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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家有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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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想试试。”她低声说。

    “看,一点都不疼。”他说着,又在手掌上放了两颗玉米,让母鸡啄去,接着母鸡在他空空的手掌上啄啊啄,“这会啄得你直想笑。”他说。

    她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又伸出手来,但又惊叫着缩了回来。他皱了下眉头。

    “其实,我可以让鸡在我脸上啄玉米。”保罗说,“它只不过轻轻碰你一下罢了。鸡特别干净,如果不干净的话,它也不会每天啄干净地上的许多东西。”

    他耐心而又固执地等着,注视着她。最后,米丽亚姆终于让鸡在她手上啄谷子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害怕,又因为害怕而觉得疼痛————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

    不过她总算做到了,接着她又试了一下。

    “怎么样,你看,一点也不疼吧?”保罗说。

    她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他。

    “不疼。”她笑着说,身子有点发抖。

    接着,她站起身进了屋,她似乎有点厌恶保罗。

    “他觉得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心里想着,她想证明自己实际上像“湖上夫人”一样了不起。

    保罗看到母亲已经准备回家了,她对儿子微微笑了笑,他拿起了那一大束花。

    雷渥斯夫妇陪着他们走过田地,小山在暮色中变成了金黄色,树林深处露出暗紫色的野风信子。到处一片寂静,只有树林沙沙声和小鸟婉转和鸣。

    “这地方太美了。”莫瑞尔太太说。

    “没错。”雷渥斯先生说,“如果不是野兔捣乱的话,这里是片挺好的小草地,牧草都被野兔啃得光光的。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付得起租钱。”

    他拍了拍手,靠近树林的田地里应声跳出许多褐色的兔子,四处逃窜着。

    “真让人难以相信!”莫瑞尔太太惊呼。

    然后,母子俩独自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对吧,妈妈?”他平静地问。

    一弯新月冉冉地升了起来。他的心里几乎容纳不下这么多欢乐了。母亲也高兴得几乎想哭,只好不停地说着。

    “我真希望我能帮帮那个男人!”她说,“我真希望我能够常常看到那些家禽和家畜!我也想学着挤牛奶,跟他聊天,帮他出谋划策。哎呀,如果我是他的妻子,这农场一定会发达起来,我知道!但是,她没有这份精力————她根本没有这份精力。

    你知道,她也决不应该承担这一切,我为她难过,我也为他难过。哎呀,如果我有这样一个丈夫,我决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坏蛋。当然,她也没这么认为,而且她也很可爱。“

    降灵节期间,威廉又带着他的意中人回来了。他有一个星期的假期。那些日子,天气也不错。像往常一样,清晨,威廉、莉莉和保罗一起出去散步。威廉除了给莉莉讲点自己小时候的事以外,就不大跟她说话。保罗却不停地对他俩说着。他们三人躺在敏顿教堂的一片草地上,紧靠着城堡农场那边是一排摇曳多姿美丽的白杨树;山楂从树篱上垂了下来,铜钱一样大的雏菊和仙翁花开满田地,朵朵花像绽开的笑脸。威廉,这位已经23岁的大小伙子,这阵子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瞧淬,躺在那里梦想着什么,莉莉正在抚摸着他的头发。保罗跑去采那些朵朵雏菊了。她摘下帽子,露出马鬃似的黑发。保罗回来后把雏菊插到她的黑发上————大朵大朵亮闪闪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还有几朵粉色的仙翁花。

    “现在你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女巫了。”男孩对她说:“对不对,威廉?”

    莉莉大笑起来。威廉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掺杂着痛苦和一种极为欣赏的神情。

    “他把我打扮得怪模怪样了吗?”她笑着低头问她的情人。

    “是的。”威廉微笑着说。

    他看着她,她的美丽似乎伤害了他。他瞥了一眼她插满鲜花的脑袋,皱起了眉头。

    “你真漂亮,这就是你想要我说的话。”他说。

    她没有戴帽子,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威廉清醒过来,又对她温柔起来。走过一座桥时,他把她和她的名字缩写成了心的形状。

    分手的时候,她看着他那双长满亮闪闪的汗毛和斑点的刚劲有力的手,似乎被这双手迷住了。

    威廉和莉莉呆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家里总是有一种凄凉感伤,但又温暖柔情的气氛。不过,他常常会发火。因为在这只住短短的八天,莉莉竟带了五条裙子,六件衬衫。

    “哦,你能不能,”她问安妮,“帮我洗一下这两件衬衣和这些东西?”

    第二天早晨,威廉和莉莉又要出去时,安妮却站在那儿洗衣服。莫瑞尔太太大为恼火。有时,这个年轻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竟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妹妹,也忿恨不已。

    星期天早晨,她穿了一件丝一般的印花薄软绸拖地长裙,长裙像樱鸟的羽毛一样蓝,戴着一顶奶油色的大帽子,上面插了好几朵深红色的玫瑰花,美丽极了,大家都对她赞赏不已。但是到了晚上,临出门前,她又问:“亲爱的,你拿了我的手套了吗?”

    “哪一双?”威廉问。

    “我新买的小山羊皮黑手套。”

    “没拿。”

    到处搜寻了一番,连手套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她把手套丢了。

    “瞧,妈妈,”威廉说,“自从圣诞节后,她已经丢了四双手套了————一双要五先令呢!”

    “可只有两双是你给我买的。”她不服气地说。

    晚上吃过饭后,他站在炉边地毯那儿,她坐在沙发上。他似乎有点讨厌她。下午他就没理她,自己去看一些老朋友,她就一直坐在那儿看书。晚饭后,威廉想写封信。

    “这是你的书,莉莉,”莫瑞尔太太说,“你可能还想再看一会儿吧?”

    “不了,谢谢你。”姑娘说,“我就这么坐会儿。”

    “这样太无聊了。”

    威廉急躁地以极快的速度写着信。在他封信时说道:“还看书呢!哼,她一辈子从来没看过一本书。”

    “哦,走开!”莫瑞尔太太听到他夸张的言词有些不满。

    “这是真的,————她没看过。”他大声说着,跳起来又站在他的老地方————炉边地毯上。“她一辈子都没有看过一本书。”

    “她和我一样。”莫瑞尔赞同地说,“坐在那儿看半天,她也不明白书上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也一样。”

    “但你不应该这么说。”莫瑞尔太太对儿子说。

    “这是真的,妈妈————她看不懂书。你给她是什么书?”

    “哦,我给她一本安妮。斯旺写的小说。没人愿意在星期天下午看枯燥的东西。”

    “好,我打赌她念了不到十行。”

    “你弄错了。”他妈妈说。

    这段时间,莉莉可怜兮兮地坐在沙发上,他突然转过身来。

    “你看了那本书吗?”他问。

    “是的,我看了。”她回答。

    “看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页。”

    “把你看过的说点给我听听。”

    她说不出来。

    她连第二页都没念到。威廉却看过很多书,有一个聪明机灵的头脑。她除了谈情说爱,聊天,什么也不懂。他习惯于和母亲交流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而他的未婚妻却要他做一个能付帐单和喊喊喳喳说笑的情夫,因此他不禁对未婚妻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你知道吗,妈妈,”晚上他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地,他说,“她连一点省钱的意思都没有,头脑简单,胡乱花钱。她拿到工资时,她就立刻买那些不是必需的蜜饯栗子吃,结果我不得不给她买季票,买必需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连内衣裤也得我买。而且她想结婚,我自己也认为我们还是最好明年办事情。但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就急着结婚,简直太糟糕了。”母亲回答。“我还得再考虑一下,孩子。”

    “哦,算了,现在跟她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他说,“所以我要尽快结婚。”

    “好吧,孩子,如果你愿意,那就行、没人会阻拦你。不过我告诉你,一想起这桩婚事,我就彻夜难眠。”

    “哦,她会好起来的,妈妈,我们将设法克服。”

    “她让你给她买内衣裤的吗?”母亲问。

    “嗯,”他有点歉意地说,“她没问我要,但是有天早晨————是个很冷的早晨————我发现她站在车站时直发抖,冻得站不住了。于是,我问她,她穿的衣服够不够,她说:”我觉得够了。‘我说,’你穿没穿暖和的内衣内裤?‘她说,’没有,内衣内裤是棉布的。‘我问到底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不穿厚点的内衣内裤,她说是因为她没钱。她就这样熬着,得了支气管炎!我不得不带她去买厚一点的内衣内裤。

    妈妈,如果我们有钱,我也不会在乎的。但是你知道,她至少应该把买季票的钱留下来。但是没有,她来问我要钱买。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钱。“

    “你们的前景可是不太妙啊。”莫瑞尔太太有些悲观地说。

    他脸色苍白,那张粗犷的脸以前总是什么都不在乎,永远笑嘻嘻的,现在却是满脸的惆怅和失望。

    “但是现在我不能放弃她,我陷得太深了。”他说,“而且,有些事情我离不了她。”

    “孩子,记住你可要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莫瑞尔太太说,“没有什么事再比一个没有前途的婚姻更糟糕了。我的婚姻已经够糟糕了,天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些教训,可也说不准,也许你的婚姻要比我的还要糟糕许多倍。”

    他斜倚着壁炉架,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人,看上去似乎如果他愿意,踏遍天涯海角,在所不辞。可是此刻她从他脸上看出了悲观失望的神情。

    “我现在不能放弃她。”他说。

    “可是,”她说:“记住还有别的事比解除婚姻更糟呢。”

    “现在,我不能放弃她。”

    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母子俩沉默不语,他们之间有冲突,不过他不再说话了。

    最后,她说:“好了,去睡吧,孩子,明天早晨你就会感觉好点,也许会更清醒些。”

    他吻了她一下,走了。她捅了捅炉子,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过去,和丈夫在一起的岁月,她只觉得内心的希望化为泡影,可是还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

    而现在,她感到心力焦淬,她的希望又受到沉重的打击。

    此后,威廉常常表现出对未婚妻的深恶痛绝。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又在抱怨她。

    “好吧,”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你信不信她受过三次宗教坚信礼?”

    “胡说!”莫瑞尔太太大笑起来。

    “不管是不是胡说,她确实是这样。坚信礼对她来说————是她大出风头的戏场。”

    “我没有,莫瑞尔太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没有,这不是真的。”

    “什么!”他大喊着,猛地向她转过身来,“一次在布隆利,一次在肯肯罕,还有一次在别的什么地方。”

    “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再没有别的什么地方!”

    “有的!就算没有,那你为什么行两次坚信礼?”

    “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瑞尔太太。”她含着眼泪辩解着。

    “噢,”莫瑞尔太太说,“我完全理解,孩子,别理他。威廉,说出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羞愧!”

    “但这是真的。她信仰宗教————她过去有本蓝天鹅绒面的祈祷书————但是,她内心的宗教信仰都不比这条桌子腿强多少,她行了三次坚信礼,那只是为了表现,为了显示自己。这就是她对一切的态度————一切!”

    姑娘坐在沙发上,哭了,她生性软弱。

    “至于爱情!”他叫道,“你最好还是叫只苍蝇去爱你吧,它会喜欢叮在你身上的……!”

    “好了,别再说了,”莫瑞尔太太下命令了,“如果你要说的话就找个别的地方说去吧。威廉,我都为你感到羞愧!为什么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干别的什么都不行,专找姑娘的岔,还说是同她订了婚!”

    莫瑞尔太太气极败坏地坐下来。

    威廉不吭声了,后来,他似乎后悔了,吻着姑娘,安慰她。不过他说的是真话。

    他厌恶她。

    他们就要离家的时候,莫瑞尔太太陪他们到了诺丁汉。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凯斯顿车站。

    “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是个肤浅的人,心里不会思考你任何事。”

    “威廉,我希望你别说这些事。”莫瑞尔太太说,她真为走在她旁边的姑娘感到难过。

    “这又怎么了,妈妈,现在她非常爱我。但如果我死了,要不了三个月她就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

    莫瑞尔太太感到可怕极了,听到儿子最后那句痛快的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知道,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他常常说这样的话。”姑娘大声嚷嚷。

    “我死后,下葬不到三个月,你准会另有新欢,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情。”

    在诺丁汉,莫瑞尔太太看着他们上了火车,才往家走。

    “有一点可让人放心,”她对保罗说,“他永远不会有钱来结婚,这点我肯定,这样的话,她反而救了他。”

    于是,她开始感到宽慰。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坚信威廉不会娶吉普的。她等待着,并把保罗拴在身边。

    整个夏天,威廉的来信都流露出一种发狂的情绪。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会高兴得有些夸张,而有时,他的信的语调平淡而感伤。

    “唉,”母亲说,“恐怕他会为这个女人而毁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爱————不值,她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

    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经过了,而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信激动地说,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鹅市时回家来度周末。

    “你身体不太好,孩子。”母亲一看到他时就这么说。

    她又回到了母亲身边,这使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

    “是的,我这一段时间一直不太好。”他说,“上个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现在还好不了。不过,我想快好了。”

    十月的天气阳光灿烂,他似乎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学生。但,随后他就更加变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里流露一种燃淬的神情。

    “你工作太辛苦了。”母亲对他说。

    说是为了挣钱结婚,他加班加点地工作。他只在星期六晚上跟母亲谈到过一次未婚妻,言谈之中充满伤感和怜惜。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虽然我们现在这样,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只会伤心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忘了我的。你会看到,她决不会回家来看看我的坟墓,连一次都不会。”

    “哦,威廉,”母亲说,“你又不会死去,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不管怎样……”他回答。

    “她也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人,既然你选择了她————那么,你就不能抱怨。”

    母亲说。

    星期天早晨,他要戴上硬领时:“看,”他对他妈妈说,翘着下巴,“我的领子把下巴磨成什么样子了!”

    就在下巴和喉咙之间有一大块红肿块。

    “不应该这样啊,”母亲说,“来,擦上点止痛膏吧。你应该换别的领子了。”

    他在星期天的半夜走了,在家呆了两天,他看上去好了些,也好象坚强了些。

    星期二早晨,一封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当时莫瑞尔太太正跪在那儿擦地板,读完电报后,她跟邻居打了个招呼,找房东太太借了一个金镑,穿戴好后就走了。她急匆匆地赶到凯顿车站,在诺丁汉等了近一个小时,搭了一辆特快列车去了伦敦。她戴着她黑色的帽子,矮矮的身材焦急地走来走去,问搬运工怎样到艾尔默斯区。这次旅程的三个小时,她神色迷茫地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动不动。到了皇家岔口,还是没人知道怎么去艾尔默斯区。她提着装着她的睡衣、梳子、刷子的网兜,逢人便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乘地铁到坎农街。

    当她赶到威廉的住处时已经六点了,百叶窗还没拉下来。

    “他怎么样了?”她问道。

    “不太好。”房东太太说。

    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威廉躺在床上,眼里充满血丝,面无血色,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屋里也没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边,没有一个人陪他。

    “啊,我的孩子!”母亲鼓起勇气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可是好象并没有看到她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声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于该船货舱漏报,糖因受潮结块,急需凿碎……”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在伦敦港检验船上装的糖是属于他份内的工作。

    “他这样已多久了?”母亲问房东太太。

    “星期一早晨他是六点钟回来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听到他说胡话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来,因此我拍了电报,我们还请了一个医生。”

    “能帮忙生个火吗?”

    莫瑞尔太大努力地安慰儿子,想让他平静下来。

    医生来了,他说这是肺炎,而且还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从硬领磨烂的下巴开始,已经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要扩大到脑子里。

    莫瑞尔太太住下来照顾他。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再认出她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着。他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到半夜两点时,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死了。

    莫瑞尔太太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小时,然后,她唤醒左右邻居。

    清早六点,在打杂女工的帮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尸体。然后,她穿行在阴郁的伦敦村去找户籍官和医生。

    九点钟,斯卡吉尔街的这间小屋里又接到了一封电报。

    “威廉夜亡,父带钱来。”

    安妮、保罗、亚瑟都在家,莫瑞尔上班去了。三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安妮害怕地呜咽起来,保罗去找父亲。

    那一天,天气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矿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蓝天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车的轮子在高处闪光,筛子正往货车上送着煤,弄出一片嘈杂声。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孩子在井口碰见第一个人后就说。

    “你找沃尔斯特。莫瑞尔吧?去那边告诉乔。沃德。”

    保罗走到顶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

    “你爸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

    “莫瑞尔先生。”

    “什么,莫瑞尔,出什么事啦?”

    “他得去伦敦。”

    那人走到电话旁,摇通了井底办公室。

    “找沃尔斯特。莫瑞尔,42号,哈特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孩子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对着保罗。

    “他马上就上来。”他说。

    保罗漫步走到井口顶上,看着罐座托着运煤车升了上来。那只巨大的罐笼停稳后,满满一车煤被拖了出来,另一节空煤车被推上罐座,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罐座猛地动了一下,像石头一样飞速跌落下去。

    保罗无法接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依然热热闹闹的吗?装卸工把小货车搬到了转台上,另外一个工人推着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井口铁轨向前跑去。

    “威廉死了,妈妈去了伦敦,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孩子问着自己,仿佛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他看着一只接一只的罐笼升了起来,可就是没有父亲。终于,在运煤车旁,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罐笼停稳后,莫瑞尔走来了。由于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点瘸。

    “是你,保罗?他更严重了吗?”

    “你得去趟伦敦。”

    两人离开矿井,好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走出矿区,沿着铁路向前走去。

    一边是沐浴秋天阳光的田野,一边是像墙一样的长列货车。莫瑞尔有些惊恐地问:“他没死吧,孩子?”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晚上,我们接到妈妈的电报。”

    莫瑞尔走了几步,斜靠在一辆卡车旁,双手蒙着眼睛,他没有哭。保罗站在那里,张望着四周等他。一架过磅机上,一辆货车慢慢开过。保罗望着周围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车上的父亲。

    莫瑞尔以前去过一次伦敦。他动身去帮妻子,心里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们留在家里。保罗去上班,亚瑟去上学,安妮有一位朋友陪着她。

    星期六晚上,保罗从休斯顿回家,刚拐过弯,他就看到从塞斯利桥车站回来的父母。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走着,精疲力尽,两人拉开一大截距离,保罗等着。

    “妈妈!”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莫瑞尔太太瘦小的身躯似乎没有反应。他又叫一声。

    “保罗!”她应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样子。

    她让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对他没有感觉。

    回到家里,她依旧是那副神情————愈发矮小,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她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说:“棺材今天晚上就运到这儿了,沃尔特,你最好找人帮帮忙。”然后,转过身来对孩子说,“我们把他运回来了。”

    说完她又恢复了那种一言不发的状态,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里的空间,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保罗看着她,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上班了,妈妈。”他痛楚地说。

    “是吗?”她回答,神情阴郁。

    半小时后,莫瑞尔烦恼不安,手足无措地又进来了。

    “他来了,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哪儿?”他问妻子。

    “放在前屋里。”

    “那我还得搬掉桌子吧?”

    “嗯”

    “把他放在椅子上?”

    “你知道放在那儿————对,我也这样想。”

    莫瑞尔和保罗拿了支蜡烛,走进了客厅,里面没有煤气灯。父亲把那张桃花木的大圆桌的桌面拧了下来,空出屋子中间,又找来六把椅子面对面地排着,准备放棺材。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的人!”这个矿工说,边干活边焦急地张望着。

    保罗走到凸窗前,向外望着,夜色朦胧,那株白蜡树怪模怪样地站在黑暗之中。

    保罗回到母亲身边。

    十点钟,莫瑞尔喊道:“他来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前门传来一阵开锁取门闩的声音。门开处,夜色涌进屋内。

    “再拿一支蜡烛来。”莫瑞尔喊道。

    安妮和亚瑟去了。保罗陪着母亲,一手扶着母亲的腰站在里屋门口。在这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六张椅子面对面的已经摆好了。窗边,亚瑟靠着花边窗帘,举着一支蜡烛。在敞开的门口,安妮背对着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里,手里的铜烛台发着光。

    一阵车轮声。保罗看见外面黑漆漆的街上几匹马拉着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是一盏灯,两侧是几张惨白的脸。接着,几个男人,都是只穿着衬衫的矿工,好象在拼命用力。一会儿,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腰都压弯了。这是莫瑞尔和一个邻居。

    “抬稳了!”莫瑞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和同伴们踏上园子里很陡的台阶,微微发光的棺材头在烛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后面使着劲。前面的莫瑞尔和本茨踉跄了一下,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就晃动起来。

    “稳住!稳住!”莫瑞尔喊道,声音中似乎饱含着痛楚。

    六个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着棺材,走进了小园子。再有三步台阶就到门口了。

    灵车上那盏黄色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马路上闪烁着。

    “小心!”莫瑞尔说。

    棺材晃动着。人们爬上这三级台阶。第一个人刚出现,安妮手里的蜡烛就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呜咽起来。六个男人垂着脑袋挣扎着进了屋,棺材压着六个人,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

    “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些人因为上台阶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动,每晃一次,莫瑞尔太太就低声地哭号一阵。

    “噢,我的儿子————……————……————………,”

    “妈妈!”保罗一手扶着她的腰,呜咽地喊道。

    她没听见。

    “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

    保罗看见汗珠从父亲额头上滚落下来。六个男人都进了屋里————六个都没穿外套,弯着胳膊,使着劲,磕碰着家具,把屋里挤得满满的。棺材掉了个头,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汗从莫瑞尔脸上滴落在棺木上。

    “哎呀,他可真沉!”一个男人说,其它五个矿工叹着气,躬着腰,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走下台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全家人和这个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殓时,身长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块纪念碑似的躺在那个浅棕色笨重的棺材里。保罗觉得棺材将永远留在房间里了。母亲在抚摸着那上了漆的棺木。

    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们葬了他。在这片小公墓里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气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阳光下皱起花瓣。

    葬礼后,莫瑞尔太太不再像过去一样谈论生活,对生活充满希望,谁劝她也没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谈。在回家的火车上,她就自言自语:“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保罗晚上回家时,母亲总是坐在那儿,双手叉着放在膝上那条粗围裙上。所有的家务事都干完了。过去她总是换掉衣服,带上一条黑围裙。现在是安妮给她端饭菜,而妈妈则茫然地看着前方,紧紧地闭着嘴。这时他就绞尽脑汁想起点事来说给她听。

    “妈妈,乔丹小姐今天来了,她说我那张素描《忙碌的矿山》画得很棒。”

    但是莫瑞尔太太漠然对之。虽然她不听,可他还是每天强迫自己给她讲些什么。

    她这副麻木的神情几乎要让他发疯了。终于,“你怎么了,妈妈?”他问。

    她没有听到。

    “怎么了?”他坚持问,“妈妈,你怎么了?”

    “你知道我怎么了。”她烦躁地说着,转过身去。

    这个孩子————16岁的孩子————郁郁不乐地上床去了。他就这样愁苦地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个月。母亲也试着改变一下,可她怎么也振奋不起来。

    她只是默默思念着死去的儿子,他死得可真惨。

    后来,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罗口袋里装着五先令的圣诞赏钱,晕晕乎乎地走进了屋,母亲看着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她问。

    “我难受得很,妈妈。”他回答,“乔丹先生给了我五先令圣诞赏钱。”

    他颤抖着把钱递给她,她把钱放在桌上,“你不高兴?”他有些责怪她,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哪儿不舒服吗?”她说着解开他大衣的钮扣。

    她常这么问。

    “我觉得很难受,妈妈。”

    她给他脱了衣服,扶他上了床。医生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炎。

    “如果我让他呆在家里,不去诺丁汉,也许他不会得这种病吧?”她首先问道。

    “可能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

    莫瑞尔太太不禁责备自己。

    “我应该照顾活人,而不该一心想着死去的。”她对自己说。

    保罗病得很厉害,可他们雇不起护士,每天晚上母亲就躺在床上陪他。病情开始恶化,发展到病危期。一天晚上,他被一种就要死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折磨着,全身的细胞好象都处在就要崩溃的过敏状态,知觉疯狂地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死了,妈妈!”他喊着,在枕头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扶起他,低低地哭着:“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母亲的哀泣使他清楚过来,认出了她,他的全部意志由此产生并振奋起来。他把头靠在母亲胸前,沉浸在母亲的慰籍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姨妈说,“保罗在圣诞前生病倒是一件好事,我相信这倒救了他妈妈。”

    保罗在床上躺了七个星期,再起来时,脸色苍白,浑身虚弱不堪。父亲给他买了一盆深红和金黄色的郁金香。当他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时,花儿就放在窗台上,在三月的阳光下闪耀着。现在,母子俩相依为命,莫瑞尔太太把保罗当成了命根子。

    威廉是个预言家。圣诞节时,莫瑞尔太太收到了莉莉寄来的一份小礼物和一封信。新年时,莫瑞尔太太的姐姐也收到了莉莉的一封信。“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舞会上碰到一些讨人喜欢的人,我玩得很痛快。”信上这么写着,“我每支舞都跳,没空错过一支舞曲。”

    从那以后,莫瑞尔太太再没有她的消息。

    儿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莫瑞尔夫妇相敬如宾。他常常陷入一阵恍惚之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房间的另一头。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到“三点”酒家,回来后就又正常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路过莎普斯通,因为那儿有儿子工作过的办公室,而且也总回避着那座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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