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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对一位大学理科方面的人问及乘飞机的问题时,我俩之间有过这样的一段问答:

    “要是经常那么失事、死人的话,后来乘飞机的人要害怕了吧。他们会觉得这一次大概要轮到我了。是不是这样?”

    “但是我看不是这样。”

    “为什么?”

    “说起为什么来嘛,我看很可能是受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支配的。当事人还是会认为:别人坠机丧命了,我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我大概是这种人的心情,所以也显得泰然处之。应该说,这一说法也有其道理,因为死之前谁都是活着的。

    奇怪的是,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几乎没有带黑框的通知送来。去年秋季,也是在病愈之后,就去参加的三四起葬礼。这三四个人中,有一位就是社里的佐藤君。我不禁回想起在一次宴席上,佐藤君手持社里给的银制酒杯向我敬酒的事。他当时表演的莫名其妙的舞蹈,我至今记得还很清楚。我去参加了这位精力特别充沛的人的葬礼,所以心里老是想:他死了,我还活着,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不过有时候也想,心里也滋生出一种“自己还活在世上好像是不自然”的情绪。进而怀疑,会不会是命运在故意作弄我?

    二十三

    在我现在的居处附近,有一个名叫喜久井町的街道。因为这是我的出生之地,所以要比别人更熟悉这里一些。但是在我离家四处漂泊之后回来时,发现这喜久井町扩大了许多,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扩大到根来(45)这块地方。

    也许是因为我和此地渊源很深,从小就听熟了这个地名的缘故吧,这个镇名一点也不能诱发我缅怀往日的情思。不过当我用手支着下巴在书房里独坐,让心像顺流而下的船一样自由漂流时,便时常联想到喜久井町这四个字,心情在此暂时低徊于往事。

    在东京尚称江户的遥远往昔,可能并没有这么个町。至少可以肯定,它是在我父亲手中诞生的,具体的年代已不可考,也许是在江户改称东京的时候,也许还要晚一些。

    我听说,由于我家的家徽是井字形花纹上画着菊花,因此就以菊花加井来命名这个地方,这就成了喜久井町(46)。我记不清这是听父亲说的呢,还是别人告诉我的,反正这个说法至今仍留在我的耳际。在地方行政首脑死去之后,父亲一时成了一区之长,所以父亲是可能有这种职权上的自由的。不过现在再来想想父亲的这种骄矜的虚荣心,我心里的不快情绪早已不在,只想报以微笑而已。

    父亲还以自己“夏目”这个姓命名一条从我家门前往南去时非登不可的长长坡路。可惜它不像喜久井町那么有名,只是一条通常的坡路而已。但是不久前,有人按图索骥地来这一带调查地名,说是有一个夏目坡。据此推测,父亲当年起的这个名称也许至今还没有湮灭。

    我回到早稻田居住,是在我离开东京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我把家搬到现在的住处之前,也不知是为了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呢,还是因为远足回来顺路的关系,我偶然走到了阔别已久的旧居附近。其实,我从大门外看到了二楼的旧瓦,就知道旧居依然存在。这次我就这么走过去了。

    移居早稻田之后,我再次从旧居的大门前走过。由门外看,我总觉得旧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门上倒是挂有我始料不及的“旅社”的招牌。我想看看昔日的早稻田田园,但是这里早就变成市街了。我想看一眼根来的茶田和竹丛,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它们的痕迹,我只好估计大概在那儿,至于估计得对不对,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茫然而立,心里在想:为什么只有我的老家还像陈旧的残骸那样存在着呢?我希望它能够尽快崩溃。

    时间就是力量。去年我往高田方向散步时,无意中顺路从那儿走过,我看到故居被拆得干干净净,这一地点正在盖一所新的旅社,旁边还盖起了当铺,当铺前还立起了围栏,里面栽了些庭园里可见的花木。三棵松树被剪得面目全非,简直像畸形儿一样。但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它们。心想:从前的那句诗“松影参差,月夜之下有三株”,也许就是描写这松树的吧。我这么一路想着回到了家中。

    二十四

    “在那个地方长大,太太平平直到今天。”

    “啊,总算是太太平平地过来了。”

    我们所用的这个“太太平平”一词,意思是说没有滋生出男女之间的那种恋情波澜,这是指恋情遭到干涉,但是我这爱盘根究底的心用这么一句简单的答话是满足不了的。

    “人们常说,在点心铺做事,即使非常爱吃甜食的人也会对点心感到腻味。秋分时节在家中看看室外的胡枝子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眼睛所见全是胡枝子,这就不免令人面露烦腻的神色了。你的情况也该属于这一类吧?”

    “好像不尽如此。总而言之,我在二十岁以前是并不在意的。”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出色的男子。

    “即使你不在意,对方不一定也不在乎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一定要来约你,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回头想想,时常会有所悟————难怪她当时会那么说那么做,许许多多的事猜个正着也不是没有的!”

    “你当时完全没有留意到了?”

    “唔,是的。后来有一件事我也留意到了,但是我的心无论如何不能被对方拉过去呀。”

    我想,话大概是谈到这里为止了。我俩面前摆着新年的餐桌。来客滴酒不饮,我也几乎没摸一下酒杯,所以根本没有敬酒碰杯。

    “您就这么生活过来的?”我边喝汤边问了这么一句。结果是来客突然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早在我给人当雇工的时候,就同一个女人来往了两年。当然,她已经不是姑娘了。不过她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是上吊死的,当时才十九岁。我有十天没有见到她,她竟然离开了人世。她伺候着两个老爷。这两个老爷意气用事,争着要出钱赎她出来,两人去笼络老鸨,要挟女子跟自己而不许跟对方走……”

    “您没有去搭救她吗?”

    “我当时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学徒,实在无能为力呀。”

    “但是这位艺妓为你而死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她不能同时归属两个老爷……不过,我同她之间确实约定过无论如何也不变心。”

    “可见,是您间接地要了她的命呢。”

    “也许是这么回事吧。”

    “您晚上睡不好觉了吧?”

    “睡得很不好。”

    元旦这天,我的会客室宾客不断,第二天却静得近于寂寞了。在这寂寞的新春期间,我听着这位来贺年的客人讲述这一令人不胜同情的故事。来客是一个认真朴实的人,所以谈话之间措词朴素,根本没有艳词谑语。

    二十五

    这还是我住在千驮木时候的事,所以按年数而论,可算是相当遥远的旧事了。

    一天,我从切通坡方向散步回来,没有走本乡四丁目拐角这条路,而是从眼前另一条小路向北拐去。当时,这个拐角上有一条牛肉铺,铺子旁边一直挂着块标明是曲艺场的招牌。

    那天下着雨,我打着雨伞,这是一把八根骨子的绿褐色大布伞,伞顶处漏下来的水滴顺着木质伞柄,自然而然地渐渐濡湿了我的手。这条小路上的行人很少,雨水仿佛把泥水全部冲刷掉了似的,屐齿上几乎不沾有什么污物。然而仰头望望,一片灰暗;俯首看看,一片寂寥。也许是经常走的关系吧,我的周围没有一样惹我注目的东西。我的心情同这天气及周围的气氛很协调。我总感到胸中积郁着一块令我不快的腐蚀着我心的东西。我表情抑郁地在雨中茫然地走着。

    我来到日荫町的曲艺场前,忽然遇上一辆带篷的人力车。我同人力车之间没有任何遮挡,所以从远处就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当时还没有赛璐珞之类的车窗,因此我从远处就能望见车上那女子白晳的脸。

    我觉得这张白脸非常美。我在雨中走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与此同时,我估计她是个艺妓的想法,仿佛确实在我心中发生了作用。当车子距我两三米的时候,我忽然看到车中的美人向我恭恭敬敬地致意,车子随之从我身边通过。在看到这伴着微笑向我打招呼的人,我立刻就知道她原来是大冢楠绪(47)。

    大概是过了好几天之后吧,我又同她见面了。楠绪对我说:“那天失礼了。”

    我听了之后,心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实在的,我还以为是何方的美人,心想大概是一位艺妓吧。”

    楠绪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记不真切了。不过她确实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脸红。后来也没有不愉快的神情。我想,她大概是完全理解我的话了。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后。一天,楠绪特意到早稻田来拜访我。很不巧,我当时正在同妻子吵架。我一脸怒气地坐在书房里没有动。

    楠绪同我妻子谈了十分钟左右便回去了。

    这天就这么过去了,不久我就去西片町向她致歉。

    “老实说,那天正赶上我和妻子吵架,我妻子也一定没有好脸色吧,我再一脸不高兴地出现在你眼前,实在有失体统,所以有意躲起来了。”

    至于楠绪听后是怎么回答的,由于时隔太久,我现在竭力追忆也没法想起来,已经沉淀于记忆底层了。

    我接到楠绪去世的讣闻是在我患肠胃病住院的时候。我还记得有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说可不可以在治丧公告里列上我的名字。我在医院里为悼念楠绪而作了首挽徘:“菊花有几多?尽数投棺中。”后来,有一个徘句爱好者酷爱这首徘句,特意来央求我为他写在诗笺上去————这事距今也有很久了。

    二十六

    我不明白,阿益何以落魄到如此地步。我认识的阿益是个邮差。阿益的弟弟阿庄也把家产糟蹋光,跑到我这儿当食客,不过社会地位要比阿益高。阿庄总爱这么说:“我小时候在本町的药品店沙丁鱼号当学徒时,横滨的西洋人很喜欢我,要带我到外国去,但我拒绝了。现在想来真是遺憾哪。”

    这两个人都是我的表兄,所以阿益为了看看他兄弟,也为了向我父亲表示敬意,大概每月要到牛込区深处的我家走一趟,来时总带着袋装的薄脆饼干之类的简单礼品。

    阿益当时好像在芝的郊外或品川一带安了家。他过着无牵无挂的生活,所以每次来至到我家,总要住几天。有时想立即回去,我的几个哥哥便围上来吓唬他:“不能放你走。”

    当时我的二哥和三哥还在南校(48)求学。这南校的位置相当于现在的高等商业学校(49),由南校毕业后,就有入开成学校即今天的大学的资格了。两个哥哥一到晚上,便在门厅处摆好桐木桌子,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当时的预习,同现在的学生们的做法可大不一样,要把古德里奇(50)所著的什么《英国史》一节一节地读过,并把书面朝下合在桌子上,口里背诵方才读过的章节。

    这种预习完事后,会渐渐觉得很需要阿益了。阿庄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眼前。我的大哥(51)情绪好的时候,也特意从里面到门厅来。于是大家在一起,开始逗弄阿益了。

    “阿益你也给洋人送过信的吧?”

    “那是我的差事,不乐意也得干,当然送过的。”

    “阿益,你也能讲英语吗?”

    “要是会讲英语,我也就不用干那低三下四的差事了。”

    “但是,你总得大声喊叫什么‘有信’之类的话吧?”

    “这个嘛,用日语就行了。外国人现在也懂日语。”

    “哦嗬,那么对方也说些什么?”

    “当然说的。那位叫什么贝罗利的夫人就用日语向我打招呼:‘太感谢您了。’”

    大家把阿益逗到这一步,都忍俊不禁了。接着又重复地问道:“阿益那位夫人是怎么说的?”想让这令人发笑的话题经久不衰。阿益最后也苦笑笑,不再重复那句“太感谢您了”。于是有人提出:“阿益,那么你讲讲‘原野孤杉’吧。”

    “我会讲也不能这样说讲就讲啊。”

    “唔,那有什么不行呢?你讲讲吧……终于来到原野孤杉处……”

    阿益依然嘻嘻笑着,没有讲。我终于没能听到阿益讲的“原野孤杉”。现在看来,那大概是什么说书节目或言情故事中的一节吧。

    我长大成人后,没见阿益再到我家来过。他大概是死了,如果还活着,总该有什么消息的。不过,即使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二十七

    我对戏剧这玩意儿没多大兴趣,旧日剧(52)更不懂。这大概是由于我不了解演艺在发展进化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一些程式,因此我对舞台演出上所展开的特定世界就缺乏共鸣的能力了。但不仅如此。我看旧剧时,感到最可怪的现象就是演员既自然又不自然地在台上晃晃悠悠地走步。这是理所当然地引起我对那种坐不像坐、站不像站的不宁情绪。

    但当舞台上出现孩子之类的角色,以高八度的嗓音道出令人怜悯的故事时,连我也会不知不觉的眼泪汪汪了。于是我随即后悔不已:啊,我受骗了!我想,我怎么会轻易落泪呢。

    “不管怎么说,想到是受骗而淌泪,我心里很不快。”我对某人这么说。对方是一位爱好戏剧的人,他提醒我:“那恐怕才是先生的正常面目吧。而平时故作矜持,忍泪不弹,这不反而是你的矫情的表现吗?”

    对于他的话我不能接受,便从各个方面来论说,想使对方理解,就在这个过程中,话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绘画方面去了。这个汉子谈到他非常喜爱、不久前作为参考品在美术协会(53)展出的皇室珍品————若冲的画(54),而他写的有关评论文章将在某杂志上刊出。我对那群鸡的图很不感兴趣,所以两个人这时又发生了性质与戏剧问题类似的争论。

    “你根本没有资格论画。”我终于很不客气地申斥他了。于是,这句话导致他谈了一番艺术一元论的观点。他的主张简言之无非是这样一种道理:一切艺术产生于同一源泉,所以一旦理解了其中的一种,其他当然能自通了。在座者之中确有不少人同意他的观点。

    “那么,会写小说的人,柔道自然也会高明的啰?”我半开玩笑地说。

    “柔道并不是艺术呀!”对方笑着答道。

    艺术不是从平等观起步发展的。即使从那里起步,进入差别观之后才开花结实,所以,追本溯源的话,绘画、雕刻和文章就根本不存在了。既然如此,哪里还有共同之处呢?即使有,也没有现实意义,因为不可能找出彼此互通的具体东西。

    这是我当时所持的论点,而这种论点也决不是全面的。我本来有以进一步采集对方的论点,作出更周全的余地。

    然而,当时有一位在座者突然引用了我的论点驳难对方,我也觉得再说就过于啰嗦,就置之不理了。不过这位代替我说话的人醉意颇浓,只听他不住地辨析着艺术是怎么回事,文艺是怎么回事,很不得要领,甚至措辞都带着点醉态。先前觉得事情颇有趣而为之解颐的人们,这时也终于默不作声了。

    “行,那就出去绝交吧,怎么样?”醉汉征求对方的意见,但是那位对手没有动,于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是今年元旦发生的事。这醉汉后来还时常来我这,不过他绝口没提那次吵架的事。

    二十八

    某人看到我家的猫,问我:“这猫是第几代啦?”我脱口而出答道:“是第二代。”后来一想,第二代已经过去了,这只猫是第三代。

    第一代那只猫虽然没有留下来,但从某种意义来说它是人所共知的了。与之相反,第二代那只猫竟是那么短命,连主人都把它忘了。不清楚它是由谁、从哪儿弄来的,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它娇小玲珑,可以抓起夹放在手掌上,而且还在手掌上爬来爬去。不料有一天早晨,仆人拾掇床铺时不慎把这只可怜的小动物踩死了。当时听得“咕————”的一声呻吟,立即把它从被褥下拖出来,想方设法抢救,但是已经不济事了。过了一两天,它终于死去。打那以后来的才是现在这只浑身乌黑的猫。

    我对于这只猫,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它也只是在家中东游西荡,从来没有要特意靠近我表现出亲昵一番。

    有一次,它钻进厨房的厨子里,因此掉进锅里。这锅里盛满了芝麻油,所以它全身像涂了一层发蜡,变得油亮油亮的。它这油光光的身体睡在我的稿纸上,油渗到纸上,使我倒了大霉。

    去年,在我病倒之前不久,它突然得了皮肤病,脸部到额头的毫毛渐渐脱落。它用爪子不住地挠,脸上的疮痂簌簌地往下掉,露出鲜红的肉。一天吃饭时,我看到它这种难看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

    “啊,这疮痂飞落得到处都是,传染给孩子可不行!趁早带它去医院治一治。”

    我虽然对仆人这么说,心里却想:照这种情况看,恐怕难以治好。我从前认识一个洋人,他从一位伯爵处得来条好狗,钟爱异常,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这狗患了这种皮肤病,他不忍心看着它受罪,就央求医生把狗杀了。这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用三氯甲烷什么的把它药死,反而能使它解脱痛苦。”

    这句话,我已经重复了三四次了,不料,猫的病情不曾被我言中,我自己却一下子病倒了。在这段时期里,我始终没机会看到它。也许是因为我被自己的病所缠吧,已经顾不上想它的病怎样怎样了。

    进入十月,我总算能起床了。于是,我照例去看那只黑猫。说来真不可思议,它那又丑又红的皮肤上已长出了和早先一样的黑毛。

    “啊,皮肤病好啦?”

    因为病后无聊,我的眼睛常常注视着它。随着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它身上的毛也日益变厚了。完全恢复正常时,它比以前更胖了。

    我试着把自己的患病过程同它的患病过程作了比较,总感到其中潜伏着某种因缘。但我随即又觉得太荒唐,不禁微笑。猫呢,它只是“咪呦、咪呦”地叫,至于它是什么心情我就根本无从得知了。

    二十九

    我是父母在进入暮年时生下来的所谓“老末”。母亲生我的时候曾说过,年纪这么大了还怀孕,真是难为情之类的话,至今还有人常常提起。

    看来不光是因为这层原因,反正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双亲就把我送到乡下老家去了。我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乡下老家,但是长大成人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靠买卖旧器具为生的贫困夫妇。

    这夫妇把我和废旧货一起装在小小的笸箩中,每晚在四谷大街的夜摊上摆出来。有一天晚上,我的姐姐因事顺便从夜摊路过时发现了我,她大概可怜我吧,把我揣在怀里带回家了。据说当天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整整哭闹了一夜,姐姐为此受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从乡下老家领回来的,但不久又被送到某人家当了养子(55)。我记得这是我四岁时的事情。我在那里长到八九岁,开始懂事了。这时养父养母发生了不寻常的纠纷,致使我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中。

    从浅草搬家到牛込,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家中,我依旧把自己的双亲还像以前那样当成祖父母。照旧极其自然地称他俩“爷爷、奶奶”。他俩大概觉得一下子改正往日的习惯很别扭吧,所以听我那么称呼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现。

    我不像一般的老末那样深得双亲的钟爱。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比如因为我生性倔强,或者因为我长久远离双亲。至今我还有这样的印象:父亲对待我的态度可以说是苛刻的。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当时从浅草搬家到牛込的时候,我是非常高兴的。而我的这种喜悦之情表现的极为明显,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我那时真糊涂,一直把自己的亲生父母当作了祖父母,空过了那么久。问我具体有多长时间,我可实在无法回答。不过有天夜晚发生这样一件事————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听得枕旁有人轻声地叫我的名字。我惊醒了,但见周围一片漆黑,所以颇难判断是谁蹲在我的枕边。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便静听对方听些什么。听着听着,我听出对方是家中的女仆。这女仆在黑暗里对我耳语似地说道:

    “你心目中的爷爷奶奶,其实是你的亲生父母啊。先前,我曾听得两个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在作祟,他才如此喜欢这们这个家庭啊,真是妙不可言呀!所以我偷偷来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别入讲呀,明白吗?”

    当时,我只答了句:“我决不对别人说。”但我心里感到高兴极了。不过这种喜悦并不是有人把事实真相告诉了我,而仅仅是由于女仆对我如此亲热的原因。不可思议的是,我把这位使我感到异常喜悦的女仆的名字和面貌都忘却了。而我所记得的,就是她的那种亲切劲儿。

    三十

    我在书房里这么坐着时,来客见我多半会问:“病已经完全好了吗?”我屡次听到这样的询问,又屡次不知如何回答好。最后,我只好反反复复这么答:“唔,好歹还活着。”这句话不啻成了我的变相寒暄用语了。

    好歹还活着————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次使用这句话时,我的心绪总是那么不宁,所以自己也不打算再这么说了,但是除此而外也很难找到可以用来表明我的健康状况的适当词汇。

    一天,T君光临。我和他谈及此事,说道:既不能说好了,也不能说病没好,不知该怎么作答才好。T君听后,立即告诉我这么答复:

    “那就别说病好了。唔,说是常常犯。就说:哦,旧病还在继续。”

    听到这继续一词,我感到获益匪浅。此后,我不再说什么“好歹还活着”,而改说“病还在继续”。而碰到需对这“继续”作一番注解时,是免不了把欧洲大乱扯在一起的。

    “我同病魔的战争,就好比德国人同联盟军的战争。今天我同你这样相对而坐,这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了,所以得进入战壕,密切监视病情的发展。我的身体就好比是乱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什么变乱了。”

    有人听了我的说明后,感到很有趣而哈哈大笑。有人则默不做声,还有人显出了怜悯的神情。

    客人回去后,我又想到继续之中的东西,恐怕不光是我的病情吧。听了我的举例说明,觉得这是开玩笑而笑的人,不解其意而不做声的人,被同情感所驱使而感到怜悯的人————在这些人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什么我不了解、连他们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继续中的什么吗?要是这继续的什么一旦在震撼他们的心弦的巨大响声下破裂,他们究竟会作何感想?他们的记忆早就不再向他们说什么了吧,过去的主观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了吧。当这些不承认现在同从前、乃至同更远的从前有着某些因果关系的人们最后陷于这样的结果时,他们会作出怎样的解释呢?总而言之,我们不都是紧抱着自己在睡梦中制造出来的炸弹,无一例外地一边谈笑着一边朝着远处的葬身之地走去吗?只不过没人知道抱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本人也不知道,所以还以为是幸福呢。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病情还在继续,不禁联想到欧洲大战恐怕也是好几世纪以前继续下来的吧。不过它从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经过什么曲折而前进等等问题,我就一窍不通了。所以,看到那些不解“继续”这词的一般人,我反而羡慕不已。

    三十一

    我上小学的时候,同一个名叫阿喜(56)的朋友很要好。阿喜当时住在中町的叔叔家里,离我家相当远,当然很难每天去见他。一般说来,我不大去找他,而是在家里等他。我一直不去看阿喜,阿喜也不会计较,准会上门来看我。来了之后,总是到借居在我家平房、以卖纸笔为生的阿松处落脚。

    阿喜好像没有父母。不过我小时候一点也没因此而感到奇怪,恐怕问都不曾问过呢。所以阿喜为什么要到阿松处落脚,我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阿喜的父亲从前当过银座(57)的什么官吏,因有伪造钱币的嫌疑而入狱,后来死在狱中。于是,他妻子把孩子阿喜送至婆家,自己改嫁,进了阿松的门。因此阿喜时常来看亲生母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本来什么也不知道,听到这一情况后也没有特别的感情,当我同阿喜一起胡闹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这些境遇。

    阿喜同我都很喜欢汉学,尽管不甚了了,却时常对某一文章大发议论很感有兴趣。他常常说出一些艰深的汉籍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是查考来的,常常叫我为之吃惊。

    有一天,他走进我的房间门厅里侧,从怀里拿出两卷书给我看。看上去好像是抄本,而且是用汉字写的。我从阿喜手中接过书,漫不经心地反复翻看着。老实说,那上面写的什么名堂,我是一点也不懂。不过阿喜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你懂吗?”的神态。

    “这是太田南亩(58)的手迹呀。我的朋友想卖,我便拿来给你看看,你买不?”

    我并不知道这太田南亩是何许人也。

    “这太田南亩,究竟是谁呀?”

    “就是蜀山人(59),大名鼎鼎的蜀山人呀。”

    我不学无术,从来没听说过蜀山人这个名字。不过听阿喜这么说,总觉得这书是什么珍本。

    “要价多少?”我问到。

    “说是想卖五毛钱。怎么样?”

    我想了想,认定反正还还价准没错。

    “要是两毛五分,我可以买下来。”

    “那就两毛五吧,卖给你。”

    阿喜这么说着,从我手中接过两毛五分钱,又不住地大谈这书的优点。我因为不懂其中的奥妙,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使我感到很满足的是,反正没有吃亏。当晚,我把这《南亩莠言》(60)————我记得好像是这个书名————放在桌子上后就去睡觉了。

    三十二

    第二天,阿喜又溜溜达达地来了。

    “他说,你昨天买下那书的事……”

    阿喜说着,看着我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是那书吗,那书怎么啦?”

    “不瞒你说,那边的老头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求我无论如何把书要回来。我已把书卖给你了,当然不愿遵命,但又毫无办法,只好再来找你。”

    “是来取书的吗?”

    “谈不上是什么来取书,只是你不在意的话,是不是把书还给我。因为卖两毛五,毕竟太贱了呀。”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我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在我买到了便宜货的满足感里朦朦胧胧地潜伏着不愉快的成分————一种因行为不善而引起的不愉快。我一方面为自己的狡狯而生气,另一方面又对阿喜同意以两毛五卖掉而生气。怎样才能使这两种愤怒同时平静下来呢?我满脸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

    对于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我现在通过对童年时代的回忆来剖析,所以能够较明确地描绘出来,但在当时,我是莫名其妙的。我那时除了愁眉苦脸,不可能出现别的感觉,因此更不用说阿喜了。毋庸置疑,他是决不可能理解的。也许这是应该放在括号里说的事。我到了这般年纪的今日,还时常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呢!因此总要被人误解。

    阿喜看看我的脸,说道:“两毛五分钱,实在是太贱了呀。”

    我猛然拿起那放在桌上的书,伸到阿喜眼前。

    “好吧,还给你。”

    “实在对不起了。因为这毕竟不是安公的东西,没有办法。他把老头子房里的旧货偷偷地卖掉,说是弄点零花钱。”

    我怒气冲冲,什么也没回答。阿喜从怀里掏出两毛五分钱放在我的面前,但我碰都不想碰。

    “这钱我不想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不要了。”

    “是吗?你把书白白地还给对方,不是不值得吗?既然把书给他了,两毛五分钱就该收下。”

    我忍无可忍了。

    “书是我的!一旦由我买下了,当然就是我的东西,这不是非常清楚的事吗?”

    “这是当然的。当然归当然,但是那边也实在难交代,所以……”

    “所以我同意还给他呀!不过我不收书钱。”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喏,请收下吧。”

    “我奉送了。书当然是我的,既然想要,我就奉送了。既然奉送了,就把书拿去得了,这还不行吗?”

    “是吗?那就这么办啦。”

    阿喜终于光把书拿走了。我白白地损失了两毛五分的零花钱。

    三十三

    作为一个生活于世的人,我当然不能完全孤立地生存,有时会为了某些事情与人接触。对我这个不论怎么甘于生活恬淡的人来说,要想摆脱那些季节性的问候、商谈事情,甚至更复杂一些的交流,都是非常困难的。

    我对于别人的言论和行为,为什么非得毫不怀疑地接受、非得从正面来理解不可呢?要是我不留意自己这种生性单纯的性格,大概常常会受莫名其妙的人物之骗的。结果当然被愚弄、被奚落。严重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当场承受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

    于是,我一心认定别人是混迹江湖的骗子,一开始就不相信对方的话,警惕别上当,有时光从反面去玩味对方的潜台词,并把它牢记在心,自己评价自己才够得上是聪明人,能从这种地方找到乐土吗?于是,我有时难免误解别人。更有甚者,我还不得不一开始就作好自己犯下了严重过错的假设。有时造成的必然结果是:如果不准备好一副厚脸皮以便侮辱无罪的他人,事情就很难办。

    要是在这两种情况中选择一种作为我应持的态度,我心里便会产生另一种苦闷。我不愿意相信坏人,又想一点也不要伤着好人。于是我既不认为出现在我眼前的人都是坏人,也不认为都是好人。我的态度也只能按对方的具体情况而作出不同的变化以求适应。

    我想,谁都需要这种变化,而且谁都在付之行动的吧。但是能否真正炉火纯青地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地走在完全吻合对方实际表现的线路上呢?我常常被这一大疑问缠得不能脱身。

    先撇开我的偏执不论,我有过以往屡次受人愚弄的痛苦记忆,同时我也好像有过很多这样的情况:故意不照表面现象来理解对方的言行,而是私下里悄悄地作着有损对方品行、有辱对方人格的解释。

    我对待人的态度,首先来自我迄今为止的经验积累。其次取决于前后的关系和周围的实际情形。最后嘛,说来可能有点玄了,那就是上天赋予我的直感也起着相当的作用。于是,或我被对方瞧不起,或者我也瞧不起对方,偶尔也有给对方恰如其分的“待遇”的时候。

    我迄今为止的所谓经验,貌似广袤,其实是相当狭窄。若把在社会的某一局部积累起来的经验用到社会的另一个局部去,多数根本无法通用。由于前后关联和周围情况本是千差万别的,其应用范围不仅受到限制,还必须对这种千差万别认真考虑才行,不然毫无用处。然而,思虑的时间和材料往往是得不到保证的。

    因此,我时常是在不了解事实是否存在的情况下,以自己非常模糊的直感为主体来判断别人的。至于我的直感究竟可靠与否,我只能这么说,我往往得不到根据客观事实来核准情况的机会。我的疑虑始终像覆盖着的雾霭,使我的心处在痛苦之中。

    要是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神,我就要跪倒在这神的面前,求神赐给我明察秋毫的直觉,求神把我从这样的苦闷中解脱出来。要不,就求神能赐福给我————让那些同我这个不开化者接触的人都变得玲珑剔透,使我能同他们气质吻合地相处。我觉得,自己现在是处在或者因愚昧而受人骗,或者因抱有很深的疑虑而容不得人的境地。我感到非常不安、不清晰和不愉快。人如果这样生活一世,该是多么不幸啊。

    三十四

    我在大学(61)任教时曾经教过的某文学研究者跑来对我说:“听说先生最近在高等工业学校作过演讲。”我答道:“唔,做过的。”他告诉我:“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呢。”

    迄今为止,我从来没在这方面替自己的演讲操过什么心,所以一听对方的话,颇感意外。

    “你怎么知道的?”

    对于我提的这个问题他作的说明是很简单的。不知是他的亲戚还是朋友,反正是一个同他有关系的某家的青年吧,正是那所学校的学生。这青年听了我那天的演讲,把听了之后的效果告诉他说“一点儿也不懂”。

    “你究竟演讲了一些什么内容啊?”

    我当即把演讲的大致内容向他复述了一遍。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内容嘛,你说是不是?怎么会听不懂呢?”

    “听不懂,反正是听不懂嘛。”

    他回答得这么肯定,使我听了感到不胜诧异。不过,更强烈地震撼着我的,乃是“今后可以休矣”的后悔念头。说心里话,这所学校曾屡次请我去演讲,都被我拒绝了。所以,当我最后接受邀请时,心里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努力使前来听演讲的人们获得一些相当的裨益才行。我的希望被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反正听不懂”————击得粉碎。由此看来,我不能不认为最近根本没有必要特意到高等工业学校去。

    说起来,那已是一两年前的旧事了。去年秋天,我碍于情面,无论如何得去某学校作一次演讲,否则说不过去。当我去了那里时,忽然想起前年那件使我很后悔的事。所以考虑到自己那时演讲(62)题目有容易使年轻听众产生误解的内容,便在走下讲台时这么说道:

    “我估计不会有大的误解,不过,诸位要是对我今天的演讲内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欢迎到我家中来,我打算尽可能地解释得使诸位感到满意。”

    我的这番话会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是我当时很难预料得到的。过了四五天后,真有三个青年到我书房里来找我了,其中的两个人先打电话来问过我方便不方便。另一个人事先写了封恭恭敬敬的信来,预约了会面的时间。

    我很愉快地接待了这几位青年,并询问了他们的来意。有一个人完全如我所料,是来就我的演讲内容提出询问的。另两个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们是来就他们的朋友对家庭应该采取的方针问题,征求我意见。也就是说,他们带来了摆在他们眼前的具体问题————怎样把我的意见有效地应用于现实社会。

    我主观上认为,我是努力向他们三人谈了我该说的话,作了我该作的说明。我的看法事实上能使他们有多少获益呢?我也说不出结果会如何。但是我对此已感到满足了。这远比只反映“据说你的演讲很不好懂”感到满足了。

    (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刊出两三天后,我收到高等工业学校的学生给我寄来的四五封信。来信都是听过我那次演讲的人,他们都是作为一种反证————否定我的文中谈到的令我深感失望的事实————给我写来的。所以来信都充盈着好意,根本没有向我提出类似“为什么要把某一个学生说的话立即断为全体听众的意见”的责问。因此我想在这里作一公开的补充说明:我为自己的不明深感歉意,与此同时,我向亲切地纠正了我的误解的人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三十五

    我小时候经常到日本桥瓷器街的一家名叫伊势本的书场去听书。在现在的三越所在地对面,那时老是挂着白天说书节目的广告牌子,拐过这个街角,走不了二三十米远,右侧就有一个书场。

    每到晚上,这个书场只演曲艺、杂耍之类的节目,所以除了白天,我是不进这个书场的。不过论次数,这倒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我家当时不在高田的马场下。纵然颇得地利之便,可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听书呢?至今想来仍不可思议。

    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回顾年代久远的往事吧,我的印象中,这个书场简直是一处陶冶来客高尚情操的地方。演坛的右侧圈出两个类似商店账桌围栏的地方,围栏里边设常年订座。然后是在演坛后面就是走廊,它前面还是庭园。庭园里的老梅树斜向伸到井口木框的上方。从廊道上可以给人以寥廓之感的太空正笼罩着空余的地面。向庭园的东面望去,可以看到一所像是离开正室的客厅。

    坐在常年订座席位的人们,是既有闲又有钱的人,所以无不穿戴着与其身份相应的讲究服饰,从衣袖里摸出小镊子,不时悠闲、耐心地拔着鼻毛。在这种晴朗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宛如黄莺飞到了庭园的老梅树上歌唱一样。

    幕间休息时,卖茶的人带着盛点心的匣子来场内兜售,这是该书场的惯例。匣子呈浅浅的长方体,摆得非常好,有人想拿,伸手就拿到。点心的数目,我记得好像是一匣十个,吃的人自便,吃过后把该付的钱放在匣子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当时是以珍惜这种习俗的喜悦心情来看待它的,如今,无论到什么游乐场所,恐怕再也不可能体会到如此从容大度的气氛了。想到这一点,实在令人怀念不已。

    我在这种典雅寂寥的气氛中,听各流各派的说书先生说着古老故事的书。内容都是古色古香的。其中有一位说书先生爱用一些奇妙的词汇:“嘶托托克”、“浓浓”、“滋滋”。据说他叫田边南龙,原来是在某个说书场门口管鞋子的(63),他的嘶托托克口头禅驰名远近,但无一人能理解它的涵义。看来他只是把它们作为一种形容军队威风凛凛的形容词来使用而已。

    这位南龙早就去世了。当时的其他一些人也大多去世了。那里后来怎样了呢,我一无所知。在那些当时给我的生活带来快乐的人中,现在到底还有几个人活在世上,我完全不得而知了。

    然而在一次美音会(64)的年终会上,一看那节目单,只见上面列有在吉原妓馆街的帮闲、茶房等侍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是我当时的朋友。我到新富座剧场去,看到了这个人,还听到了他的歌。他的面貌和歌喉同昔日完全一样,颇为吃惊。他说起书来,也同从前一样,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我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和自己周围的这种20世纪时代的急剧变化。我面对他而坐,沉浸在一种默想里,心中不断地把他和我作着比较。

    他年轻时名琴凌,曾因宝井马琴的关系而在伊势本做南龙的前场侍者。

    三十六

    我的长兄在未入大学之前的开成学校求学时患了肺病,以致中途退学。他的年龄同我相差很多,所以我们两人之间,与其说是手足之情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大人和小孩的关系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尤其是他对我生气发火的时候,这种感觉强烈地刺激着我。

    长兄有着白皙的肤色和挺拔的鼻梁,称得上很俊。不过他的脸相和神情生来就有些威严,一种不能随意亲近的气氛在咄咄逼人。

    长兄上学的那个时期,地方举荐人才入学的贡进生(65)制度还照旧存在。一些不是当今的青年能够想象的风气在校内各处残存着。长兄曾告诉我,他收到过一个高年级学生写来的情书,这是个男学生,年龄好像要比我长兄大得多。长兄是在不时兴这种习俗的东京长大的,不知他最后是如何处置这封情书的。他曾告诉我,后来每次在学校的澡堂里遇见那个学生时,一定会引起极不愉快的想法。

    他从学校毕业后,一本正经到了极点,总是板着面孔,所以父母对他也多少有点敬而远之。此外,也许是他有病的关系吧,时常脸色阴沉地闭门不出。

    不久,他的脾气有所缓和,人也自然而然地变得和蔼了。他总爱穿一身进口的竖条纹棉布服,系一条窄幅的男式腰带,傍晚后出门。他时常把画满了紫色六角形图案的龟清(66)团扇之类的东西丢弃在饭厅里。光这样还算好的呢,他居然坐到长火盆前,咿咿呀呀地吼叫,家里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当然也不当回事。在用假嗓子哼叫的同时,他又要划拳了。但是这项内容一定要有对手。他虽然不是每晚都要划拳,却总是热衷于此道,把笨拙的手抬起放下,怪模怪样地忙得不亦乐乎。划拳的对手主要由我的三哥担当。我不过是神情严肃地在一旁观看而已。

    长兄后来终于死于肺病。我记得他好像是明治二十年时死的。等到葬仪、守灵都完事而进入最后料理阶段时,有一个女子找上门来了。三哥出去接待,女子便向三哥询问道:

    “冷兄去世之前,没有娶妻吧?”

    长兄因为有病,一生没娶。

    “没娶,直到最后,都是独自一人生活。”

    “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嫁人是活不下去的,实在不得已呀……”

    她获悉我的这位长兄埋骨在什么寺院后,就回去了。她是特意从甲州赶来的。我这时才第一次听说,她早在柳桥当艺妓的时候,就同我的长兄有来往了。

    我时常闪过这样的念头:去见见她,谈谈有关长兄的事情。但是我想:一旦见面,想必她已成为老太婆,早已面目全非了吧。我又想:她的心恐怕也同她的脸一样布满皱纹而干透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她现在会晤我这个死者的弟弟,也许反而会使她悲不自胜呢。

    三十七

    我很想在这儿写些纪念母亲的东西,但是可惜,我对于母亲的情况了解很少,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过多的印象。

    母亲名千枝。千枝这个词至今仍是我最感亲切的词汇之一。所以我有这样的感觉————千枝就是我母亲的名字而决不是别的女人的名字。幸好我也不曾遇到过除母亲之外也叫千枝的女子。

    母亲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去世的,但是我现在即使顺着记忆这条线走多远,眼前只会出现一个老妇人的形象。母亲是晚年生的我,所以我没能得到留下她那光彩照人的形象的特权。

    我印象中的母亲,是老戴着一副大眼镜在做针线活儿。我记得那眼镜是老式的,铁制的镜架,镜片的直径有两寸以上。母亲戴着眼镜,不时把下鄂低向领子盯着我看,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老花眼的特点,而只认作那是母亲的毛病。想到她这副眼镜的同时,总会联想到那一直是母亲背景的一两米宽的隔扇。我的眼前也会清晰地浮现出那挂着旧字画中,还有“生死事大 无常迅速”字样的拓片。

    到了夏天,母亲老是穿一身没有花纹的藏青色薄罗衣,系一条狭窄的黑色缎带。说来很奇怪,一涉及我记忆中的母亲形象,脑际就会浮现出她在盛夏时节的这身装束。要是撇开母亲那没有花纹的藏青薄罗衣和狭窄的黑色缎带,那么留下的只有她的脸了。母亲曾经在廊檐的尽头处同我哥哥下棋,她和他下棋的这一图景,乃是她俩铭刻在我胸中唯一的纪念形象。而在这一图景中,她的形象也是穿着那身藏青薄罗衣,系着那条缎带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母亲的老家,所以长期以来,我是在不知母亲由何处嫁过来的情况下长大的。我却没有一点要主动打听一下的好奇心理。因此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模模糊糊的。不过,母亲出生在四谷大番町这一点,我好像听人说过,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过,母亲的娘家是开当铺的,仓库就有好几所。但我到了今天这把年纪,一次也没有去过那个叫大番町的地方,所以连这么一点的细节也几乎忘光了。即使上面这些情况是事实,在我对母亲的怀念情景中,也决不会出现什么带库房的宅邸。大概它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垮台了。

    我还依稀记得有人说过我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曾在某诸侯府邸当过佣人。不过我不知道那诸侯府邸在何处,她在那里做佣人又做了多久。而且,我连那是什么性质的仆人也不明白。对我来说,这情况宛如留下淡淡的香味而焚尽了的线香,是一种简直无从确认的事实。

    不过我曾经在库房里看到过,彩色版画上画的诸侯府邸女仆穿的礼服那样华美图案的和服。用红绸子作里子的面料上,染满了樱花、梅花,许多地方有金线和银线的刺绣,这也许是当时的女礼服吧。但是母亲穿着它又是什么形象呢?不论我怎么努力想象,都无法浮现在眼前。我心目中的母亲形象,首先就是那老戴着大花镜的老妇人,其次是我曾看见的这件美丽的女礼服,后来被改制成了薄棉睡衣盖在家中病人的身上。

    三十八

    我记得,当我在大学里受教的一位西洋人教师离开日本时,我想赠物以作纪念,便去库房取出那只带有粉红色屉子的描金漆器的信件匣子,这件事距今也已相当久了。当时拿着匣子去父亲面前讨取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如今提起笔来,不禁觉得这信件匣也同改成了薄棉睡衣的红绸里的女礼服一样,凝聚着母亲年轻时的风貌。据说父亲一生没有给母亲做过衣服。难道母亲的陪嫁很多,以至不需要父亲给她做什么衣服了?难道映在我心中的那件没有花纹的藏青薄罗衣和那条窄缎带,也是母亲出嫁时放在衣橱中带来的?我真想再看到母亲,亲口把种种事情问个清楚。

    我调皮、倔强,完全不像别的家庭中老生子那样受到母亲的溺爱。不过全家就数母亲最疼爱我,她的那种强烈的温情感永远充溢在我对母亲的回忆中。即使把个人的爱憎之情撇开想一想,母亲也无疑是个典雅而亲切的女人。而且谁都能一眼看出,母亲比父亲聪明。连言行乖戾的哥哥也只敬畏母亲。

    “母亲虽然什么也不说,却有一种可畏之处。”

    我以为,哥哥对母亲下的这番评语,至今我还能从昏暗的内心深处准确无误地拉出来,然而它不过是些稍纵即逝的记忆片段而已。至于母亲的其他情况,对我说来都等于是梦。尽管我竭力搜罗母亲那断断续续在我脑际的形象,但是母亲的整体形象无论怎么也浮现不出来。而昔日那断断续续的印象,有一大半已经淡漠得无法准确地抓住。

    有一次,我一个人跑到楼上睡午觉。

    那时,我一睡午觉就被怪物所扰:我的拇指会越长越大,没有终止的时候;或者,我仰望着的天花板会慢慢地掉下来,压在我胸前;我睁开眼,见眼前的环境同平时一模一样,但是唯有身子部分被睡魔所擒,不论我怎么挣扎,手和脚都无法动弹一下。事后想想,我也常常搞不清楚那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并非梦里。而我这次独自午睡,也被这类怪物魇住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地犯下了罪过,反正我花了一笔不小的、却不属于我所有的钱。至于派什么用处、怎么花掉的等等,我也说不出名堂来。不过像我这么个孩子是无论如何还不清这笔债的,这就使我这个尚未见过世面的胆小孩子在午睡中十分痛苦。我终于大声呼喊楼下的母亲了。

    紧靠楼梯那挂有“生死事大 无常迅速”的拓片————它总是同母亲的大花镜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我的脑际。母亲听见喊声,立即跑上楼来。她站在那里望着我,我便把痛苦讲了出来,央求母亲替我想想办法。母亲听后微笑着安慰我:“你不用担心啦。不管多少,我替你还掉就是了。”我听了喜不自禁,于是安下心来,静静地入梦了。

    这次发生的事究竟都是梦境呢,还是有一半是真的?我至今仍在怀疑。但是不论怎么说,我心里只认为:我实际上是向母亲大声呼救,而母亲也确实出现了并说了安慰我的话。我记得母亲当时的穿着,正与我平时所看到的一样,照旧是没有花纹的藏青薄罗衣,外系那条黑色的窄缎带。

    三十九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所以女仆也轻松了,比往常起得晚。而我起床时,已过了七点十五分。我洗漱之后,照例吃了烤面包、牛奶和半熟的鸡蛋。正想去厕所,却见掏粪的来了,我便移步朝好久没去的后院走去。看到花匠在放东西的小屋里清理物件,火在摞起的废旧炭包下烧得正旺,周围有三个女孩在烤火取暖,显得非常快活。她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样烤火,脸要被烤黑啦。”

    我这么一说,年纪最小得女孩子答道:“没关系!”

    我的视线越过石墙,看见远处屋瓦上的霜已融化,那瓦变湿了。我望了望映在旭日下的闪亮色彩后,又折回屋里。

    一个亲戚的孩子正在准备整理打扫后的书房,我打算等他整理完再进去,便把桌子搬到廊道上,那里的阳光很好,我把身子靠在栏杆上,以手支颐地思索着,纹丝不动,让灵魂自由地驰骋一番。

    风不时地轻轻吹动着盆栽九花兰的长叶子。庭园的树上不时传来黄莺很不熟练的鸣啭。天天坐在窗户里面的我,想着:“现在还是冬天,还是冬天”时,春天竟不知不觉地开始摇荡我的心了。

    我在这里坐多久,冥思也不会结晶。想提笔写下来吧,又觉得要写的东西无穷无尽,写那个,还是写这个?无所适从的时候,又涌起不管写什么也都是不成器的东西的懒散想法。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过了一会儿,又滋生出以往写的东西全是没有意义的想法。于是,为什么写那种东西呢的矛盾心理开始嘲弄起自己来了。幸亏我的神经镇静。驾着这种嘲弄向高处的冥思领域飘摇而去,是我最大的愉快。我从云层上俯视自己的笨拙,忍俊不禁,我不过是个睡在摇篮里,在自己蔑视自己的气氛中飘荡的孩子。

    我杂乱无章地写着别人的事和我自己的事。写别人的事情时,我只是注意尽可能不要给对方带来什么麻烦。写我自己的事情时,我反而能在比较自由的气氛中呼吸。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达不到脱俗的境界。虽然我没有以欺世盗名来自我炫耀的想法,但我终于没有披露自己那些更卑劣、更丑恶、更有失体统的缺点。有人曾经这么说过:不论你如何顺着圣奥古斯丁(67)的忏悔、卢梭(68)的忏悔、德·昆西(69)的忏悔去竭力探寻,真正的事实绝非人力所能讲述得出来的。何况我写的东西还不是忏悔呢!我的罪孽————要是可以称之为罪孽的话————大概就在于我光注意从明亮处表现吧。这会给有的人带来不快的感受,但是我自己正骑在这种不快上,环视着人类而微笑。我也用同样的视线纵观迄今为止写了那么些无聊文章的自己,怀着自己仿佛成了别人似的感觉,脸上也现着微笑。

    黄莺还在庭园里不时鸣啭。春风时常像有所醒悟似的摇曳着九花兰的叶子。猫歪着脑袋晒太阳,让它那不知在何处被咬痛了的太阳穴冲着日光,暖洋洋地打瞌睡。先前在庭园里吵吵闹闹地放气球玩的孩子们,这时一起去看电影了。家中和心中都静极极了,我在这样的气氛中打开玻璃窗户,沐浴在静谧的春光下,神不守舍地写完此稿。接下来,我打算在这廊道上曲肱而眠了。

    (大正四年(70)一月十三日————二月二十三日)

    ————————————————————————————————————————

    (1) 亦称“凝霜”,冬青科落叶小乔木。

    (2) 指1914年7月爆发的世界大战。同年8月,日本向德国宣战。

    (3) 指1914年2月因增设陆军师团一案被否决,众议院宣告解散。

    (4) 指宝生新(1870——1944),能乐师。

    (5) 狗名。取特洛伊战争中的勇将之名。

    (6) 山鹿素行(1622——1685),江户前期的儒学家、兵法家。著有《圣教要录》、《武教要录》、《武家事纪》等。

    (7) 夏目漱石名作《我是猫》中写的那只猫的墓。

    (8) 吉永秀。《漱石全集》收有作者在1914年11月12日给她的两封信。

    (9) 日本第一所西式剧场,创办于1908年,毁于关东大地震。

    (10) 创办于1911年。

    (11) O指太田达人,岩手县人,第一高中毕业后进东京帝国大学物理系。1913年后,在库页岛任中学校长。

    (12) 大观音是指东京市文京区蓬莱町光源寺内的观音像。

    (13) 指当时的兵库县赤穗郡坂越村。

    (14) 指赤穗义士的事。1703年1月,有47名武士为主人浅野长矩报仇,袭击了江户本所松坂町的吉良义央住宅。这些武士又被称为赤穗义士。

    (15) 当时的信资是三分钱。

    (16) 夏目漱石的两个异母姐姐。

    (17) 当时日本习俗。妇女出嫁后把牙齿染黑。

    (18) 指1914年11月25日所作的《我的个人主义》的演讲。

    (19) 畔柳都太郎,是夏目漱石在第一高级中学任教时的同事。

    (20) 评论家高山樗牛(1871——1902)死后,由姊崎嘲风、川临风、畔柳芥舟等人在1903年12月发起成立的团体。

    (21) 当时日本的两大财阀。

    (22) 当时日本的两大财阀。

    (23) 指高田庄吉,是夏目漱石的二姐夫(同父异母的姐姐)。

    (24) 求友亭是一所高级饭店,坐落在旧牛区通寺町。

    (25) 原文是“谁之袖”。此词出于《古今集》一首名歌中的“不羡艳色只怜香,何人翠袖拂梅花”。写不知谁的袖子拂掉了旅馆门前的梅花花瓣,清香扑鼻。

    (26) 指荣之助(1858——1887)。

    (27) 寿司,把米饭先用醋和盐调味,然后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或紫菜等而制成的食品,可音译成“四喜饭”。

    (28) 其组组织结构和性质同劝业场相同。

    (29) 江户时代,江户城地图画上红线表明红线之内为江户府内,红线之外为江户府外归郡管辖的地方。

    (30) 这是歌舞伎剧目之一的《化缘簿》开篇第一句唱词。旅人要穿竹叶衣,是为了防止露水弄湿了身子。

    (31) 这是取材于江户时代佐野的农民左卫门杀死吉原的妓女八桥的事件而改编的说书台本中的台词。

    (32) 藩主酒井的宅邸。

    (33) 在台东区浅草,天保改革时,江户市内的戏馆集中在这一带。

    (34) 东京都千代田区北部的地区名。

    (35) 即现在的隅田川。

    (36) 有明楼是名胜之一,在隅田公园的浅草一侧。

    (37) 即泽村田之助,歌舞伎演员。

    (38) 即泽村讷升,歌舞伎演员。

    (39) 说唱曲艺净琉璃的一种。

    (40) 这是吉原等冶游处的习俗,嫖嫖客向相好的妓女赠送新的被褥,摆在门厅处。

    (41) 江户时代,只有管理行政的乡绅家才可建造门厅。

    (42) 原文是“式台”。指正门口迎送客人的地方,设有铺板,比正门口低下一级。

    (43) 这是江户时代捕犯人用的三种武器。

    (44) 一种长柄灯笼,乘在马上时可插在腰间。

    (45) 即现在的新宿区弁天町。

    (46) 在日语里,“菊”同“喜久”发音相同。

    (47) 大冢楠绪(1875——1910),日本小说家、诗人。夏目漱石的朋友大冢保治的夫人。

    (48) 东京大学的前身。1871年曾称南校。

    (49) 一桥大学的前身,当时坐落在神田区一桥通町。

    (50) 古德里奇(1793——1860),美国作家,以笔名彼特·派列发表地理、历史、传记、科学等方面的少年儿童读物。所著《世界史》是明治时代的日本学生的普及读物。

    (51) 夏目大一(1856——1887)

    (52) 即歌舞伎。话剧则称为新剧。

    (53) 1887年把878年创立的龙池会改为日本美术协会,此后,每年春秋两季在上野公园举办展览会。

    (54) 若冲,即伊藤若冲。这里提到的“若冲的画”,是指他的《群鸡图》。

    (55) 夏目漱石在1896年当了盐原昌之助的养子。

    (56) 指桑原喜市是夏目漱石在市谷小学时的好朋友。

    (57) 即江户幕府的钱币铸造所。

    (58) 太田南亩(1749——1823),日本的曲艺师。

    (59) 太田南亩的别号。

    (60) 是太田南亩的随笔集,1817年刊行问世。

    (61) 即东京帝国大学。夏目漱石自1903年4月起,在该校任教过四年。

    (62) 指1914年11月在学习院作的演讲《我的个人主义》。

    (63) 来客进门时脱鞋。

    (64) 是田中正平博士创办的演奏会,演奏的日本古典乐曲中吸收了西方音乐的优点。

    (65) 1870年,经地方诸藩选拔而送入大学的学生。

    (66) 龟清是台东区柳桥的有名饭馆。

    (67) 圣奥古斯丁(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主要著作有《忏悔录》等。

    (68) 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主要著作有《忏悔录》等。

    (69) 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家、文学批评家。1821年发表《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以他的自身经验和想象,描写了主人公的心理和潜意识活动。

    (70) 即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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