有,可谓出奇地少。偶尔想到几部作品,偏偏都已有知名演员的固定声调,或是成为宴会中的表演桥段。春秋座的人说,什么台词都行,可以自行挑选,但其实这反而令人难以抉择。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考试的日期已近逼眼前。我干脆就朗读《樱桃园》里陆伯兴的台词吧。不,既然这样,还是选《浮士德》比较好。那句台词,是我在鸥座接受面试时,凭直觉发现的一段台词,值得纪念。这肯定与我的宿命有某种关联,就选《浮士德》!就算因为选《浮士德》而落选,我也不会后悔。我毫不顾忌地大声朗读。在朗读的同时,感到神清气爽,仿佛有人在背后不断为我打气说“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人生就在于体现出虹彩缤纷!”朗读完毕,我不禁莞尔一笑。内心浮现一阵欣喜。我觉得考试结果已经无所谓了。

    “辛苦您了。”国十郎朝我点了个头,说道,“我想再提出一个请求。”

    “好。”

    “刚才您在那边所写的笔试答案,请在这里朗读。”

    “笔试答案?这个吗?”我略感慌乱。

    “是的。”他面露微笑。

    这令我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春秋座这班人头脑可真好。这么做的话,就可省去事后一一审阅笔试回答的工夫,节省不少时间,而如果考生写的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朗读起来也会显得杂乱无章,文章的缺点更会清楚地显现,可以说我是被他们摆了一道。我重新调整心情,毫不羞怯地缓缓念出自己的文章。声音不带半点音调起伏,以自然的语调朗读。

    “好了。请放下您的笔试答卷,在休息室等候吧。”

    我利落地行了礼,来到走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背后满是湿汗。回到休息室后,我背靠着墙壁,盘腿而坐,等了约三十分钟左右,与我同组的四名考生也依序返回。当我们五人都到齐时,领班再度前来迎接我们,接下来是体操。他带我们来到一处像澡堂更衣室般空荡宽敞的木板地房间。两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演员,似乎是地位颇高的干部,年约四十,腰间系着男性腰带,坐在房间角落的藤椅上。一名像办事员的年轻人,穿着白裤子、白衬衫,向我们发号施令。穿和服的人势必得脱下身上的衣服,而穿西式服装的人,则只要脱去外衣即可,我们这组人全都穿西式服装,所以不需花时间换装,马上就做起了体操。五个人一起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向前走、跑步、立定,接着做起了广播体操,最后依序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结束。通知信中说是简单的体操,但根本没那么简单。我觉得有点累。回到休息室一看,里头的餐桌排成一列,考生们已陆续开始用餐了。吃的是炸虾盖饭。有两个人像是荞麦面店的服务生,在那名领班的指挥下,一会儿泡茶,一会儿端饭,四处奔忙。里头很闷热,我吃着手中的炸虾盖饭,挥汗如雨,实在吃不完。

    最后是口试。领班一个一个点名后将人带进考场。口试的场所就是刚才朗读的房间。不过屋内的气氛与先前截然不同,里头乱成一团,东西散乱。两张大餐桌靠在一起,三名留着长发、气色不佳的人在屋内,大概是文艺部或企划部的人,他们脱去外衣,以放松的姿态,手肘撑在餐桌上,桌面上凌乱地摆满了文件,甚至还有喝了一半的冰咖啡的杯子。

    “请坐。盘腿坐就行了。”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人请我坐向坐垫。

    “您是芹川先生,对吧。”他如此说道,从桌上的文件中挑出我的履历表和照片。

    “您打算继续念大学吗?”当真是一针见血的提问,而这也正是我的苦恼之处。这问题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我还在思考。”我如实回答。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哦。”他穷追猛打。

    “这个嘛……”我微微叹了口气,“等我录取后……”说到一半,我没再言语。

    “说的也是。”对方敏感地察觉我的心思,笑了出来,“毕竟还没确定录取。这问题很蠢吧?真是抱歉。你哥哥好像还很年轻呢。”又问到痛处了。看准我的弱点出招,实在难以招架。

    “是的,他今年二十六岁。”

    “就只征得兄长一人的同意,真的没问题吗?”听他的口吻,似乎真的很担心这点。这个像是这场口试主考官的人,肯定经历过不少人世的艰难。

    “这点没问题。我哥非常认真努力。”

    “很认真努力,是吧。”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其他两人也互望一眼,面露微笑。

    “您朗读的是《浮士德》,对吧?是您自己挑选的吗?”

    “不,我和我哥讨论过。”

    “那么,是你哥哥挑选的吗?”

    “不,虽然和我哥讨论,但迟迟决定不了,所以最后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懂《浮士德》的内容吗?”

    “完全不懂。不过,我对它有一份珍贵的回忆。”

    “是吗?”他又是一笑,“有一份回忆啊。”他以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您从事何种运动?”

    “中学时代,我踢过一阵子足球。不过现在不踢了。”

    “曾担任过选手吗?”

    之后他又问了许多细节的问题。当我提到母亲生病的事时,他甚至很关心地询问病情。其中针对家庭状况所做的提问居多,例如近亲有哪些人,哥哥有没有监护人,诸如此类。不过,他都以自然的态度询问,所以我也能轻松地回答,不会感到不愉快。最后他问道:

    “您喜欢春秋座的哪一点?”

    “还好。”

    “咦?”考官们似乎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主考官的眉宇间也明显流露出不悦之色,“那么,您为何想加入春秋座呢?”

    “我其实对春秋座一无所知。就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个很出色的剧团。”

    “就只是一时兴起吗?”

    “不,我如果不当演员的话,也没别的路可走。我对此深感苦恼,找某人商量后,对方就在纸上写下请求‘春秋座’三个字。”

    “写在纸上吗?”

    “那个人有点古怪。我去找他商量时,他说自己有点感冒,避不见面。所以我站在门口在信纸上写下请求,请他告诉我一个好的剧团,将它递给宅内一名不知是女佣还是秘书,总之就是很爱笑的女子,请她代为转交。结果那名女子从屋内带来一张回复的字条,不过上头只写了‘春秋座’三个字。”

    “那位是何方神圣呢?”主任双目圆睁地问道。

    “是我的老师。不过,就只有我自己这么认为,他或许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已决定要终身奉他为师。我和老师仅有一次交谈。当时我追上他,老师让我和他一起乘车。”

    “到底是哪位人物呢?听您这么说,似乎是剧坛的人物吧?”

    “这我不想说。我就只有一次和老师一同坐车谈话的经历,之后就没了,要是这样还利用他的名字,感觉有点卑鄙,所以我不想这么做。”

    “我明白了。”主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呢?因为对方写下‘春秋座’这三个字,所以你就直接跑来报名,是吗?”

    “是的。当时我还跟那名女佣发牢骚说,就算老师要我加入春秋座,我也办不到啊。这时,从拉门后面传来一声‘自己处理’的喝斥声。原来老师站在拉门后面听我与女佣的交谈。所以我那时候吓坏了。”

    两名年轻的考官放声大笑,不过主考官倒是没怎么笑。

    “好个爽快的老师啊。是斋藤老师,对吧?”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我不能说。”我也回以一笑,“等我以后闯出个名堂后,再跟您说。”

    “是吗。那么,这样就可以了。今天辛苦您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么,这两三天之内,或许就会寄发通知。如果这两三天内没收到任何通知,您会再去找那位老师商量,对吧。”

    “是有这个打算。”

    今天的考试就此结束。我以既满足、又平静的心情回了家。晩上,哥哥和我煎了一份芹川式牛排来吃,也替阿洵婆婆准备了一份。我是真的处之泰然,但哥哥似乎暗自担忧。他很想问我考试的情形,但这次我反过来问他“天国像什么”,对于已经考过的考试,一点都不想提。

    晚上写日记。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篇日记。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睡觉吧。

    七月六日。星期四。

    阴。今天早上很想睡,怎么也起不来,索性不去上学了。

    下午两点,春秋座寄来快递。“我们将进行健康检查,请于八日中午,持本通知函至下述医院报到。”上头如此写道,并提及位于虎之门的某医院名。

    这即是所谓的第二次考查通知书。哥哥说,这样就如同是合格了,就此大为放心,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甚至觉得,也许到医院一看,昨天的考生几乎全员到齐。我想先养精蓄锐,就算要再一次从头奋战,我也可以奉陪。所幸我身体强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才对。

    晚上我独自听着唱片。我眯着眼睛沉浸在莫扎特的长笛协奏曲中。

    七月八日。星期六。

    晴。我前往虎之门的竹川医院,才刚回来。真的好热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全身只穿一条内裤在写日记。我到医院一看,就只有两人。只有我,以及一名留着娃娃头、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孩。看来,其他人都被淘汰了。筛选得真严苛,不禁感到心底一寒。

    三名医生轮流替我们检查全身各个部位。检查得极为严格,令人有些不堪。照了X光,也采集了血液和尿液。那个小孩被验出有沙眼后,哭丧着脸。不过,医生告诉他,症状还算轻微,只要治疗一个礼拜就能痊愈,他这才重展笑颜。这个小孩的长相也没多少可爱,而且个性透着阴郁。他有一张长长的马脸。也许出人意料,他拥有天才般的才能。我们接受了将近三小时的检查。

    从春秋座来了一个像是办事员的人。离开时,我们三人同行。

    “真是太好了。”这名办事员说,“一开始的报名表,连桦太[63]、新京[64]都有人寄来,粗略估计有六百多份。”

    “不过,目前还不知道结果吧?”我问。

    “这个嘛,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呢……”他不置可否地应道。

    他说,只要合格,一周以内就会寄来正式的通知。我们就此在市营电车的车站道别。

    我告诉哥哥后,他大为欣喜。我从没见过哥哥这么开心。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进,你当演员果然是选对了。六百人当中只录取两人,还真不简单呢。了不起,谢谢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说到一半,他微微落泪。哥哥真是太夸张了。现在高兴未免也太早了。

    在正式通知寄来前,我不该松懈。

    七月十四日。星期五。

    晴。合格通知书寄达。

    七月十五日。星期六。

    晴。酷热难当。昨天我将合格通知书连同信封一起供在佛龛前,哥哥和我一起向爸爸报告这件事。我现在真的逐渐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日本第一的演员。接下来反而才是辛苦的开始。

    不过,贝多芬说过“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患难”,这是无比壮烈的誓言。昔日的天才们全都是怀抱这样的斗志而奋战,不屈不挠,奋勇向前。昨晩哥哥、木岛,还有我,我们三人前往猿乐轩办了一场小小的庆祝酒宴,祈求母亲身体健康,为此干杯。木岛醉了,唱起了《采茶小调》[65]。

    最近我完全没去上学。我打算从第二学期起办理休学手续。哥哥也说,眼下只能这么做了。从下星期一开始,每天都得到春秋座的道场报到。听说我马上就得帮忙公演。在担任学员的前两个月期间,每月有十二日元的津贴,而帮忙公演时,还会支付些许交通费。等两个月过后,便会以准团员的身份,每个月领取三十日元的化妆费。接下来的两年期间,津贴会逐渐增加,待两年过后,成为正式团员,便能享有和正式团员一样的待遇了。顺利的话,我十九岁那年秋天就能升任正式团员。不过现在不是满脑子想着这种美好幻想,为此陶醉的时候。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努力。或许很艰苦。但熬过两年,成为正式团员后,就能真正学习如何当一名演员。历经十年的学习后,我就二十九岁了,应该会遭遇许多事吧。比起我自身的演技,要挑选怎样的剧本,应该会是最大的问题。总之,努力准不会有错。我一定得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现在就如同划着一艘独木舟冲向大海。不过,从这个月起,我就能领到一笔微薄的薪水,这令人窃喜。我打算用第一笔薪水买支钢笔送给哥哥。哥哥说他明天要到母亲位于沼津的娘家避暑,预定在那里住上十天左右。换作平时,我当然也会一起去,不过我从下个礼拜起就有“工作”在身了,所以不能为所欲为。今年夏天,我要留在东京好好努力。哥哥要投稿《文学公论》的小说,最后似乎还是没能赶上截稿日。他写完一半时,曾给津田老师看过,没想到老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哥哥深受激励,但之后却遭遇瓶颈,最后选择放弃。真的很可惜。哥哥总是拿自己与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自分能力不足,但打从一开始就想赢过他们两人,那才真是不自量力呢。“小说果然还是等年过三十才写得出来啊。”哥哥这样说过,但既是如此,在三十岁以前,何不写些短篇的散文诗呢?总之,哥哥有过人的才能,只要日后拿出干劲来,一定能写出扬名于世的杰作。其文章之美,在日本也算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今晚我洗好澡,照向镜子,发觉自己憔悴了不少,大为吃惊。才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容貌竟能变化如此?看来,这两三天我太过疲劳了。颧骨外露,已完全是大人样,当真丑陋。得想想办法才行。我已经是演员,演员就得保护脸蛋。我真不喜欢现在的脸,活像是干瘪的猴子。从今天起,我每天早上都得用乳霜或丝瓜化妆水来保养脸蛋才行。虽说当上了演员,但也没必要突然变得很爱打扮,不过这张了无生气的脸,实在令我困扰。

    晚上我在蚊帐里读书。读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三卷。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四。

    阴。灼热宛如地狱般的夏天。也许我会发疯。我真是受够了。不知道兴起过几次自杀的念头。我已经会弹三弦琴了,舞蹈也学会了。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演技道场简直是地狱!我已经休学。现在我已没别的路可走。真是报应!我以前太小看演员了。

    受诅咒者,你的名字是少年演员。没想到身子骨竟然挺得住,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尝到这等屈辱。

    今天也是,在中午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我躺在道场庭园的草地上,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

    “芹川兄,你看起来总是很忧郁呢。”那个小孩如此说道,靠向我身旁。

    “滚一边去!”我向他回应道。那是连我自己听了都感到惊讶的严肃口吻。我的烦恼,岂是你们这些白痴所能懂的!

    这个小孩名叫泷田辉夫。据说是昔日帝国剧场的知名女星泷田节子的私生子。父亲是前些年刚过世的金融巨子M氏。今年十八,大我一岁,但还是个小家伙,几乎可说是个白痴。不过他似乎演技精湛。在各种技艺方面,我都难以望其项背。他是我的竞争对手,也许一辈子都会是我的敌手。人们永远都会拿我和这个白痴比较,说东道西。不过,我坚决否定这名白痴天才。等着看好了,虽然我笨拙,但没有什么会比坚定的意念更可贵。在春秋座,对泷田抱持疑问,而对我表示支持的,就只有团长市川菊之助一人,其他人全都对我的迂拙个性感到傻眼。他们还替我取了“说理屋”的称号。今天从道场返家的路上,我和剧团干部泽村嘉右卫门一起走到市营电车车站。

    “你每天口袋里都会放不同的书。你真的会看吗?”他语带讪笑地问。

    我没答话。我在心中嘀咕道————纪伊国屋[66]先生,今后的演员,像你这种只会技艺的能手,是吃不开的。

    约莫十天前,市川菊之助带我去彩虹餐厅,请我吃饭,当时他以叉子戳着水煮马铃薯,突然对我说道:

    “我在三十岁之前,人们都说我是三流演员。而到现在,我仍旧认为自己是三流演员。”

    我听了真想哭。要不是有团长这番话,我也许今天已经上吊自尽了。

    要走新的演艺之路难如登天。箭没射中头部,却全射在手脚上。这是最难忍受的痛苦。一粒芥菜籽,会长成树吗?真的会长成树吗?

    再一次大大地写下贝多芬说的那句话吧:“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患难。”

    九月十七日。星期天。

    阴,有时有雨。今天休息,没有练习。昨天在道场上,一直练习到晚上十一点半,我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昏倒在舞台上。歌舞伎座将于十月一日首日演出。剧目为《助六》、夏目漱石的《少爷》,以及《色彩间苅豆》。

    我第一次登台演出。不过,我扮演的角色,就只是《助六》里负责提灯笼的,以及《少爷》里的中学生。但练习强度却相当大,一再重复。回到家中就寝后,仍接连做着讨厌的怪梦,我辗转反侧。人一旦过度疲累,反而难以入眠。

    今天早上八点左右,住下谷的姐姐打电话给我,说有件大事,要我和哥哥两人去下谷一趟,还笑着说“是一件大事哦”。我一再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她就是不肯说。只回我一句,你们来就对了。不得已,我和哥哥两人匆匆吃完饭,立刻前往下谷。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哥哥略显不安地说:

    “如果是夫妻吵架,要我们当仲裁,那我可不去。”

    来到下谷后,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一家三人有说有笑。

    “小进,你看过昨天的《都新闻》[67]了吗?”姐姐问。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麹町的家中没订《都新闻》。

    “没有。”

    “这可是件大事呢。你看!”

    那是《都新闻》周日版特辑的演艺栏目,并列刊登了一张我与泷田辉夫的小照片。名字写得不一样。我的照片旁写着“市川菊松”,泷田则是写着“泽村扇之介”,还附上说明我们是春秋座的两名新人,并附上一句“请多指教”。我看傻了眼。原本还以为这是在耍我。我知道经过这次的首次登台表演后,我们应该就能成为准团员,但不知道竟然还替我们取了艺名,完全没通知我们。反正一定是随便凑来的艺名,但也应该跟当事人稍微商量一下再决定才对吧?我内心为之一沉。不过,感觉市川菊松这个莫名粗犷的艺名背后,似乎有团长市川菊之助的默默庇护,这点令我略感欣喜。市川菊松,这名字也挺不错的,就像是一名小学徒。

    “感觉……”铃冈笑着道,“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呢。待会儿我们去吃中华料理,就当庆祝吧。”铃冈动不动就说要吃中华料理。

    “不过,像这样大肆宣扬,真让人有点担心呢。”姐姐和姐夫老早就知道我想当演员的事,有点为我担心,但他们一直都抱持默许的态度,“妈妈那边,还是先别告诉她比较好吧?”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极力隐瞒着没让她知道。

    “这是当然。”哥哥以强硬的口吻回应道,“她早晚会知道的,不过,要等妈妈身体好些之后,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说什么责任嘛,你大可不必想得这么正经八百。”铃冈果然够豪迈,“不管是当演员还是干其他工作,只要认真从事,行行出状元。才十七岁就能领到五十日元的月薪,这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

    “是三十日元。”我加以更正。

    “不,如果是三十日元的月薪,再加上额外津贴,就会有六十日元了。”铃冈似乎把演员看作和银行职员一样。

    姐姐、姐夫、俊雄、哥哥,还有我,我们五人一同前往日比谷吃中华料理。大家热闹欢腾,但只有我因为昨晚睡眠不足,一点也不开心。排练的地狱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我一直闷闷不乐。我可不是基于个人嗜好才学习当演员的。我内心的阴郁无人能懂。“请多指教”?哎,一个想要大展宏图的人,为什么非得先委屈自己呢!

    市川菊松。感觉真落寞啊。

    十月一日。星期天。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首次登台表演。我在舞台上手持灯笼蹲在地上。观众席犹如一片无比幽暗的深沼。我完全看不到观众的脸,就只看到一片深青色,模模糊糊地微微浮动着。任凭我再怎么睁大眼睛细瞧,还是模糊的一片深青色。听不到半点声音,一片寂静。我一度还怀疑观众席是否空无一人。温热、深邃的大沼泽,着实骇人,仿佛我会就此被吸入其中。我渐感晕眩,甚至觉得恶心作呕。

    演完后,我茫然地回到演员休息室,哥哥和木岛也来到这里。我开心极了,很想紧紧一把抱住哥哥。

    “我一眼就认出了。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你。不管你怎么装扮,我一样认得出来。”木岛也很兴奋地说道,“是我最早认出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了。”一再重复说着同样的话。

    听说铃冈一家人也都坐在一等席里。“一小口”姑姑也带着五名弟子前来,坐在一楼的看台上。从哥哥口中听闻此事后,我忍不住想哭。我深深体会到有亲人真好。听说木岛两次放声大喊“市川菊松,市川菊松”。对着一名提灯笼的小演员叫喊又有何用,只是令我难为情罢了。

    “你听到我叫喊了吗?”他一脸得意地说。别说听到了,我这名提灯笼的小演员,在舞台上还感到晕眩,差点因此昏厥呢。

    哥哥对我耳语道:

    “要让人送寿司之类的到休息室来吗?”他一本正经地低语,讲得好像很懂人情义理似的,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用啦。在春秋座都不会这么做的。”

    “这样啊。”他露出不悦之色。

    演出第二出戏《少爷》时,我变得轻松多了,隐约可以听见观众席的笑声。但还是一样看不到观众的脸。听说逐渐习惯后,不光是观众的笑声,就连低语声、婴儿的哭声,都能逐渐听得清清楚楚,反而还会觉得吵。甚至连观众的脸、谁坐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看便知。我还不行。我过度热衷于忘我。不,根本是处在生死交界线上。

    演完角色后,我走进演员休息室,想到从明天起,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我几欲发狂,感到极度厌恶。我讨厌演员这个工作!虽然只是转瞬间的念头,却令我痛苦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我干脆发疯算了。当我兴起这个念头时,痛苦突然消失,徒留落寞。你禁食的时候————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曾在日记开头大大地写下耶稣说的这句话,此时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中。“你禁食的时候,要梳头洗脸。”每个人都有痛苦。啊,禁食的时候要带着微笑。至少先努力个十年后,再来真正地生气吧。我根本还不曾创造过什么。不,我现在连创造的技术也还没学会。

    虽然落寞,但我体内感受到一股像喝了牛奶般的甘甜,就此走出浴室。

    我前往团长市川菊之助的房间向他问候。

    “噢,恭喜啊。”听他这么说,我满心欢喜。真是无可救药的天真。原本在浴室里的阴沉懊恼,因团长这句开朗的话语,就此烟消云散。身为一名演员,能在木挽町首次登台,这样的开头或许已经可说是得天独厚了。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很幸福了。

    以上记录了我光荣的首次登台表演。

    回到家后,我和哥哥热衷地聊着宇宙的话题,一直聊到半夜一点。为什么会聊起宇宙,我也不知道。

    十一月四日。星期六。

    晴。此刻我人在大阪的“中座[68]”剧场。演出的剧目为《劝进帐》《歌行灯》《赏枫红》。

    我们在道顿堀[69]中心下榻,是一家名叫“布袋屋”,湿气颇重的情人旅馆。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供我们七个人生活起居。不过我绝不会就此堕落!

    有人嘲讽说市川菊松是位圣人。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天。

    雨。抱歉,今晩我喝醉了。大阪真是个讨厌的地方。道顿堀无比冷清。我在一家名为“弥生”的昏暗酒吧里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我已许久不曾这样了。就算喝醉,我一样很矜持。“年轻时就该守护自己的名誉!”

    扇之介可真是愚蠢。喝醉了也一样只会暴露自己丑陋的一面。在回去的路上,他对我低语说出些恬不知耻的话。我微笑着拒绝了他,扇之介接着道:

    “我好孤独啊。”[70]

    我被惊得无言以对。

    十二月八日。星期五。

    完全不知道外头到底是出太阳,还是下雨。我一整天都难过得想哭。我现在人在名古屋。

    我真想早点回东京。我已经受够了巡回表演。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写。生活就只是这样一味地被人拖着走。

    性欲的本质含意为何,我一概不懂,就只知道它是怎样的一种具体情形。真让人羞愧。就像一条狗一样。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晴。名古屋的公演也结束了,今晚七点半抵达了东京车站。大阪、名古屋。暌别两个月重回故里,东京已进入腊月。我也有了改变。哥哥到东京车站来接我。我一看到哥哥,只觉得心头慌乱。哥哥则是态度平静地以笑脸相迎。

    我觉得自己已经和哥哥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我是被太阳晒得黝黑,踏实过生活的人。我心中已无浪漫,是个一板一眼,一肚子坏水的现实主义者。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

    一个头戴黑色礼帽,一袭西装的少年。腋下夹着带有香粉气味的皮包,走在车站前的广场上。这就是从十六岁那年春天起,自己受尽苦恼煎熬后最终从高塔坠落而下的结晶————珍珠般完美闪亮的姿态。那漫长的苦恼,最后总结出的便是这渺小、显着寒碜的姿态。擦身而过的人们,没人会发现我这两年来煞费苦心的努力。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竟然没死,也没发狂,能一路咬牙撑了过来,真不简单,但旁人可能会皱着眉头说,原来那个败家子最终跑去当演员了。艺术家的命运向来如此。

    日后可有人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下这句话吗?

    “他生前最爱为人带来欢乐!”

    这是我天生背负的宿命。我会选中演员这个职业,这也是原因之一。啊,我想成为日本第一,不,是世界第一的知名演员!然后让所有的人,尤其是穷人们,感受到沉醉的喜悦。

    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晴。春秋座的岁末大会。我当选为企划部委员。这是除了挑选剧本外,还负责审议剧团方针的干部直属委员。我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众人决定,一月二日的广播节目,由我————市川菊松朗读《学徒之神》[71]。我在那为期两个月的巡回演出中的努力,似乎得到了认可。但我现在绝不能自鸣得意。

    一心想摆出一副聪明相的人,却往往成不了聪明人。[72]

    我只是脚踏实地地付出努力罢了。今后,我将秉持单纯与正直来行事。遇到不懂的事,就直接说不懂;办不到的事,就直接说办不到。若能摒弃矫揉造作,人生之路似乎会变得意外平坦。我就在岩石上构筑自己的小屋吧。

    过年时,我想先到斋藤老师家向他拜年。我觉得,这次他可能愿意见我了。

    明年,我就十八岁了。

    未来人生路 闲适伴坦途

    花开伴芳香 此念心头无

    ————赞美诗第三百一十三首

    * * *

    [1]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小说家。著有小说《不如归》、散文集《自然与人生》等。

    [2]修身课,日本旧制学校课程之一。属于道德教育科目,旨在培养当时的学生效忠天皇,教育学生勤勉、顺从。二战结束后,该课程被废除。

    [3]一高,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简称,为当时东京帝国大学预科。

    [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5]《英烈传》,英文片名为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1936年美国战争片。

    [6]1902年,日本东京银座的资生堂药局开始制造和贩卖冰激凌、苏打水。

    [7]二战前日本旧兵制度规定,凡满二十周岁男子均有义务接受入伍体检,标准分为甲种、乙种、丙种。丙种合格者为体格、健康状况极差者,被编入国民兵役。

    [8]Abba Father源出阿兰语,意为“父亲”。

    [9]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俳句诗人,对日本俳句进行了近代化的革新。

    [10]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五节。意为身体胜于衣裳。

    [11]神田,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因有多所大学和书店的“学生街”而闻名。

    [12]出自《圣经·诗篇》。

    [13]R大学,指私立的立教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位于东京都丰岛区池袋。

    [14]《父归》,日本戏剧。菊池宽编剧。1920年首演,讲述一家人对离乡二十年落魄返家的父亲又爱又恨的情感故事。

    [15]日本的一种扑克牌玩法,由三至六人参加,以牌号2、10、J为最高得分。

    [16]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诗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代表作品有《非此即彼》《人生道路的阶段》等。

    [17]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18]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古典作家,作表作品《箴言集》。

    [19]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罪与罚》的主人公。

    [20]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1]九十九里滨,位于日本千叶县总半岛东岸,刑部崥与太东崎之间,为全长六十六千米的海岸。

    [22]两国,位于东京都东部,隅田川两岸,从墨田区西南端至中央区东北端的地区。

    [23]一日元出租车,日本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的一种出租车,在市内特定区域以一日元均价载客。

    [24]《黎明前》,日本作家岛崎藤村的小说,通过一个男子的一生,描写了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情况。

    [25]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代表作有《叶甫根尼·奥涅金》《黑桃皇后》。

    [26]《百人一首》,日本镰仓时代藤原定家从一百位和歌歌人作品中各挑一首,汇编成集的作品集。也被称为《小仓百人一首》。此后,集合一百位和歌歌人作品的一般私撰集,也称《百人一首》。

    [27]出自《圣经·马太福音》,全句是“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28]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9]缀方,为作文之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盛行生活作文运动,当时在东京一名小学老师大木显一郎的指导、编辑下,收录本田小学学生丰田正子的二十六篇作文,取名《缀方教室》,并出版。

    [30]Theatreux,一九三四年创刊的日本戏剧杂志。

    [31]天长节,庆祝日本天皇诞辰的节日,是日本四大节日之一。明治元年(1868)制定,二战后改称为天皇诞生日。

    [32]塞缪尔·巴特勒(1835——1902),英国作家,代表作为小说《众生之路》。《埃里汪奇游记》(一译《埃瑞璜》)是其第一部作品。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该小说辛辣地讽刺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秩序和风俗习惯。

    [33]本乡,位于东京都文京区东部地区,东京大学的前身————东京帝国大学位于此地。

    [34]出自《圣经·约翰福音》。

    [35]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36]红磨坊新宿座,东京新宿的一座大众剧场,多上演轻喜剧。1931年建成,1951年停业。

    [37]M大学,私立的明治大学,主校区位于东京都骏河台地区。1881年创立。

    [38]《樱桃园》,俄罗斯作家、剧作家契诃夫最后一部戏剧作品,创作于1902年至1903年。

    [39]歌舞伎座,专门上演歌舞伎的剧场,位于东京都中央区银座,建于1889年。

    [40]贝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贝姨》中的主人公。

    [41]万尼亚舅舅,俄罗斯作家、剧作家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中的主人公。

    [42]瓦卜吉司,修道院院长。其祭日为5月1日。4月30日之夜,即被称作“瓦卜吉司之夜”。为《浮士德》书中魔鬼们相会交欢之夜。

    [43]引自董问樵《浮士德》译本,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7月版。括号中的象声词为本书译者所加。下同。

    [4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45]沙番,希伯来文shaphan的音译,即现今的蹄兔。

    [46]引自《圣经·申命记》。

    [47]引自《圣经·马太福音》。

    [48]引自《圣经·马太福音》。

    [49]出自《圣经·传道书》。

    [50]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51]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52]《女杀油地狱》,日本江户时代净瑠璃和歌舞伎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5)创作的人偶净瑠璃剧。

    [53]《雁》,日本小说家、翻译家森鸥外(1862——1922)创作的中篇小说。

    [54]新舞蹈,指与歌舞伎等古典舞蹈相对、明治以后兴起的日本舞蹈。

    [55]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56]河竹默阿弥(1816——1893),日本歌舞伎剧本作家。代表作有《岛月白浪》等。

    [57]坪内逍遥(1859——1935),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小说神髓》。

    [58]冈本绮堂(1872——1839),日本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紫宸殿》《半七捕物帐》等。

    [59]市川左团次,指二代市川左团次(1880——1940),日本歌舞伎演员。与冈本绮堂等人共同创立新歌舞伎。

    [60]市村羽左卫门,指第十五代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为日本大正、昭和时代代表性歌舞伎演员。

    [61]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日本作家。

    [62]久保田万太郎(1889——1963),日本小说家、剧作家。

    [63]桦太,即萨哈林岛,俄罗斯东部最大岛屿。1905年,沙俄将北纬50度以南部分割让给日本,二战后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将南部收回。

    [64]新京,即今吉林省长春市,新京为伪满洲国时期的称呼。

    [65]《采茶小调》,日本新民谣,北原白秋作词,町田嘉章作曲,1927年创作。

    [66]纪伊国屋,歌舞伎演员泽村宗十郎所创立的堂号,此处指泽村嘉右卫门。

    [67]《都新闻》,前身为1884年创刊的《今日新闻》报,1889年改名为《都新闻》,多报道演艺圈新闻。1942年,与《国民新闻》合并为《东京新闻》。

    [68]中座,位于日本大阪市中央区的大型剧场,建于17世纪中叶,江户时代被称为“中之芝居”。

    [69]道顿堀,位于日本大阪市中央区、道顿堀川沿岸的繁华商业街,有许多电影院、剧院、餐饮店。

    [70]日语原文中,扇之介此处用的是女性的第一人称“我”。

    [71]《学徒之神》,日本作家志贺直哉(1883——1971)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20年。

    [72]法国17世纪古典作家拉罗什福科《箴言录》中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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