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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玻璃窗里面向外望去,当然立刻看到采取了防冻措施的芭蕉,结有红色果实的落霜红(1)的枝桠,以及无所忌惮挺立着的电线杆,而其他值得一提的东西,几乎没有进入我的视线。我蜗居书房,视界极为单调,也极其狭窄。

    而且,我自去年年底患了感冒后,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只坐在这玻璃窗里面,所以社会上的情况简直一无所知。由于情绪不佳,书也不大看,我每天只是坐坐,躺躺,打发着日子。

    但是,我还常常动动脑子,情绪也多少有些起伏。不论天地如何狭小,总会有这狭小天地里的事情。此外,时常有人闯进把我和这个广大世界隔离起来的玻璃窗户里来。这又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人,所谈所为也总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我是以饶有兴趣的眼光迎送着这些人的。

    我很想把这些情况一点一点陆陆续续地写下来,又担心这样的文章给忙于工作的人们看了感到很无聊。让那些在电车中掏出口袋里的报纸浏览一下大字标题的读者看报上载有我写的这类闲聊文章,这将是我的一大羞耻事。因为这些人整天忙碌不堪,他们看报纸,无非是翻一翻火灾、强盗、杀人等当天新闻中最能吸引他们的事件,或者留意一下能使他们的神经受到相当刺激的辛辣文章。除此之外的他们认为都不算新闻,没必要摸它,因为他们没有这种多余的时间。他们往往是在车站等电车时买一份报纸,在坐电车这段时间了解一下昨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踏进机关或公司时,衣服口袋里的报纸上那些事都忘得精光,总而言之就是忙到如此程度。

    我是冒着这些忙得仅有那么一点自由时间的人们对我的轻蔑来写的。

    从去年开始,欧洲发生了大战(2)。这场战争何时能结束,似乎无从估计。日本也是这场战争的一个局部参与者。战争一结束议会宣告解散(3),未来的大选,对于政界人士来说当然是大问题。米价太低,导致农家收人无着,所以到处呈现出贫困萧条的景象。往年这时候,例行的春季相扑行将开始。总而言之,成了多事之秋了。像我这种静静坐在玻璃窗里面的人,当然不会在报纸上抛头露面。要写的话,我就得压过政治家、军人、企业家和相扑迷来写。但我实在没有这样的胆力。我只是因为有人怂恿我“在春天写点什么吧”便写一些与别人没什么关系的无聊事。至于写到什么时候停下来,这要取决于我手中的笔的情况,以及编辑的版面安排,事先实难作出明确的预计。

    二

    有人打电话来,我拿起电话听筒询问有什么事。原来是某杂志社的人要我的照片,所以来电话询问什么时候登门拍摄为好。我回答:“拍照片有些困难。”

    我同这家杂志没有什么关系。记得过去的三四年里曾收到过一两本这种杂志,它的特色是刊载着许多笑脸照片,除此以外,我就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可是,杂志上矫揉造作的众多笑脸给我留下的憎恶感至今未消。这也是我要表示拒绝的原因。

    杂志社的人说,想要在卯年的新年号上刊载一些卯年出生者的照片。我的确生于卯年。于是我说:

    “你们为杂志需要拍的照片,不笑嘻嘻的不行吧?”

    对方立即答到:“不,没有这种事。”仿佛我迄今为止一直记错了这杂志的特色。

    “如果你们认为本来的面孔也可以,那就刊登一下也未尝不可。”

    “哦,那好极了,多谢。”

    我同对方约定日期后,挂断了电话。

    隔了一天,在约定的时间里,这位打电话的人穿着漂亮的西装,带着照相机走进了我的书房。我跟他交谈了一会儿有关这本杂志的情况,然后,他给我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坐在写字台前的一贯姿势,另一张是站在寒冷的庭前霜地上,普普通通的姿态。书房里的光线不够亮,所以安置好照相机之后,点起了镁光灯。氧化镁燃烧起来之前,他把半边脸转向我,说道:“虽说我们有约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带点儿笑容呢?”我听后,忽然感到滑稽,同时又感到这个人真蠢。我只说了句“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有理会对方的要求。他让我站在庭园的树丛前,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我。这时,他又像方才那样彬彬有礼地重复着那句话:“虽说我们有约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没有笑的心情了。

    过了四天吧,对方邮来了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竟然确如对方要求的那样————带着笑容。于是,我颇感意外,仿佛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一般凝视良久。因为我断定照片上的我的笑容是经过加工制造出来的。

    出于慎重,我把这张照片给四五个来我家的人看过,他们的看法都同我一样,认定笑容是加工制造出来的。

    有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好多次不愿在人前笑而又装出笑容。看来,我的这种虚假行径,也许今天在这位摄影师的手下得到了报应。

    他虽然把这张笑得尴尬的照片给我寄来了,却始终没有把刊有这张照片的杂志寄给我。

    三

    想起从H君(4)那里要来赫克特(5),意识到此事不知不觉距今年已经三四年了。总觉得自己像在梦中。

    当时,它还很小,刚刚断奶。H君的门徒把它用包袱皮包起来,坐电车送到我家。当晚,我把它安置在后面堆物间的一角,让它睡在那里。我铺好了御寒的稻草,给它创造了一个尽量舒适的睡觉处,之后就关上了堆物间的门。天没黑它就叫起来了。整整一个晚上,它都在用爪子扒门,想破门而出。它大概是感到在黑暗之处独宿而寂寞难捱吧,好像一夜不曾合眼。

    它的这种不安情绪延续了一个多星期后,它总算能在给它铺的稻草上安然入睡了。而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我一到晚上就惦记着它。我的孩子对它很珍爱,一有工夫就去逗弄它。不过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也就无法呼叫它。而与一个有生命的小动物做朋友、做游戏,他们无论如何得呼叫对方啊。于是,他们苦苦恳求我给它起个名字。我终于为孩子们的这位朋友起了个伟大的名字——赫克特。

    赫克特是《伊利亚特》中一位特洛伊勇士。在特洛伊人同希腊人交战的时候,赫克特最后被阿契里斯杀死。阿契里斯替死在赫克特手下的朋友报了仇。当阿契里斯怒气冲天地从希腊人那边杀出来的时候,只有赫克特一个人没有逃进城中。赫克特绕特洛伊城三圈,躲避阿契里斯的矛头。阿契里斯也绕特洛伊城三圈,紧紧追赶,终于用长矛刺杀了赫克特,然后把赫克特的尸体拴在自己的战车上,拖着这尸体绕特洛伊城转了三圈……

    我给这只用包袱皮包着的小狗起了个这么伟大的名字。孩子当然一无所知,开始时嚷道:“真是个怪名字啊。”但马上就习惯了。而小狗一听到有人呼叫“赫克特”,也高兴地摇摇尾巴。后来,连这个名字也同“约翰”,“乔治”等平凡的基督教信徒的名字一样,竟使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古典韵味了。与此同时,家里的人也渐渐地不像原来那么珍爱它了。

    赫克特一度患过大多数狗都可能得的犬瘟病而进过医院。那时,孩子们常去探望它。我也去看望过它。我去的时候它显得很高兴地摇着尾巴,用依恋的眼神仰望着我。我便蹲下身子,把脸凑近它,用右手抚摩它的脑袋。作为一种答礼,它不停地想舔我的脸。那次,它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听从医生的吩咐而喝了一点牛奶。一直歪着脑袋望着它的医生就说:“照这种情况看来,也许不久就会痊愈了。”赫克特果真痊愈出院了。它回到家中,乱蹦乱跳,精神十足。

    四

    不到一天的时间,它交了两三个朋友。其中最亲近的就是附近某医生家中的捣蛋鬼,它们大小差不多。这只捣蛋鬼名叫约翰,是典型的基督教徒的名字,但是它的品质远比异端者赫克特低劣,它爱随意咬人,最后终于被打死了。

    赫克特把这个坏朋友领到家中的庭园里来,肆意糟蹋,大大地给我添了麻烦。它们不停地挖树根,为挖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大洞而感到欣喜。它们故意在漂亮的花草上打滚,把花弄掉,把花茎弄倒。约翰被打死之后,无聊的赫克特学会了夜游和日游。我出去散步时,经常看到它在派出所旁晒太阳。可是它只要在家,总是盯住它认为可疑的人吠叫。其中有一个家住祖居附近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受它的攻击最甚。这个孩子总爱道一声“恭喜啦”而走进院子。如果不能从家人处讨得些面包皮或一分铜板,他是决不走的。因此,不论赫克特怎么吠叫,他也不逃。最后,往往是赫克特一边吠叫一边夹着尾巴退到堆物间去了。总之,赫克特是个无能之辈,从品行方面来说,也堕落到不亚于野狗的地步了。不过,它始终没有丢掉狗类共有的依恋人的本性,常常是一照面就摇着尾巴朝我跑来。有时把它的脊背往我的身上乱蹭。我的衣服和外套不知被它的泥爪子弄脏多少次了。

    从去年夏天到秋天,我病了一场,大约有一个月没能同赫克特见面。等到病情总算有了好转而能够走出房门时,我才在暮色中看到它站在厅外的廊子上。我立即叫它的名字,但它一动不动地伏在树篱的根旁,不管我怎样呼喊它,它一点热情反应都没有。脑袋不动,尾巴不摆,宛如一块白色的东西粘在树篱的根部。想到一个来月没同它见面,它竟连主人的声音都忘了,我不禁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

    又到了秋天。这天晚上,所有房间的防雨窗都没有关上,为的是从屋里可以清晰地望见闪亮的星光。在我所站的饭厅外的廊子上有两三个家人。但当我一再呼叫赫克特时,他们连头都不回一下。就像我被赫克特忘却了一样,他们也早把赫克特的事丢在脑后了。

    我默默地回到起居间,躺在铺着的被褥上。因为是病后,我穿着不合时令的黑绸领子的绵绸袍子。我嫌脱袍子麻烦,便和衣仰脸躺下,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默默地凝视着天花板。

    五

    第二天早上,当我站在书房的廊子上环视眼前初秋时节的庭园时,偶然间又认出它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青苔上。我不愿意重复昨晚的失望,故意不呼唤它的名字,但我不能不站在那里,目不旁视地注意它的情况。只见它把脑袋伸到搁置在树根处的一只石头洗手盆里,咕嘟咕嘟喝盆中积下来的雨水。

    我不知道这只洗手盆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在我搬到这儿来的那时候,曾命卖花的把这只翻倒在后院角落的六角形洗手盆移至现在的地方,当时,盆上长满了青苔,刻在盆侧面的文字一点也看不清楚。不过,在搬动这只盆时,我记得自己曾把上面的文字读了一遍,内容是明了的。而具体的文字,我的脑海里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些文字使我产生过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触,这一点,至今还留在我的心头,那内容中蕴涵着寺庙、佛和无常的气息。

    赫克特神情沮丧地垂着尾巴,背对着我。在它离开洗手盆时,我看见它的嘴角流着口水。

    “它病了,得设法给它治一治。”我说着,回头望了望女护士。因为当时我还雇着女护士。

    第二天,我一眼就看到它睡在木贼草里。于是,我向女护士重复了昨天说过的话。但是赫克特此后就再没回家,踪影全无了。

    “想带它去看医生,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它的踪影。”

    家里的仆人说着,看看我的脸。我没有吭声,但是脑海里甚至涌现出刚得到它时的情景来,眼前也朦胧地浮现出交登记表时的滑稽事儿————在种类一栏里填了混血种,在颜色一栏里填了红斑点。

    大概在它失踪了一星期之后,同我家相隔一两百米的某人家打发一名女仆来报信,说是他家庭院里的水池里漂着一条死狗,拖上来一看颈圈,见刻有我家的名字,就送信来了。女仆问道:“要不要就地埋了?”我立即命车夫去把狗领回来。

    我不知道特意差遣女仆来的人家的宅子坐落在哪儿,只是估计大概是在我小时候就熟悉的那座古庙旁。那庙里有山鹿素行(6)的墓,山门前有一株古老的朴树,仿佛在纪念着旧时的幕府时代。从我的书房北侧的廊子上,透过众多的屋顶,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株树。

    车夫把赫克特的户体裹在席子里带回来。我有意识地没走近它,打发人去买了一块小小的白木墓标,在墓标上题了这样的字:“理汝于得闻秋风之土中。”我把墓标递给仆人,命他竖在赫克特长眠的土上。它的墓在猫的墓(7)东北边,相距六尺左右。站在我书房北侧那数九寒天阳光照不到的廊子上,由玻璃窗户里观望遍地白霜的后院,两个墓都能看到。同墓标已经微微朽黑的猫墓的墓标相比,赫克特的墓标显得崭新而颇有光彩。不过,要不了多久,两块墓标都将朽成同样的颜色,也同样地不会引人注意了。

    六

    我同这位女子(8)前后见过四五次。

    她第一次来访时,我不在家。据说,传话的仆人提醒她“最好带个介绍信来”,但她说“找不到给写这种东西的”,就回去了。

    过了一天,她写信来,开门见山地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从信封上知道: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可说是近在咫尺。我立即写了回信,指定了会面日期。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穿着一件印有三片槲树叶花纹的色泽漂亮的丝绸短外褂。看来,她基本把我的作品读遍了,所以话题大多朝着这些方面延伸下去。初次见面就听对方一味赞赏自己的作品,令人非常感谢,但也实在不好意思。说实在话,当之有愧。隔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于是,又对我的作品赞赏了一番。但是我心里极想避开这个话题。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显得非常激动,从和服的袖子里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泪。然后,她问我能不能帮帮忙,把她迄今为止所受的可悲经历写下来。因为我还没有听到具体内容,当然也就无法回答她了。我试着询问道:“嗯,一旦写出来,会不会给人增添什么麻烦呢?”她便用出奇的坚定口吻答道:“只要不用真名实姓,当然不碍事。”于是,我特意安排时间,听她讲述经历。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却带来了一位说是很想见见我的女子,希望把约定谈她经历的事改在下一次再谈。我当然没有那种责备她爽约的意思,同她们两人闲聊了一通之后,就道别了。

    她最后一次到我的书房里来,是在次日的晚上。我缄默着。她在开始讲述可悲的身世之前,一边用黄铜的火筷子戳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桐花手炉中的炉灰,一边对我这么说道:

    “前一阵,我很兴奋,曾央求您把我的事写下来,这件事就作罢好啦。现在我只想请先生听一听,您就按这个考虑……”

    对她这番话我这样回答:

    “没有得到你的允诺,不论多么想写的题材,我也决不写。你放心好了。”

    她见我作了确凿的保证,说了声“那么”之后,便讲起她七八年前开始的经历。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但她总是低垂着眼睑,注视着火盆里的火,并用漂亮的手指捏着黄铜的火筷子,拨弄着炉灰。

    碰到听不明白的地方,我便向她提出简短的询问。她的回答很简单,然而又能使我领会。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讲,我只是凝神静听,仿佛一尊木头雕像。

    不一会儿,她的脸颊热得泛起了红潮。大概是不曾擦粉的缘故吧,脸颊发热出现的红潮特别醒目。她俯首坐着,所以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引起我的注目。

    七

    我在一旁听着她的自白,简直喘不过气来,因为内容非常悲苦。她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要是由先生来写成小说,会怎么处理这个女主人公呢?”

    我回答说:这两种结局我都能写。暗中窥视了一下她的神情。见她好像在恳求我给她一个更明确的答复,我只好回答说:

    “如果从活着是人生的中心来考虑,女子就这么活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若把美和高尚作为唯一评价人生的标准,问题就可能不同了。”

    “先生会选择哪一种呢?”

    我又踌躇了,只好默默地听她说:

    “我想到自己现在持有的美的心绪将随着时间的消失而渐渐淡薄,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想到眼下的记忆消失后,未来的生活无非像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一样,我就感到痛苦异常,恐怖得不得了。”

    我明白她在这个广阔世界中,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处于连动一动都不可能的境地。我也明白她这种走投无路的境遇决不是我的力量使之摆脱得了的。我只能站在爱莫能助的旁观者立场上,凝视着她的苦痛。

    为了不致错过服药的时间,我已经养成把怀表掏出来搁置在坐垫旁的习惯,即使有客在场,我也不忌讳的。

    “已经十一点了,该回去了。”我终于对她这么说。她站起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又说道:“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便同她一起到门前的脱鞋处。

    这时,皎洁的明月高悬,遍照着静谧的夜晚。来到大街上,在幽静中木屐踩在泥土上,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我把手揣在怀里,也没戴帽子,跟在她的后面一路走去。走到拐角处,她向我打招呼说:“承先生相送,实在罪过。”我答道:“说不上什么罪过。我们都是人嘛。”

    当走到下一个拐角处,她又说道:“承先生相送,我感到不胜荣幸。”我很认真地问她:“你真的感到不胜荣幸吗?”她明确地答道:“是的。”我便说:“那你别去死,活下去吧。”不过,我并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的这句话的。接着,我又送她走了大概一百米光景,就折回家中了。听了她泣诉的苦难经历,我这天晚上反而滋生了一个人本该有的好情绪,我已好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心情了。我发觉,这种情绪就如同读了文学艺术上的杰作之后一样。这不禁使我感到自己过去洋洋得意地出入于有乐座(9)和帝国剧场(10)的样子是很浅薄的。

    八

    我疲惫地在布满不快的人生道路上行走,心里时常在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到达死的境地。我坚信那死一定要比生快乐。有时我也把它想象成那时将是人类所能达到的至高无上的状态。

    “死比生可贵。”

    这话近来在我胸中不断地徘徊。

    但是我现在仍然确实无误地活着。从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渐次上溯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一万年,人们已养成了的习惯,我这一代不可能冲破,所以我也就依然执着于这个生了。

    所以,要我给人以什么忠言,我一定不会越出以这个生字所允许的范围。我认为,我必须在如何活下去这一狭窄的范围内,以人类的一员来应答人类的另一员。因为,既然承认自己已经活动于生的当中,又承认他人也是在这生的当中呼吸的,那么,不论如何苦,也不论如何丑,相互之间的根本大义当然得置于这生的基础上才行。

    “如果活着很痛苦,那就莫如死了为好”。

    即使是非常悲观地看待人生的人,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的。医务人员面对安然临终的病人,会特意用注射等手段,想方设法地延长患者的痛苦,哪怕是片刻也好。纵然这种近于拷打的行为是人的道德所允许的,但也说明我们是多么顽强地执着于生这个字啊!我终于不能怂恿她去死。

    她的心胸已受到了病入膏育的严重创伤,与此同时,这创伤也给她带来了一种普通人没有经历过的美妙回忆,使她面目生辉。

    她愿意像珍视宝石一样,郑重其事地把这一美妙的回忆永远紧紧包藏在内心深处。不幸的是,这一美妙回忆就是使她遭受比死还痛苦的创伤。这二者犹如纸的正反两面一样不可分割。

    我对她说:“请你在能医治一切的‘时间’的流逝中听其自然吧。”她叹口气说:这样的话,我那宝贵的记忆也要渐渐地剥落了。

    公正的“时间”会从她手中夺走那至贵的宝贝,但也会使她的创伤渐渐痊愈。它让炽烈的生的喜悦像梦一般朦胧,同时,它也是毫不松懈地排除随同喜悦而来的活生生的痛苦的手段。

    我想,即使打消她心中植根于恋爱的炽烈记忆,也要让“时间”抹掉从她的创伤处淌出来的鲜血。因为我认为“不管怎么平庸,活下去总比死好”,是适合她的情况的。

    我这个一贯笃信死比生可贵的人所表示的希望和进言,终究无法超越那充满不愉快的生。而且这种做法明白无误地证明了我在具体行动上是一个凡庸的自然主义者,我至今还在用半信半疑的眼光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九

    我在高中求学的时候,同一位叫O的朋友(11)交往比较密切。我那时没有很多的朋友,所以同O的往来自然频繁。我大概一星期去看他一次。有一年的暑假,我每天都到他租住公寓的真砂町去,邀他同往大川游泳场。

    O是东北地方的人,所以,嘴上的功夫同我们不一样,显得钝而慢,令人感到他的谈吐同他的气质真是像极了。我记得曾同他有过许多次争论,但始终没有看到他脸上出现过生气或激动的神情。光从这一点来说,他就是值得我尊敬的长者。

    他的气概豁达大度,他的脑袋也比我大得多。他时常独自思索着一些我当时想都不曾想到的问题。他一开始就志愿学理科,但他却很喜欢读哲学方面的书。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曾向他借过一本斯宾塞的《第一原理》。

    在一碧如洗的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俩经常联袂外出,一面闲聊一面信步而行。这时候,常常看到越过墙头、伸向街路的树枝上已泛黄色的小树叶,虽说一丝风都没有,它们却在簌簌地向下飞落。他偶然看到这种景象,曾低声叫到:“啊,我有所悟了。”我只觉得清空的秋色里运动的东西是多么美,所以他这蕴涵着某种哲理的言语,就像什么秘密符谶,把不寻常的响声传入了我的耳朵。“有所悟这玩意儿真是奇妙哪。”接着,他用平时那种慢吞吞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作了说明。我听后,还是接不上话茬。

    他是一个穷苦学生,在大观音(12)附近租房住,自己烧饭吃。那时候他留我吃饭时,寒酸的饭桌上只能端上一碟烤大马哈鱼干。有时候去买点煮豆来代替粘糕,两人把包食物的竹叶打开就下筷了。

    大学一毕业没过多久,他去了外地的中学任教。我为他感到惋惜。但是不了解他的大学老师为何会认为这对他是非常恰当的呢。他本人当然是毫无怨言。几年之后,他接受为期三年的合同,应聘去中国的某个学校任教。任期结束回来后,他立刻担任了国内某中学校长,由秋田迁居横手,现在在库页岛任校长。他去年有事到京城,顺便来看看我这个阔别已久的朋友。我从传话的仆人手中接过他的名片,立即迈步朝会客室走去,像往常一样,比客人早一步入座。他顺着走廊来到房门外,一眼看到我端坐在坐垫上,立即嚷道:“你真会装模作样啊!”

    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脱口而出地答了句:“嗯。”我这种招呼不啻是在肯定对方的指责完全正确,而这样的回答怎么会如此自然、如此顺口、如此不费事地由我嘴里轻捷随便地滑出来的呢?看来,我当时的心境一定是完全透明的。

    十

    O同我面对面坐下,我们先相互端详对方的脸。我看到他脸上还有昔日的遗痕,就像令人怀恋的旧梦留下的纪念,但又仿佛旧情被朦朦胧胧地糅进了新的气氛中,显得晦暗而迷离。我俩已不可能抗拒可畏的“时间”的威力而复返故态,现在,两人只好去回顾自分别以来到今日相见为止这一段时期里的奇妙经历。

    O从前有着红如苹果的脸颊,比常人大一倍的圆眼睛以及胖乎乎的像女子模样的脸庞。现在看来,他还是一个红脸颊、大眼睛、脸盘儿丰满的人,但是毕竟和从前不尽相同了。

    我让他看我嘴上的胡子和鬓角。他也抚摩着自己的头让我看。我的鬓毛已经发白,他的头也已经谢顶了。

    “人要去了库页岛,大概也就走到头了吧。”我揶揄地说。他听后答道:“是啊。”接着谈了各种各样有关库页岛那边的情况,都是我前所未闻的事。不过,内容我现在已经全忘了,只记得一点————那里的夏天真是好极了。

    我们阔别好几年后的头一次一起上街。他在礼服上套了一件宽袖的而显得得轻飘飘的和服外衣。上了电车后,他一手抓着吊环,一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用手绢扎好的东西给我看。我便问:“是什么呀?”他答道:“栗子馅包子。”这栗子馅包子是刚才在我家里时作为点心招待他的。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包到手绢里去的,不免有些吃惊。

    “你把那栗子馅包子带出来了?”

    “好像是的吧。”

    他的腔调仿佛在表示“真是少见多怪”,随即把这包子放回衣袋里。

    当晚,我们去帝国剧场。我手中的两张票上写明由北边的入口进场,但我搞错了,竟往南边的入口转去。他便提醒我说:“不是那个入口。”我停步想了想,说:“真的。应该是在库页岛那个方向才对呀。”便折回指定的入口。

    他一开始就说对帝国剧场很熟悉。但是吃过晚饭,要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时,他也像许多人一样,把二楼和一楼的入口搞错了,令我解颐。

    他常常从衣袋里掏出金丝边眼镜,不时看看手中的说明书,又若无其事地照样戴着那眼镜望着远处的舞台。

    “你这是老花镜吧?戴着它能看清远处?”

    “嗯,家————普————岛————”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家普岛”是什么意思。他便告诉我:这是中国话,是“差————不————多”。

    我们当晚回去时,他在电车里同我告别,然后径自往又远又冷的日本北部的边缘地区去了。

    我每次想起他,就会想到他的名字————达人。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上帝特意替他起的,同时自然想到这位达人就在冰天雪地日本领土的最北端担任着中学校长。

    十一

    某夫人向我介绍一个女人。

    “她想请您看一看她写的东西。”

    听夫人这句话,使我的脑海里不禁想了许多事。迄今为止,曾有不少人到我这儿来,要我看看他们写的东西。其中还不乏长篇,稿子足有一二寸厚。只要时间允许,我是尽可能读的。我的想法很单纯,认为只要读过,也就完成受托的任务而心安理得了。不料对方往往接着就要我帮忙求报社、杂志社发表。看来,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是以请人看看为手段达到获得稿费的目的的。我便渐渐不愿真心实意地去看陌生人写的难读的东西了。

    当然,同当老师的时候相比,我现在的时间无疑是有些弹性的。不过,我一着手自己的事,脑子里就不大能顾及别的事了。连我凭着一股热情而说定替人看的稿子,有时也无法兑现。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地讲给那位夫人听。夫人充分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就回去了。被介绍来见我的女子走进我的会客室,坐在坐垫上的时候,是那位夫人走后没多久。我的视线越过玻璃窗,望着马上就要下起凄凉的冷雨的昏暗天空,对那女子说:

    “这事可不是社交。如果你我之间光谈些好听的,那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启发,也不可能有所受益。你要是不下决心直言,一切就等于零。你只有毫不掩饰地把一切向我公开,我才能看清你实际上站在何处、面向哪一方,届时我才能指导你。也可以这么说,我这种指导资格也是你给我的。因此,我若有所问,你肚子里确有所答的话,那就决不允许沉默不语。你要是顾虑自己这样答会被人笑话会丢丑,有失体统而惹人生气,于是只想把自己的原形抹得面目全非给对方看的话,我再怎么急不可耐地要使你得到好处,也只能是无的放矢。”

    “这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当然,我也决不隐瞒我这方面的情况。赤诚相见之外,我没有教你的途径。所以,当我的考虑出现什么漏洞,而这漏洞又被你识破的话,那就意味着我的弱点被你捏住了,那就一切宣告失败。认为只有求教者才有推心置腹的义务,显然是错误的。教人者也应该以赤诚示人。双方都要抛开社交的习气,肝胆相照。

    所以,我此后读了你的东西,也许会很不客气地提出相当尖锐的批评,你可不能生气。因为,我并不是为了要伤害你的情感才这么做的。而你呢,若是有不理解的地方,请你只管刨根问底地询问。你是为了理解我的观点而质询,我决不会不高兴。”

    “总而言之,我们这种做法是和那些以维持现状为目的、以表面圆滑为主的社交根本不同的。你明白了吗?”

    女子表示“明白了”之后,回家去了。

    十二

    有人找上门来要我题字写诗,并且没等我同意,就把诗笺和绢寄来了。起先,我不忍看来人因热望落空而扫兴,所以尽管我觉得我的字实在蹩脚,还是按对方要求写了。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这样的好意看来难以继续下去,我便渐渐地不随便答应众多的相求者了。

    我有时候甚至想:所有的人无非是为了天天丢丑而生于斯世的,所以把蹩脚的字送人的做法,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想干,也不是不能干的。不过,不舒服时,很忙时,或者我不想干这种应酬事的时候,依旧不断地要我写这写那,实在让我为难透了。我同这些人中的好多人都不认识,所以他们根本不考虑我把他们寄来的笺纸、绢再寄回去要耗费我多大工夫。

    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叫我感到不快,他姓岩崎,住在播州的坂越(13)。我记得,此人在几年前经常写明信片来向我索要徘句,我每次都按他的要求写了寄去。后来,他又寄给我一只薄薄的方形小邮包。我连拆邮包都嫌麻烦,便原封未动地丢在书房里。女仆打扫房间时,就把它夹在书与书之间了。这邮包也就这么颇体面地不见踪影了。

    在这小邮包寄到之前或之后,我收到过名古屋寄来的罐装茶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谁、为了什么寄给我的。我不客气地把茶叶沏着喝了。没过多久,这个坂越人来信催我把《富士登山图》寄回去。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收到过他这样的东西,也就不予理睬。然而,他再三再四地催我归还《富士登山图》,简直没完没了,我终于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很可能是个疯子。”我心里这样盘算,决定对他的催促置之不理。

    又过了两三个月,我记得是在夏初季节。那天,我坐在杂乱不堪的书房里,觉得憋闷得难受,便一个人慢慢地把东西整理整理。我在整理书籍时,把那些随手摞在一起的字典和参考书一本一本地分开,重新放好。想不到那个坂越人寄给我的小邮包在这时出现了。我看到眼前这件早已被我忘掉的东西时,也十分吃惊,赶紧解开来查看,只见里面是一张叠得很小的画。看到它就是《富士登山图》时,我又大吃一惊。

    邮包里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话是向我索求画赞,还写着“另寄茶叶为礼”。我见状,越发吃惊了。

    其实那时候,我实在没有写什么《富士登山图》画赞的勇气。我的情绪离题字这一类事相距太远,根本没有思考如何写好和此图协调的徘句的时间。我感到胆怯,便写了一封谦虚恭谨的信,为自己的怠慢深致歉意,接着,感谢他寄送了茶叶。最后,我把《富士登山图》包好,寄回给他。

    十三

    我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从此便不再把坂越的人的事挂在心上。可是这回他又寄来了诗笺,这次是要我题写有关义士(14)的词章。我回信表示“改日写好”,不料,后来一直无暇顾及,终于被搁置起来了,看来此人很会纠缠,他决不善罢甘休,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催促。每星期或每两星期准催一次,每次都是写明信片,开头总是那句“拜启,谨请原谅……”渐渐地,我看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就感到不快。

    与此同时,他的催促出现了我始所未料的奇妙特点。起初居然把这样的话写上了:不是给你寄过茶叶了吗?对此,我没有答理。他后来竟说:把那茶叶还给我。还茶叶倒是容易的,但我嫌麻烦,很想这样回复他:你若是来东京取,我当即还你。可我觉得这样写信给他,似乎有损我的人格,便耐着性子只好作罢了。对方见我没有回音,催得更凶了,说什么:不还茶叶也行,那茶叶作价一元,就把钱寄来好啦。这个人渐渐地惹我冒火了。最后,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写信对他说:茶叶已经泡茶喝了,诗笺也找不到了,今后你不必再徒劳写明信片来了。我心里为遭遇到这种事感到异常地恼火。因为我觉得这个坂越人竟把我逼到可怕的地步,使我不得不使用非绅士阶层的语言讲话。我想到自己不得不因为这种人去忍受品格和人格的堕落,这实在是太可悲了。

    但是这坂越人却满不在乎。他又写明信片来,说道:茶叶已经喝了,诗笺也找不到了……这种讲法太那个了吧……而开头依然按老规矩写着:拜启,谨请原谅……

    这时候,我决心不再理他。不过,我的决心丝毫没能改变他的态度。他照旧不停地催问,竟然说道:若能再替我写一次,我当再寄上茶叶,怎么样?后来又说:看在义士的份上,也该写一写吧。

    我正纳闷为什么明信片有一阵不寄来了,他却改寄信了。当然,信封是用区公所使用的那种极便宜的灰色货,而且故意不贴邮票。他不在信封背面写上自己的姓名就寄出来,因此,我曾两度付出加倍的邮资。最后,我把他的姓名和住址告诉了邮差,让邮差原封不动地把信退回去。也许是因为他因此而白白花了六分钱(15)吧,这才丢掉了催我的念头。

    但是过了两个月光景,快过年了,他给我寄来一枚普通的贺年片。这事倒叫我有点感动,便在诗笺上题了字后寄给他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竟不断写信来,说是“诗笺被折坏了,被弄脏了”,三番五次地求我重写。现在,也就是今年正月初七初八,又寄来了求索信:“谨请原谅……”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十四

    最近,我比较详细地听到从前有个窃贼潜入我家的事。

    那时,我的两个姐姐(16),还没有出嫁,所以论年代,大概是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时期吧。反正,当时正是流行“勤王”、“佐幕”这类叫得震天响的语言。

    一天夜里,大姐半夜里起来小便后去洗手。她开了便门,看见在狭窄的中院的一角,那株快要压住院墙的古梅树的根部突然一亮。姐姐根本无暇好好思量,立即关上了便门,门关上后,她站在那里琢磨着方才出现在眼前的奇怪亮光。

    曾铭刻在我幼小心坎上的这位姐姐的面孔,一回忆,就总是立刻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眼前。不过,姐姐留给我的幻象已是出嫁染黑了牙齿(17)的形象,所以姐姐当时站在廊子上那副有所思虑的少女形象,我现在颇难通过想象描绘出来。

    宽宽的前额,显得稍黑的皮肤,小巧却轮廓分明的鼻子,大于一般人的双眼皮大眼睛,外加阿泽这么个优雅的名字————我只能把这些情况综合在一起,想象着姐姐当时的形象。

    她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立刻想到莫非着火了?她不免担忧起来。于是,她下决心又打开小小的便门向外张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把光闪闪的出鞘刀从黑暗中嗖地朝方形的小门里杀来。姐姐吓了一跳,身子向后退缩。据说就在这一瞬间,手提孔明灯的蒙面人,手持出鞘的刀,由便门进入里面。听说强盗有八名之多。

    他们胁迫我的父亲,说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的,只要老老实实,不会加害,可是得借点钱作军费。父亲一口拒绝。但是强盗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先前到路口上的小仓酒馆去过了,说你这儿有,所以才来的。你隐瞒也无济于事,我们就是不走。父亲无奈只好拿出几个金币放在强盗面前。强盗大概是嫌数目太少吧,依然赖着不肯走。于是一直躺着的母亲善意地提醒父亲:“就把你钱包里的钱给他们一了百了算了。”据说父亲的钱包里大概有五十两。强盗走后父亲大大发火申斥母亲:“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发生了这件事后,家中决定采取在柱子上挖个洞藏匿金银的好办法。但是后来家中既没有什么钱财可藏匿,身着黑色夜行服的强盗也没有再来,所以我长大之后,根本不知道哪根柱子是挖了洞的。

    据说强盗离去时曾夸奖地说:“这家人家门户真是严紧。”第二天之后,可以见到那个替强盗指点这家门户严紧的小仓酒馆的半兵卫头上有好几处伤。据说这是因为他每表示一次“没有钱”,强盗就嚷着“不可能”而用刀尖往半兵卫头上戳戳点点造成的。但是半兵卫始终坚持着不改口,说道:“我这里实在没钱。后面夏目家很有钱,你们上那儿去吧。”结果是他家一文钱也没损失。

    这件事,我是从妻子那儿听来的。妻子又是听我哥哥闲聊时说的。

    十五

    去年十一月,我在学习院演讲(18)过之后,收到送来的一个写有“薄酬”字样的纸包。纸包外扎有送礼品才用的漂亮纸绳。我解开包一看,里面是两张五元的钞票。我本想把这钱赠给我的熟人————一位平生困顿的艺术家,便静静地盼他到来。但是这位艺术家到来之前,由于应该捐助的需要,我把这两张钞票花了。

    一言蔽之,这钱对我决不会是无用的。按世俗的看法,无不认为这钱我花得实实在在心安理得。但是,从我竟然想把它送人这一主观思想来看,这钱上又不带着足以使人心安理得值得珍视的东西。按我的心情坦率地说,这种谢礼倒是不接受更叫我感到畅快。

    在畔柳芥舟(19)君为樗牛(20)会的演讲事宜而来的时候,我作为话题谈了这件事,并谈了一通理由。

    “那次我并不是去出卖劳力的。我诚心诚意地应命演讲,对方也只需以领情相报就行了。如果事先考虑到付酬,应该一始就来人或者以别的方法说清楚具体数目。”

    这时K君显出一副“不能同意”的神情,他回答说:

    “不过,该怎么说呢?这十元钱并不意味着买了你的劳力,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向你致谢的手段呀。不能这么认为吗?”

    “如果是物品,也可以断然作此解释。不幸的是这谢礼乃是日常买卖东西用的钞票,所以,哪一种解释都讲得通的。”

    “既然都讲得通,选择一个善意的解释不是挺好么?”

    我也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我却回答:

    “你当然知道,我是靠稿费生活的,当然谈不上什么富裕。但我好歹靠它维持到如今。所以,凡是不属于我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我总是想尽可能地替人做点好事。对方若理解我的好意,那就等于给了我最高的报酬。可是我收了金钱什么的,就会觉得那替人作点好事的可贵的余地————眼下,我的这种余地已经非常狭窄————受到了侵蚀。”

    K君听后,还是显出不能赞同的样子。我也坚持地说:

    “要是去请岩崎(21)或三井(22)那样的大富豪演讲,事后是送十元钱去呢,还是登门致谢一下就算完事呢?我想,恐怕不会送钱去的吧?”

    “嗯。”K君就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明确的回答。我却还有些言犹未尽:

    “也许是我过于自负了,尽管我同三井、岩崎家不能相比,但我自信,我肯定比普通学生有钱得多。”

    “这是当然啦。”K君表示首肯。

    “要是给岩崎和三井送十元钱的报酬是失礼的话,那么,送十元钱的报酬给我也应该是失礼的吧?如这十元钱会给我的物质生活带来巨大的裨益,那是应该从另外的意义上来看这个问题的,但我现在甚至要把它送给别人————可见这十元钱对我眼下的经济生活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容我好好想想。”K君说过这话后,嘻嘻笑着回去了。

    十六

    走下屋前的缓坡,是一条差不多一丈宽的小河,河上架着桥。在桥对岸的左侧,有一家小小的理发铺。我在这家铺子只理过一次发。

    理发铺平时总挂着细白布的窗帘,从马路上看不到玻璃窗里面的情况,因此,在我踏进铺子的堂屋坐在镜子前的座位上之前,根本不知道理发铺的老板是什么样儿的。

    老板见我走进铺子,立即把手中的报纸一丢,和我打招呼。这时候,我简直敢肯定: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所以,我等到他转到我身后喀嚓喀嚓响起剪子声开始理发的时候,便把话题引向这方面。果然不出所料,他曾在寺町的邮局旁开过铺子,他那时同现在一样,也是以经营理发店为生。

    “我曾受到高田(23)老爷的很多照应。”

    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这个高田乃是我的姐夫。

    “哦?你认识高田?”

    “何止认识!他一直带着夸赞的口气‘阿德、阿德’地叫我呢?”

    像他这样的手艺人,能有这样的谈吐,毋宁说是很知礼的了。

    “高田也去世了。”我这么一说,他立刻大吃一惊地“啊”了一声,接着说:“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爷啊。太可惜了。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唔,也就是最近吧。到今天,整两个星期。”

    于是,他向我谈起了种种有关我这位已故姐夫的往事。在结束的时候他说:“先生,想起来,日子也过得真快呀。我觉得这些都是昨天的事,想不到已经快三十年了。”

    “哦,那时候您住在求友亭(24)的胡同里吧……”“唔,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吧。”老板补充道:

    “对,是两层楼的房子。搬去住的时候,来祝贺的人多得数不清,热闹极了。你知道后来的情况吗?我是指迁到行愿寺之后的情况……”听了他的询问,我也答不上来。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实在隔得太久,我也忘了。

    “现在,那行愿寺内大概有了很大的变化吧。我后来也没再进去过,因为没有什么事要去办。”

    “还谈什么变化不变化!喏,现在面目全非了,全是招妓的下处。”

    我每次走过肴町,总看到通往行愿寺那条路的拐角一家袜子铺的小胡同口处,杂乱无章地挂着许多方形的檐灯。我没有什么兴趣数共有多少盏灯,所以老板说的那种情况,我是不曾留意过的。

    “怪不得,从路上就能看到什么怜香馆(25)一类的招牌哪。”

    “唔,有好多这样的招牌哪。当然,想想是该大变啊。已经快三十年了嘛。先生你也一定知道,那个时候,寺里只有一处冶游处,叫做‘东家’。它恰好位于高田老爷家的正对面吧,那‘东家’门口的灯笼就垂在眼前……”

    十七

    说起这“东家”,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同姐夫家门对门,所以两家的关系就成了:每次出出进进的时候,一旦照面,总要互相寒暄的。

    当时,我的二哥(26)住在姐夫家,成天东游西荡。这位二哥是个浪荡子,他有一个坏习气————经常把家中的字画或刀剑之类的东西偷出去,仨瓜俩枣钱就卖掉。当时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跑到姐夫家来混日子,不过现在想来,也许他是干了这类事而被赶出家门的。除了这个二哥外,那时还有一个叫阿庄的人,也无所事事地住在姐夫家,也是我的姨表兄。

    这些人总是聚集在一起,睡睡躺躺,坐在廊子上瞎聊,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而对面艺妓馆的竹格子窗户里时常会向他们发出“你们好”的招呼声。他们像是一心等待着这句话似的,嚷嚷着什么“请来一下,这儿有好东西”,招呼艺妓出来。艺妓在白天是大有富余时间的,所以三次中总会有一次高高兴兴地应邀出来玩的。

    那时候我已经十七八岁了吧,以为这是和那些下流人打交道,即使我在场,我也不言不语地退避到一旁去。不过有一次事出偶然,我也曾同他们一起去艺妓馆里玩过纸牌。由于赌输的人必须请客,我吃过不少别人买回来的寿司(27)和点心。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我的这位东游西荡的哥哥又带着我去那艺妓馆里玩。这一次,恰巧那位阿庄也在场,于是谈得非常起劲。这时候名叫小松的年轻艺妓看着我的脸,说道:“再来玩一次纸牌吧。”我穿着小仓布做的裤裙,一副拘谨的样子,但怀里一分钱也没有。

    “不来,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有。”

    她当时好像患着眼疾,只见她说话时,总是用漂亮的衬衣袖子揉擦她那微微发红的双眼皮。

    后来,我在姐夫家听说“阿作跟着一位体面的客人从良了”。姐夫家的人提起她时,总叫她“阿作、阿作”,而不称“小松”。我听到这一消息时,心里想:恐怕再也遇不到阿作了。

    但是,在过了相当长的时候之后,有一次我同前面谈到过的那位达人一起去芝地寺院内的劝工场(28)时,竟在那遇见了阿作。我这时已是一身学生装束;她也变了,是一副贵妇人的模样,身旁还有一位先生同行……

    理发铺老板说出的“东家”这一妓馆的名称,导致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这些埋在我心中的旧事。

    “你知道当时住在那儿的那位阿作吗?”我问老板。

    “不光是知道。她还是我的侄女哪。”

    “是吗?”

    我大吃一惊。

    “那她现在在哪儿呀?”

    “老爷,阿作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已经成了陈年旧事了。那年,她是二十三岁。”

    “哦!”

    “是死在海参崴的。她的丈夫是和领事馆有关系的人,就和她丈夫一起去了。去了没多久就死了。”

    我回家后坐在玻璃窗户里,觉得现在只剩自己和那个理发铺老板还没有死了。

    十八

    一位青年女子进了我的会客室后问道:“我周围总是不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不知如何是好。您说该怎么办?”

    我想到她现在客居在一位亲戚家中,亲戚家很小,又有孩子吵闹,所以我回答得很干脆:

    “我看你可以找一家清静的人家租房住下。”

    “哦,不,我不是说房子的事,是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真伤脑筋。”

    我意识到我误解了她的话,但我仍不明白她的意思,便请她说得稍微具体一点。

    “外界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往我头脑里钻,但是怎么也不能同我心里的中心结合在一起。”

    “你所说的这心里的中心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是笔直的直线。”

    由此我知道她热衷于数学。不过,这“心里的中心是直线”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一点也不懂。而且,所谓“中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也弄不清楚。她这么对我说:

    “大凡物体,不是都有一个中心吗?”

    “这当然是指肉眼可以看到、用尺可以衡量的东西而言。心里面也有形吗?既然有,那就请你把这个所谓中心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不说能否拿出来,只是时而向庭院望望,时而把两手在膝上擦擦。

    “这所谓的直线,是你的一种比喻吧?如果是比喻那么说圆的或方的,不都一样吗?”

    “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在形或色变化的过程中,总会有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变的。”

    “如果变化的东西同不变化的东西是两码事,那么心就该有两部分了,这能行吗?看来应该是:变化的东西就是那肯定不变化的东西。”

    我对她这么说。把问题又拉回到原来的基点上了。

    “一切外界的东西反映到头脑里来,头脑就能立即秩序井然地将它们归纳得有条不紊的人,恐怕是没有的。恕我失礼,从你的年龄、受过的教育和学问来看,你还不可能把事情处理得那么干净利索。如果不是这种意思,你想不凭借学问的力量就使思想彻底地条理井然,你来我这也是毫无收获的,应该到和尚那里去才对。”

    于是,她望着我的脸,说道:

    “我第一次拜见先生时,就觉得先生的心在这一方面具备着胜过常人的完善功能。”

    “根本没这么回事。”

    “不过,我是这么看的。我甚至深信先生连内脏的位置都能调节。

    “要是内脏都能如此随心所欲地调节,我就永远不会这样病不离身了。”

    “我倒是没什么病。”这时,她突然说到了她自身。

    “这就证明你比我伟大。”我也答了一句。

    她离开坐垫,说了句“请多保重身体”后,回去了。

    十九

    我的旧居在马场下町,从现在住的地方再往里走四五百米。马场下这个町其实只能算个驿站,我从小就觉得它凄凉零落。本来,马场下的意思是指高田的马场之下,因此,看江户城地图的话,它肯定是一个位于红线(29)边缘的地方。

    即使如此,狭小的町内大概有三四所四面皆壁的库房式房子。顺坡路而上,右侧的近江屋传兵卫药材铺就是其中之一。从这里再下坡,下到底处有一家很大的店号为小仓的酒铺。当然,这酒铺不是那种库房式的房子。不过,这酒铺颇有来厉,当年崛部安兵卫在高田的马场攻打敌人时,曾顺便到这儿来用量酒的升喝过酒。我从小就听到这种说法,但始终没有见过安兵卫的嘴沾过那收藏在那酒铺里的量酒的升。不过,我倒是时常听见她家姑娘阿北唱谣曲。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不懂她唱得是好是坏,只知道走出我家的门厅,站在通往大门外的铺路石上而要往街上走去的时候,总能清晰地听到阿北的歌声。春天的下午,我总是茫然地靠在我家库房的白墙上一动不动,在明媚的春光里,精神恍恍惚惚之中像听又像没听地听阿北小姐练唱。所以,我也就不知不觉地记下了“旅人要穿竹叶衣”(30)之类的唱词。

    此外,还有一家卖木工工具和器具木柄的铺子和一家铁匠作坊。稍往八幡坂方向走走,还有一个菜市场,一大块水泥地,上有屋顶。家中的人把市场老板叫做“批发商仙太郎”。听说仙太郎同我的父亲好歹是远亲关系,但是说到交往,简直等于零,无非是在路上相遇时,能互道一声“天气真好”而已。我还记得听人讲过这仙太郎的独生女儿同说书先生真龙斋贞水相好,两个人难割难舍,要死要活,以至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弄得满城风雨。不过具体情况,我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对我这个小孩子来说,相比之下,还是这样的场面有趣得多————仙太郎坐在高台上,手持笔和账本,威风凛凛地嚷道:“嗨,好东西!你要多少?”台下是人头济济。接着,会有二三十只手在台下一起高高举起,都朝着仙太郎老板的方向,像吵架似地用行话高喊:“六!”“五!”于是,姜啦、茄子啦、南瓜啦,经过他们那一双双骨节粗大而粗糙的手,一一搬运到什么地方去了,看着这种场面也觉得很有气势。

    不论在什么偏僻的乡村,总能容易看得到豆腐铺子。本街的这种豆腐铺一定挂着熏透了油味的绳帘,从门口流走的下水道的流水干净得简直可以流到京都去。顺着豆腐铺一拐弯,可以看到五十来米的前方有一个不太高的西闲寺寺门。漆成红色的门的后面是茂密的竹丛,由于遮得十分严密,所以从街上完全看不到门里面有什么。不过门里深处早晚传来的做佛事的钟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尤其是从多雾的秋季到朔风呼啸的冬季,这西闲寺的钟声,总是好像把什么使我的心为之悲怆的某种冰冷冷的东西敲打进我的心里一般,使幼年的我心情十分凄凉。

    二十

    我朦胧地记得,这爿豆腐铺的近邻是一家说书场。也许是我觉得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不可能有什么游乐场所的想法给我的记忆蒙上了薄薄的轻纱吧,以致每想起这一情况,我总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就会瞪着颇觉不可思议的眼睛,回顾我那遥远的过去。

    这家说书场的老板是本街的消防队队长,时常套一条藏青色棉布做的兜肚,上身穿一件印有名号的红条子短褂,脚上趿着草屐之类的鞋子,常常在街上露面。他有一个女儿,名叫阿藤。我还记得家里的人总是把她的姿色挂在嘴边谈论。后来,她招了一个入赘女婿,而这位入赘女婿竟是个蓄有小胡髭的漂亮男子,所以我颇为之吃惊。阿藤也为得了这么个不同凡响的入赘女婿而得意洋洋,但是后来一打听,据说此人是在哪个区政府里当秘书。

    他到她家来入赘的时候,说书场早已关门,成了歇业户。而我是在那所房子的檐下还凄凉地挂着微微发黑的招牌时,就经常向母亲讨了钱来此听书了。记得说书先生的名字叫田边南麟。奇怪的是,除了这位田边南麟之外,再没有别人来这个书场说过书。

    这位先生的家在哪里虽然不清楚,但是现在从他彼时到此说书时,一路上道路修得整齐,建筑物配套齐全来看,无疑不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加之听客老是十五至二十人,所以再怎么竭力想象,也觉得是梦境。那段不同寻常的说白————“喂,喂,大姐……八桥闻声,回过头来问是怎么回事时,刀光一闪顿时杀到眼前……”(31)这很有魅力的台词,究竟是我当时从南麟那儿听熟的呢,还是后来从滑稽故事演员仿效说书先生的说书中听得的呢?这两者现在已混在一起,记不真切了。

    当时,由我家到名副其实的町里去的话,必须通过没有人家的茶园林、竹林以及长长的田间小路。真要买点什么东西的话,照例要到神乐坂才行,因此我经常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已经习以为常,当然不感到怎么困难了。不过,走上矢来坂、通过藩主酒井家(32)的消防瞭望楼而进入往寺町去的那条长五六百米的羊肠小道时,一路始终十分昏暗,天空发灰,即使在白天也是阴森森的。

    土堤上足有两三抱粗的不计其数的大树,一字摆开,树与树之间是高大的竹丛,整天不见天日。能见到阳光的时间,一天之中也就只有一刻吧。若想到工商业区去而穿着晴天用的短齿木屐出发的话,肯定会寸步难行而倒大霉。那里的霜融化时,要比下雨飘雪还要可怕,我对这一点有很深的印象。

    看来,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发生火灾的危险,所以在本街的拐角上矗着高高的消防瞭瞭望台,上面也照旧吊着老式的报警钟。这些情景使我时常缅怀起往昔。报警钟下面的小饭馆自然而然的也在我眼前浮现出来;酱油炖肉的热气和香味同烟气一起从绳帘的缝隙中飘到街上来,融入黄昏时的暮霭中。其中的情趣,令我永远难忘。正冈子规在世时,我曾经作过这样的诗句:“冬树高挺傍警钟。”这诗就是为纪念那报警钟而做的。

    二十一

    我记得我家的环境的确充溢着这种乡土气息,而且有一种轻微的寒酸感还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什么地方。所以,当我不久前听到至今健在的哥哥谈及家中的几位姐姐当年去看戏的情景时,颇感到吃惊,难道家中从前有过那么体面的日子?想到这一点,我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那时候,戏馆都集中在猿若町(33)一带。在电车、洋车都有的年代,从高田的马场下出发,要在早晨赶到浅草的观音寺,并不容易。她们都得半夜起来作好准备。由于路上不太平,为了有备无患,据说一定要带一个男仆。

    她们从筑土下行,由柿木横町去卸货码头,坐上早已向船主定好的带篷的船。我可以想象得出她们是如何怀着热望、悠哉游哉地从炮兵工厂通过御茶水(34),不停地划至柳桥,而且她们的行程决不可能到此结束,所以回想起昔日那些不受时间限制的情景,尤其令我神往。

    据说船进入大川(35),逆行通过吾妻桥,到达今户的有明楼(36)附近。她们在此上岸,走到戏馆前的茶室,然后进入戏馆,这才好不容易地坐在特设席上了。所谓特设席,就是指池座后面略高一些的观众席。这是一个可以使她们的衣着、容貌、发饰容易惹人注目的好地方,所以爱时髦的观众都竞相争抢这里的席位。

    幕间休息时,演员的随从前来引引路,邀她们去后台玩。于是她们跟在这个上身穿着有花纹的皱绸衣服、下身穿裤裙的随从后面,进入田之助(37)或讷升(38)等受她们崇拜的演员的屋里,请他们在扇子上作画什么的,然后出来。她们以此为荣。而这些荣耀当然得用金钱才能买到手。

    回去时,她们乘上原来的船,由原路划至卸货码头。男仆说着“失迎了”,又点着灯笼来迎候。若用现在的钟点来衡量到家的时间,大概是零点左右。所以说,她们要半夜出发、半夜回家,才能看一次戏。

    我听到这么奢华的旧事,简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发生在我家里的事。我总觉得这是在讲述某地富商巨贾家的历史。

    当然,我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户人家,无非是不得不同官府打交道神气活现的行政区代表之类的乡镇士绅阶层。据我所知,我的父亲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子,据说他年轻时曾学过一中节(39),还给相好的艺妓送过足够成摞的皱绸被褥(40),在青山有田地,听说靠这些田地里收的米,就够家中人吃的。我听现今仍然健在的三哥说,当时的舂米声终日可闻。我记得,那时町里的人们都把我家呼做“门厅、门厅”(41),但是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也许是这种设有威严的门厅,门厅下又有铺板(42)的房子,在町内只有我们这一家的缘故。踏着铺板走上来,是挂有狼牙棒、钩竿、叉子(43)以及陈旧了的马上灯笼(44)的地方————这些旧时器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二十二

    这两三年来,我平时每年要病一场,而躺倒在床之后,大概要耗去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床。

    说起我这个病,总是胃不舒服,必要的话,除了绝食疗法别无办法。这不是因为必须遵守医生所嘱,而是疾病本身使我不得不绝食。所以从发病到渐次恢复健康的那段时期,我的身体瘦弱不堪,弱不禁风。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恢复,主要也是这种衰弱造成的。

    我起居自如后,带黑框的印刷品常常摆在我的桌上。我像一个对命运只好示以苦笑的人,戴着礼帽出席葬礼,乘人力车赶往追悼场所。死者中虽然大都为老头儿、老太太,但也夹杂着比我年轻、平时总以壮实自诩的人。

    我回到家中,在桌子前坐下,觉得人的生死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奇怪:多病的我,怎么还活着?我思索着:那人为什么比我先死?

    从我的情况来说,沉溺于这种默想毋宁说是必然的现象。不过,作为一个常常忘却自己的地位、身体、才能等等所有涉及自身存在的人,我又时常是在“我没有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度过的。甚至在念经或焚香的时刻,我也时常会觉得“我这个形骸在已死的人之后仍然留在世上,这一点也不奇怪”。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别人的死似乎是当然的事,唯有自己的死是不可想象的。”我曾问一位上过战场的人:“你看到队里的人那么接二连三地死去,但心里仍认为唯有自己是不会死的吗?”他答道:“是的,大概死之前总以为自己不会死的吧。”后来,我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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