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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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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俩在科隆城住下被神秘的敲击声戏耍Ⅰ

    我这个人平日里只要环境允许,总对一种作息制度恪守不渝,这种作息守则源于养生有道的法兰西人,他们有一条很明智的谚语:“早6点起床,10点午餐,晚6点晚餐,晚10点就寝,这样就能活它10个十年”。故而,次日清晨,在莱娜塔还在酣睡时,我早就醒过来了,我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她那睡意朦胧的怀抱中抽出身子,溜下床,溜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伫立在窗前,一边凝视着年轻而美丽的杜塞尔多夫在清晨的阳光沐浴下正苏醒过来,一边对自己的现时状态作了一番审视。我已经感觉到,要把莱娜塔抛开我已经没有气力,现在的我,不是已然落入魔力的蛊惑之中而迷上了她,就是很自然地坠入爱情之母库普律斯(1)所编织的精密的情网里而难以自拔。

    我像那陷身于险境的军人那样,英勇无畏地审视了自身的现时状态之后便安然若素,冲着这险境我对自己说道:“有什么了不起,那就委身于这一疯狂,如果你已经不能征服它,不过,可不要把自己的整个一生,也许,还有自己的名誉,都葬送在这个深渊里。得预先给自己确立个期限与极限,在你的心灵已处于燃烧状态,理智已经陷入不能发号施令的状态时,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别超越那期限与极限。”

    我从腰带里掏出暗缝在里面的钱,把自己的积蓄分成均匀的三份:一份我决定花费在莱娜塔身上,另一份我想呈交给家父,第三份留给自己,以便将来返回新西班牙之后能在那儿开始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与此同时,我盘算好了,不管命运之神给我们俩的生活吹来什么样的风儿,我在莱娜塔身旁的滞留将不超过三个月,因为经历了这两个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我已不能完全相信她关于她有亲戚且就在科隆等她之类的说法了:果然,后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儿便很愉快地让我看出,我对她所言的这种保留是正确之举。

    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理智而清醒地思量了一番。之后,我就上旅店老板那儿,把我的那匹马变卖给了他,那马还让我卖出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钱。然后,我去了河边的码头,找到一条载着荷兰的货物沿莱茵河往上走的内河木驳船,与船老板讨价还价一番之后,跟他谈妥要他把我们俩捎带到科隆。然后,我采购了一些旅途中食宿所用的必需品,好像是:两只枕头,几条柔软的被单,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食品与葡萄酒————最后,终于转回旅店。

    莱娜塔见到我回来,立时显出毫不矫饰的快乐,我看出来,她已经寻思过,似乎我抛弃了她而暗暗地跑走了。我们俩一块儿共进早餐,无忧无虑,再次忘掉了那夜间的折腾与磨难,好像不知怎么一到白天我们就成了完全另外一个样子的人。用完早餐后,我们立即收拾行李,直奔往那条驳船停泊之处,因为那船已经一切就绪,正待启航。那条驳船还相当大,船舷很陡,双桅杆,给我们提供的栖身之地是船上一个宽敞的舱室,它位于那高耸着的、罩有尖顶的船头。我在地板上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单,使我们的地铺分外松软,在这么舒适的船舱里旅行,即便是那大莫卧儿(2)的使者也会毫无疲乏之感的。

    午后不久,我们很快就启航离岸,告别杜塞尔多夫,开始了两天两夜的航程,直到科隆之前,途中没有遭遇到什么大的惊险,天色一黑,船就停泊下来。整个这一次航行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莱娜塔一直是宁静安分、通情达理、思路明晰的样子,在她身上既看不出那种强打着精神而装出来的快乐与开朗劲儿————像我们往格耶尔特村庄去的那个白天里那样,也看不出那种黑沉沉的绝望情绪————像我们在那挂“狮穴”招牌的旅店里所度过的那夜间里那样。她时常与我一块儿观赏岸边的风景,对我们的船所经过的一些地方的美丽风光大加赞赏,也时常与我一块儿聊天,议论起尘世生活或艺术天地中各种各样的事物与现象。

    那次航程中,莱娜塔对我所说的话语中有几句很有意思,我认为在这里记下来颇有必要,因为这几句话可以对她后来的行为中许多令人费解之处给予解释。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来坐的那条驳船的船主是一个表情严厉的水手,他叫莫里兹·克洛克,有一回,我与莱娜塔聊天时,他参加了进来。当时的话题偏偏就落到在那个年月里在明斯特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件(3)上,莫里兹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宗教改革派,他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水手衫,与我身上的这件一样,他并没有为那场风暴所动心而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可是,他这个人竟以那样的热心谈起了莱登的那位先知(4),他把那先知称为“圣约翰,已坐上达维陀夫宝座的圣约翰”,这使我生起疑心来,他这个人骨子里是不是一个再洗礼派。他给我们讲述了,明斯特城里公民们怎样烧毁圣像、捣毁市政机关、没收教会财产,而把他们个人所有的一切充公以便共同享用;这些人怎样推选出十二个元老组成头领联席会议,从民族的代表性上看则是清一色的以色列人,当选为首领的那人名叫约翰·贝凯里逊(5);这莫里兹还讲述了明斯特人怎样在天兵天将的支援下,成功地进行了好几场保卫战,打败了主教的雇佣兵————莫里兹滔滔不绝地聊开了,仿佛在进行一场布道:

    “我们这些人,这么长久地,又饥又渴,先知耶利来先知(6)的预言在我们身上终于得到应验:‘孩子们祈求面包,可是谁也没把面包给他们’。埃及式的黑暗曾笼罩着宫殿的穹窿,可是如今这些地方已缭绕着胜利之颂的歌声,新的基甸(7)已被上帝招募去,当那一昼夜只挣一个铜板的役仆,他磨利了自己的镰刀,以便去收割那已然黄灿灿的庄稼。那些长矛已经在涅姆符罗德的铁砧上被锻造出来,它的塔就要崩塌。在新耶路撒冷伊里亚已经挺身而起,那些真正是使徒的栖居地的教会的先知们已经出山而走向全国各地————上帝的布道言语不多,然而它是活生生的,能道出人生真言!”

    我小心翼翼地反驳这自以为是的话语,我说,倘若学者们所发现的那些崇高的思想都成为庶民百姓的财富,那可是件很危险的事儿,这就像倘若把匕首分发给孩子们去做游戏一样。我说,也许,教堂中以及修道院里所确立的那些教条,那时常被富豪人家践踏的那一切,并不全部与耶稣·基督学说的精神而真正地相吻合,但是,叛乱与暴动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最后,我说,生活的革新所应当通过的途径并不在于对教条教规的推翻,也不在于对公爵们进行一番掠夺,而应当通过对人的大脑进行启蒙而达到。

    就在这时,莱娜塔出人意料地插话,虽然我觉得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去听莫里兹在说什么,而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河中水流的姿态————可她这时却说道:

    “要议论所有的这样一些事情,只能是从来都不明白信仰这个动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那样一种人才有资格。谁要是哪怕是有一回亲身体验过,将心灵沉潜于上帝而感受到某种幸福,那么,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寻思,什么应当去锻造长矛,什么应当去磨利镰刀之类的事。所有这些雄赳赳的斗士们,什么去迎战维里阿罗夫的达维德们,什么路德们,茨文格里们与约翰们全是魔鬼的奴仆,魔鬼的帮凶。关于他人的罪行我们议说呀,谈论呀,议论了何其多?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身,就像去照镜子那样去审视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罪孽与自身的耻辱,那时我们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最好应当去体验大吃一惊时的心寒与战栗,就像小鹿听到猎人的枪声时那样,去钻进修道院的修道小室,我们应当去加以改革的并不是教会,而是自己的心灵,这心灵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上帝作祈祷了,再也没有能力去笃信他的话语了,这心灵只是一味地想去议论,去证实,去评说,去判定。如果你,鲁卜列希特,像这一位一样地思索,那我就再也不能与你待在一起了,再多待一分钟也不行,我宁愿一头栽入这河水中,那也比与一个不信神的人待在同一个船舱里要好受一些。”

    这几句话,在当时使我觉得它们十分突兀的这几句话,莱娜塔是带着火辣辣的激情说出来的。一说完这些,她就很冲动地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我们,那个莫里兹呢,不无疑心地扫了我一眼之后,也走出船舱,而开始吆喝他的手下们去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而那个莫里兹则对我们疏远起来,于是,我们俩在驳船上便陷入一种完全与外人无交往的状态,而这正合我的心愿。在莱娜塔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我竭力对她表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妥让,为的是清楚地展示,我是多么珍视她的吩咐。不过,在船舱里度过的那一夜,莱娜塔几乎没有成眠,直到天亮都未曾入睡,我则应她的请求留在她身旁,静静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我的手累得完全发麻。莱娜塔呢,看上去,她对我的劳动是很感激的,因而也给我以回报————不论是在夜深人静时,还是在东方破晓时,她始终以绝对少有的礼貌对我予以回报。我们俩之间这种充满友情的温馨一直延续到抵达科隆时的最后一个时刻。而一旦到达科隆,这种温馨突然中断了,仿佛风暴袭来时缆索陡然断开。

    在我们这个旅程的第二天,斜阳西垂的时分,科隆城里的那些教堂的塔楼,就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轮廓了,我怀着一种诚挚的激动,对那些教堂一一给予辨认,并把它们的名称说给莱娜塔听:那个塔顶高耸着的,是圣·马丁教堂;那有着矮墩墩的、笨拙的塔顶的,是圣·格列翁教堂;塔顶看上去那么小巧玲珑的,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而让人感觉那么庞大的、沉重的建筑,乃是元老院(8)。最后,那个裂成两半的、没有完工的巨型建筑,则是宏伟的三皇教堂(9)。当我们的船快要抵达城市时,我便更加兴奋起来,开始辨认街道、熟悉的房屋、古老的树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景物高度激活了,我真想马上就这极度的感动大哭一场,而暂时忘却莱娜塔就在身旁。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逃过她那猫一般的观察力,这一点,当时就被种种迹象所证实。只见她立即改变了对我温存的态度,神色变得严厉,神情刚毅起来,仿佛是那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但依然挺立着的高粱杆儿。

    我们所搭乘的驳船在一条名叫尼德兰沿岸街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在其他的带帆的、带桨的船舶之中,在码头最忙乱时刻,它抛下了锚儿。我们与莫里兹道别后就径直上了岸。在船上,我们一直处于与人们格格不入的清高状态,此时一上岸,仿佛陡然跌入那阿里基耶尔地狱的第一圈。到处堆放着卸下的货物,满地都是什么桶呀、盒子呀,到处挤满了行人:水手、造船工人、商行的掌柜、搬运工人以及纯然是看热闹的好奇者;一些马车直接驶过来运货物:车轮吱吱发响,马儿打着响鼻,狗在吠叫,人声喧哗,叫喊着,叫骂着,我们俩立时就被一群商人、犹太人与搬运工给围住了,所有的人都提出要为我们效劳。我从这群人中挑选出一个小伙子,嘱咐他去运我们的行李,但就在这时,莱娜塔没有任何酝酿突如其来地向我转过身来,用完全异样的腔调对我掷出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想对您道声感谢,骑士先生。您把我送到这儿,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继续赶您自己的路程去吧,而我要在这座城市里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分手啦,愿上帝保佑您。”

    我想了一想,断定莱娜塔说这些话乃是出于过分的礼貌,于是,我便开始对她进行彬彬有礼的反驳,可是她的回答则分明已是很断然的了:

    “您为何要涉足我的生活呢?我感谢您为我的操劳与帮助,可我现在对这些再也不需要了。”

    这会儿,我可是丧魂落魄了。那时,我对莱娜塔的心机还知之甚少————这颗心本是由矛盾与突兀构成,就像一块织锦由千万条彩线而织成,可是我那时尚未认清它的真面目。于是,我就提起我们俩先前交换的誓言,但是,莱娜塔第三次回答我时已是那么怒气冲冲,甚至并非没有几分粗鲁:

    “您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兄弟,更不是我的丈夫:您没有任何权力把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以为,您花掉几块盾(10)币后您就买下了我的身体,那您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靠卖笑为生的女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我觉得与您为邻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时,您并不能用威胁来强迫我与您在一起。”

    在绝望中我便诉说起来,并且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我现在已不能把它们复述出来。起初我指责莱娜塔,然后卑躬屈膝地央求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留住她,可她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也许,甚至是十分嫌弃的目光,从我身边闪开而走到一旁,简短但却执拗地回答我说,她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时,一些旁观者跑过来倾听我们俩的争论,我赶紧以特别的执着吁请莱娜塔跟我走,她却威胁道,她要去找在街上巡逻的骑警,或者,索性就找善良的路人,从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以免遭受我的骚扰。

    这时,我决定打出虚情假意这张王牌。于是,我就这样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骑士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傍晚时分把一位女士独自一人留在她陌生的人群之中。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不是没有危险的,既可以遭遇强盗,也可能碰上那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游荡鬼。在值更的警察面前我并不害怕露面,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犯下了什么罪,但对现在从您身边走开这事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结束这场争执吧,我向所有神圣的事物发誓,如果明天早晨您还有您现在的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给您提供绝对的自由,我不会以自己的在场而让您腻味了,并且也决不设想去跟踪您去向何方。”

    想必是明白了我不会让步的,莱娜塔吐出了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叹息以示屈从我的意志,这种叹息通常是在那痼疾在身的重病人那里才可以听到的,对他们来说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猛力甩了甩风衣,好让风帽把脸掩住,之后,就迈开腿,跟着我踏上了去穿越一道道城门的征途。我嘱咐那挑夫把行李运到我认识的一位寡妇家,那寡妇名叫玛尔塔·鲁特曼。那女人在丈夫死后就靠房产为生,即把家中的房间出租给路人而挣得一些收入。她家位于泽济尼教堂附近,她有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但这楼房并不高,很古老,她本人栖身于楼下,而用二楼去换钱。上她家得穿过整个城市,在那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的全部行程中,莱娜塔一语不发,也不曾把她头上的小风帽的帽檐拨弄一下而露露脸。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塔在黑黝黝的水手身上立即认出了当年那个没有胡子的大学生————在那久违了的岁月里在她家狂饮纵乐的小伙子。她将我认出时,由衷地高兴,犹如亲人。她立即着手殷勤款待,一边唠叨起来:

    “哎呀,鲁卜列希特先生!我哪能盼望还能见到您呢?这十年里我都一直在惦念着您哟!格拉尔德先生总是说您跟雇佣兵们一块儿跑走了,我就寻思,那样的话,也就只能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在那里的田野上见到您的几根白骨了。可您的身材已经这么标致,面孔这么严峻,眉目这么漂亮————整个人儿活像那圣像上的圣徒格奥尔吉,哪儿都像,一模一样!请到楼上去吧:楼上有空房间,都收拾好了,如今求租房的也稀少了————人们总想住旅店,不过旅店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妙,生意日渐亏损,怎么也比不上当年了。”

    我平声静气地嘱咐给我与我的妻子备好全部房间,同时声言我将支付的是质地很好的莱茵金币,那玛尔塔,在嗅出我的钱囊里的确有钱————就像猎狗嗅出野味————之后,顿时变得双倍地恭敬、双倍地奉承,她面朝我们往后退行着,引我们上二楼,就在玛尔塔为我们在这里过夜热心张罗时,就在房主不停地向我征询要不要增添什么东西时,莱娜塔却一直扮演喜剧中一个哑巴的角色,她甚至都未移开风帽而露出脸,仿佛她在担心被人家认出来。可是,一旦只剩下我们俩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却立刻对我发号施令:

    “鲁卜列希特,你将睡在那个房间里,在我没有叫你过来时,你甭敢妄想上我这儿来。”

    我看了看莱娜塔的脸色,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她的房间,但当时我的心却像铅一样的沉,仿佛我被判处了那种要以烧红的铁块来灼烙胸口的酷刑。当时,我并不是想大哭一场,也不是欲把这个对我行使如此奇怪的权力的女人痛打一顿。我咬紧牙关对自己个儿说:“得啦,得啦,只要你一旦落入我手中,那时我可要对你以牙还牙。”————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能再次坐在莱娜塔的床头就是一种幸福,能再次许久许久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两手发麻就是一种极乐。但我不敢违抗禁令,我在床上痛苦了整整一夜,仿佛一个醉鬼,对于这醉鬼,世界在摇晃,就像一只轻快迅捷的多桅小帆船一样摇晃,摇呀晃呀,直至疲惫将我那些又苦涩又恼怒又凶狠的思绪彻底地淹没,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沉重的梦魇还把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折磨到东方发白。

    我们在科隆的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也没有使我向我所预定的那个目标有所接近,“一寸土”也没有推进。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犹如一只军鼓,一到那钟点敲响,在固定的作息时间表上我就总准时醒来。在莱娜塔起床之前,我不仅来得及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闹出各种花样。从这一天之后,这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事。莱娜塔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她对我极其严厉,尽管无论如何已看不出她昨日所想的与我分手的意图。我们共进早餐时,她不断地以鄙视的眼神终止我想挑起话头继续聊天的企图,而一旦早餐快要结束,她就毅然向我宣布:

    “听着,鲁卜列希特,我们今天可一定要找到亨利希。我不想再等了,多等一天也不行。我们应当去寻找他,尽管我们为此不得不踏遍全城。我们马上就去找!”

    对这番命令式话语,我本该表示反对的,应当对她说,在寻找亨利希伯爵这件事上我并不能为她效多大的力:我从未曾与这位伯爵谋面,然而莱娜塔的眼神是那么异样,这让我既说不出话来,也发不出声来。我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莱娜塔则开始匆匆地收拾起来,准备踏上她那寻觅的征途。她再次把风帽套到头上,就果断而快速地直奔街上,我尾随在她身后,犹如与她难舍难分的影子。

    哎,我可要直对救世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狂似的折腾,从一个教堂找到另一个教堂,从一条街道找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广场找到另一个广场,在那一天里我们跑了多少地方!我们把整个科隆城找遍了,并且不是跑遍一次,而是跑遍好几次,从圣·库里贝尔特教堂到圣·塞维林教堂,从圣·使徒教堂到莱茵河岸,没完没了地找寻,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莱娜塔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她拽着我上大教堂,在那儿滞留片刻后,她就扑向市政厅大厦附近的一些僻静的小胡同里,在那些地方寻觅了许久,仿佛她的亨利希在与我们捉迷藏。然后,她又横穿一个市场,一个广场,绕过贵宾楼,跑到古老的卡皮托尼斯卡娅·玛尼亚教堂那儿,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久等,一言不发。后来,她抓住我的手,一边用她渴望至极的目光扫视着远处街道所有的行人,一边拽着我奔向圣·格奥尔基教堂,在那儿又是一番久等。这时,那些正在为这座教堂建造新的、富丽堂皇的门前台阶的石匠们,极度惊奇地瞅着我们俩。过后,那个拥有一支神圣军队的圣·格列翁教堂(11)也看见了我们,那长眠于圣·乌尔苏娜教堂里一万一千名纯贞的少女(12)为我们而叹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上那庞大的眼睛(13)瞥了我们一眼。最后,我们又转回蜿蜒于莱茵河岸的滨河街,在圣·马丁教堂雄伟的塔楼的影子的笼罩之中,莱娜塔又以那样一种信心在这儿久等,仿佛从亨利希方向的声音对她预言,要她在这儿约会。而我呢,则以浑浊无神的两眼观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生活,观看着船舶怎样抵靠岸边又怎样启航离岸,观看着那色彩斑斓的驳船怎样装载货物又怎样卸下货物,观看着人们在奔波在忙碌,大家都在匆匆地往各自的目标那儿去赶,都在紧张地为各自操心的事在操劳。我寻思着,眼前的这些人,于两个藏身在教堂大墙旁的异邦人则是根本不相干,丝毫不相关。

    从天空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午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斗起胆子对莱娜塔发出吁请: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您已经很累了;人家也把午饭给我们准备好了。”

    但是,莱娜塔却以鄙视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饿了,那就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午饭吧;我可不需要这个。”

    很快,我们那没完没了的、从一条街道奔到另一条街道的找寻又开始了。但这一回的奔寻随着每一个钟点的推移愈来愈紊乱无序了,因为这一回莱娜塔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尽管她还在以她的顽强、以她的固执去履行自己的决定:打量着每一个路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放慢步伐滞留片刻,时不时地对着人家的窗户瞅一瞅。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奔寻着,只见一些熟识的楼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学,我的同窗通常栖居于其中的寄宿学校宿舍,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后者就在第十六栋(14)那儿,以及其他一些教堂:那有着五个塔顶的万神寺、圣·克拉娜教堂、圣·安德列教堂、圣·彼得教堂。虽然早先我对科隆就很熟悉,但从这一天起我却是这样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仿佛我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并且整个一生也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从未离开这城。我还得直说出来的是,我这样的一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习惯于在草原上艰苦跋涉,也曾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地追击逃窜的敌人,或者相反,自己遭到人家追杀而仓促逃命的军人,这一回在街道中的穿行竟使我感到精疲力竭,并且几乎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莱娜塔看上去还尚无倦意,挺有精神,她锐气未减,神情无变:这女子的身心已全然被那种一心寻觅的疯颠劲儿给控制住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她。我现在已记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在穿过哪些角落,绕过多少圈子之后,我们才在傍晚时分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大教堂附近,就在那儿,最终被征服的莱娜塔一下子跌倒在一块石头上,偎倚在墙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在距她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敢开口,整个身子骨都散了架,那股令人麻木的疲乏一下子灌进我的四肢,犹如浓缩的锡水。这时,我发现我眼睛的上方悬挂着大教堂门廊的一部分,那是个灰色的巨型建筑,它的顶部是临时搭建的,顶部的那些塔尚未开工,但其构架本身已显得十分雄浑庄重————无论这事有多么奇怪,但就在我仰视这建筑的一刹那,我忘掉了自己的处境,也忘掉了莱娜塔,更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而开始仔细地思索着这大教堂与它的建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大教堂的建筑设计图,这图在早先我曾有机会见到过,我细细地琢磨有关大教堂的建筑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叫起那名声极高的大师格拉尔德(15)以及主教大人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16)的名字。那时,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建筑注定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完工,不会以其真正宏伟的规模而矗立起来的,犹如它的兄弟,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在米兰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由于:要把那些沉重的负荷————而那重荷乃是使一座教堂完工所必需的————撑起来,升上去,要把那些精心构想出来的箭楼似的塔完美地造出并架设在空中,这样的一些工程,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与资金。如果什么时候人类的科学与建筑艺术达到了那样完美的水平,能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真正可能,真正容易,那时,人们自然也就十有八九地失去这一原初的信仰,进而也就不愿去从事这一劳作,不愿费心费力而使上帝之屋高高耸立起来了。

    我的这一番沉思被莱娜塔亲自打断了,这一回是她简短又简单地冲我开口:

    “鲁卜列希特,我们回去吧。”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跟在莱娜塔后面走着,犹如戴上了镣铐,不过,那一路上我并非没有几分轻松的设想,今儿这一天该要发生的也总算到此收场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可是想错了:那令人震惊的,还在前面暗中等待着我们呢。

    Ⅱ

    我们终于摸回住处,我立即吩咐玛尔塔给我们备饭,可是莱娜塔几乎什么也不想吃,好像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吞下几粒煮熟的豆子,喝了至多也不过两小口的葡萄酒。过后,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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