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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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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離子

    枸櫞

    梁王嗜果,使使者求諸吳。吳人予之橘,王食之美。他日又求焉,予之柑,王食之尤美。則意其猶有美者,未予也。惎使者聘於吳而密訪焉。御兒之鄙人有植枸櫞於庭者,其實大如瓜,使者見而愕之,曰:「美哉煌煌乎!柑不如矣。」求之,弗予。歸言於梁王,梁王曰:「吾固知吳人之靳也。」命使者以幣請之。朝而進之,薦而後嘗之。未畢一瓣,王舌縮而不能咽,齒柔而不能咀,<鼻希>鼻蹙頞,以讓使者。使者以誚吳人,吳人曰:「吾國果之美者,橘與柑也。既皆以應王求,無以尚矣。而王之求弗置,使者又不詢而觀諸其外美,宜乎所得之不稱所求也。夫木產於土,有土斯有木,於是乎果實生焉。果之所產不惟吳,王不遍索而獨求之吳,吾恐枸櫞之日至,而終無適王口者也。」

    公儀子為政於魏,魏人淳獝以才智自薦,公儀子試而知其弗任也,退之。淳于獝之西河,西河守使人道而入諸趙,趙人以為將。西河守謂公儀子曰:「是必疚趙矣。趙疚,魏國之利也。」公儀子愀然不悅,曰:「如大夫言,是魏國之恥也。昔者由余,戎人也。由余入秦,秦穆公用之。由余賢,秦人不敢輕戎。吾懼趙人之由是輕魏也。」

    泗水之濱多美石,孟嘗君為薛公,使使者求之以幣。泗濱之人問曰:「君用是奚為哉?」使者對曰:「吾君封於薛,將崇宗廟之祀,製雅樂焉。微君之石,無以為之磬。使隸人敬請於下執事,惟君圖之。」泗濱人大喜,告於其父老,齋戒肅使者,以車十乘,致石於孟嘗君。孟嘗君館泗濱人而置石於外朝。他日下宮之磶闕,孟嘗君命以其石為之。泗濱人辭諸孟嘗君曰:「下邑之石,天生而地成之。昔者禹平水土,命後夔取而薦之郊廟,以諧八音,眾聲依之,任土作貢,定為方物,要之明神不敢褻也。君命使者來求於下邑,曰以崇宗廟之祀,下邑之人畏君之威,不敢不供,齋戒肅使者,致於君。君以置諸外朝,未有定命,不敢以請。今聞諸館人曰,將以為下宮之磶,臣實不敢聞。」弗謝而走。諸侯之客聞之皆去。於是秦與楚合謀伐齊,孟嘗君大恐,命駕趣謝客,親御泗濱人迎石登諸廟,以為磬。諸侯之客聞之皆來,秦楚之兵亦解。君子曰:「國君之舉,不可以不慎也如是哉!孟嘗君失信於一石,天下之人疾之,而況得罪於賢士哉?雖然,孟嘗君亦能補過者也。齊國復強,不亦宜乎?」

    越王使其大夫子餘造舟。舟成,有賈人求掌為工,子餘弗用。賈人去之吳,因王孫率以見吳王,且言越大夫之不能用人也。他日王孫率與之觀於江,颶作,江中之舟擾,則枚指以示王孫率曰:「某且覆,某不覆。」無不如其言。王孫率大奇之,舉於吳王,以為舟正。越人聞之,尤子餘。子餘曰:「吾非不知也。吾嘗與之處矣,是好誇而謂越國之人無己若者。吾聞好誇者,恒是己以來多謏;謂人莫若己者,必精於察人而暗自察也。今吳用之,僨其事者,必是夫矣。」越人未之信。未幾,吳伐楚,王使操餘皇,浮五湖而出三江,迫於扶胥之口,沒焉。越人乃服子餘之明,且曰:「使斯人弗試而死,則大夫受遺才之謗,雖咎繇不能直之矣。」

    越人寇不韋避兵而走剡。貧無以治舍,徘徊於天姥之下,得大木而休焉安。一夕,將斧其根以為薪,其妻止之,曰:「吾無廬而托是以庇身也。自吾之止於是也,驕陽赫而不吾灼,寒露零而不吾淒,飄風揚而不吾栗,雷雨晦冥而不吾震撼,誰之力耶?吾當保之如赤子,仰之如慈母,愛之如身體,猶懼其不蕃且殖也,而況敢毀傷之乎!吾聞之水泉縮而潛魚驚,霜鍾鳴而巢鳥悲,畏夫川之竭、林之落也。魚鳥且然,而況於人乎!」郁離子聞之,曰:「哀哉是夫也!而其知不如一婦人也。嗚呼!豈獨不如一婦人哉?則亦鳥魚之不若矣!」

    東甌之人謂「火」為「虎」,其稱「火」,與「虎」無別也。其國無陶冶,而覆屋以茅,故多火災,國人鹹苦之。海隅之賈人適晉,聞晉國有馮婦,善搏虎。馮婦所在,則其邑無虎。歸以語東甌君,東甌君大喜,以馬十駟、玉二、文錦十純,命賈人為行人,求馮婦於晉。馮婦至,東甌君命駕虛左,迎之於國門外,共載而入,館於國中,為上客。明日,市有火,國人奔告馮婦。馮婦攘臂從國人出求虎,弗得。火迫於宮肆,國人擁馮婦以趨,火灼而死。於是賈人以妄得罪,而馮婦死弗寤。

    燕文公之路馬死,或告之曰:「卑耳氏之馬良,請求之。」辭曰:「野馬也,不足以充君駟。」公使強之,逃。蘇代之徒欲以其馬售,公弗取。巫閭大夫入言曰:「君求馬,將以駕乘輿也,何必近舍其所欲售,而遠取其不欲售者乎?」公曰:「吾惡夫自衒者。」對曰:「昔中行伯求婦於齊,高、鮑氏皆許之。謀諸叔向,叔向曰:『娶婦所以承宗祧,奉祭祀,不可苟也,惟其賢而已。』今君之求馬,亦惟其良而已可也。昔者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逃,堯弗強也,而卒得舜。甯戚飯牛以自售於齊桓公,桓公用之,而卒得管仲。使堯不聽許由,何以得舜?桓公不用甯子,何以得管仲?君何固焉!」

    晉獻公滅虞,置其俘於下陽,使士蒍監焉。其大夫多逃,士蒍弗禁。公聞之怒,召士蒍讓之。士蒍對曰:「君以是為可以充吾國之用也夫?夫彼虞公之臣也,皆嘗任虞公之事矣,食虞公之祿,而立虞公之朝,聞虞公之政,虞亡,不能救,虞公執而身隨之,君將焉用是為哉?」公曰:「吾懼其鄰國之之也。」士蒍笑曰:「若是,則臣滋惑矣。」公曰:「何哉?」士蒍曰:「往歲臣之裏有厲,卜之曰:叢為祟。於是集裏之老幼,召巫覡,具舟車,奉牲幣,羞桃茢,男女以班,舉叢而置諸衢。東裏之人利其器物而收之,因得厲焉,死者且過半。故廢社之土,不可以塗宮室;棄出之婦,不可以主中饋。鬼神之所遺也。今虞之賢臣,曰宮之奇、百里奚而已矣。宮之奇先虞公之亡而以其族去,百里奚與於俘,則君既入之秦矣,其他奚取焉?而必欲置之,曰無使適鄰國。君實欲善鄰,則曰愛厥苗,無遺莠可也。今君坐不安,食不甘,繕甲兵以睨四封,無歲不征,豈有他哉?求吾欲也。敵釁未生,無所用謀。如其弗欲,猶將納之,矧自往焉。如其用諸,適吾願也,君何怒為?」公曰:「善。」

    郁離子曰:鳥獸之與人,非類也。人能擾而馴之,人亦何所不可為哉?鳥獸以山藪為家,而豢養於樊籠之中,非其情也,而卒能馴之者,使之得其所嗜好而無違也。今有養鳥獸而不能使之馴,則不食之以其心之所欲、處之以其性之所安,而加矯迫焉,則有死耳,烏乎其能馴之也?人與人為同類,其情為易通,非若鳥獸之無知也,而欲奪其所好,遺之以其所不好,絕其所欲,強之以其所不欲,迫之而使從,其果心悅而誠服耶?其亦有所顧畏而不得已耶。若曰非心悅誠服,而出不得已,乃欲使之治吾國,徇吾事,則堯舜亦不能矣。」

    孫子自梁之齊,田忌郊迎之而師事焉。飲食必親啟,寢興必親問。孫子所喜,田忌亦喜之;孫子所不欲,田忌亦不欲也。鄒奭謂孫子曰:「子知蛩蛩濆虛之與蟩乎?蛩蛩濆虛負蟩以走,為其能齧甘草以食己也,非憂其將為人獲而負之也。今子為蟩,而田子蛩蛩濆虛也。子其識之。」孫子曰:「諾。」

    或問致人之道,郁離子曰:「道致賢,食致民,淵致魚,藪致獸,林致鳥,臭致蠅,利致賈。故善致物者,各以其所好致之,則天下無不可致者矣。是故不患其有所不至,而患其有所不安。能致而不能安,不如不致之亡傷也。粵人有學致鬼者,三年得其術,於是壇其室之北隅以集鬼。鬼至而多,無以食,則相帥以為妖,聲聞於外。一夕,其人死,而爇其室,鄰裏莫不笑。」

    韓垣之齊,以策於齊王,王不用。韓垣怒,出誹言。王聞而拘諸司寇,將殺之。田無吾見,王以語之,田無吾曰:「臣聞娵萌學擾象而工。北之義渠,以擾象之術幹義渠君,義渠君不答。退而誹諸館,館人曰:非吾君之不聽子也,顧無所得象也。娵萌赧而歸。醫胡之魏,見魏太子之神馳而氣不屬也,謂之曰:『太子病矣,不疾治,且不可救。』太子怒,以為謗己也,使人刺醫胡。醫胡死,魏太子亦病以死。夫以策幹人,不合而怨者,非也;人有言不察,恚而仇之,亦非也。臣聞之,江海不與坎井爭其清,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硜硜之夫,何足殺哉!」王乃釋韓垣。

    楚王問於陳軫曰:「寡人之待士也盡心矣,而四方之賢者不貺寡人,何也?」陳子曰:「臣少嘗遊燕,假館於燕市,左右皆列肆,惟東家甲焉,帳臥起居、飲食器用,無不備有,而客之之者日不過一二,或終日無一焉。問其故,則家有猛狗,聞人聲而出噬,非有左右之先容,則莫敢躡其庭。今王之門,無亦有噬狗乎?此士所以艱其來也。」

    秦楚交惡,楚左尹郤惡奔秦,極言楚國之非,秦王喜,欲以為五大夫,陳軫曰:「臣之裏有出妻而再嫁者,日與其後夫言前夫之非,意甚相得也。一日,又失愛於其後夫,而嫁於郭南之寓人,又言其後夫如昔者。其人為其後夫言之,後夫笑曰:『是所以語子者,猶前日之語我也。』今左尹自楚來,而極言楚國之非;若他日又得罪於王而之他國,則將移其所以訾楚者訾王矣。」秦王由是不用郤惡。

    杞離謂熊蟄父曰:「子亦知有烏蜂乎?黃蜂殫其力以為蜜,烏蜂不能為蜜,而惟食蜜,故將墐戶,其王使視蓄而計課,必盡逐其烏蜂,其不去者,眾嚌而殺之。今居於朝者無小大,無不視手瘃足以任王事,皆有益於楚國者也。而子獨遨以食,先星而臥,見日而未起,是無益於楚國者也。旦夕且計課,吾憂子之為烏蜂也。」熊蟄父曰:「子不觀夫人之面乎?目與鼻、口皆日用之急,獨眉無所事,若可去也。然人皆有眉而子獨無眉,其可觀乎?以楚國之大,而不能容一遨以食之士,吾恐其為無眉之人,以貽觀者笑也。」楚王聞之,益厚待熊蟄父。

    漢八年,高皇帝崩,呂太后臨朝聽政。大臣患匈奴之強,將與為和親,議使者。太后惡宦者中行說,欲去之,故使往焉。欒布諫曰:「陛下之所以使中行說者,不過以匈奴驕恣,必不能善待漢使,或留之,則非我所惜,從而棄之耳。臣獨以為不便。夫使所以達主命,釋仇講好,決疑解紛,卑不可以屈國體,高不可以激敵恚,察變應機以制事權,國之榮辱,己之休戚。非素所愛信而知其忠且亮者,不可遣也。今中行說,刑臣也。名不齒於國士,又陛下之所素惡。夫素惡於君,則不重其君;名不齒於國士,則不重其身。臣懼其泄國情而開敵釁也。」弗聽。欒布退謂辟陽侯曰:「子不力諫,北邊自此弗寧矣。昔鄭伯惡其大夫高克,弗能去,而使帥師以禦狄,次於河上,久而不召。眾潰,高克奔陳。《春秋》書曰:鄭棄其師。病鄭伯也。今使說也如匈奴,無乃棄說以及其介幣乎?昔晉之敗於邲也,先縠實往楚師;楚之敗於鄢陵也,苗賁皇實在晉。此古人之僨車轍也。上必悔之。」

    楚王患其令尹蒍呂臣之不能,欲去之。訪於宜申,宜申曰:「未可。」王曰:「何故?」宜申曰:「令尹,楚相也。國之大事,莫大乎置相,弗可輕也。今王欲去其相,必先擇夫間之者,有乃可耳。」王蹙然曰:「令尹之不足以相楚國,不惟諸大夫及國人知之,鬼神亦實知之,大夫獨以為未可,寡人惑焉。」宜申曰:「不然。臣之裏有巨室,梁蠹且壓,將易之,召匠爾。匠爾曰:『梁實蠹,不可以不易,然必先得材焉,不則未可也。』其人不能堪,乃召他匠,束群小木以易之。其年冬十有一月,大雨雪,梁折而屋圮。今令尹雖不能,而承其祖、父之餘,國人與之素矣。而楚國之新臣弱,未有間者,此臣之所以曰未可也。」

    趙人患鼠,乞貓於中山,中山人予之。貓善捕鼠及雞,月餘鼠盡,而其雞亦盡。其子患之,告其父曰:「盍去諸?」其父曰:「是非若所知也。吾之患在鼠,不在乎無雞。夫有鼠則竊吾食,毀吾衣,穿吾垣墉,壞傷吾器用,吾將饑寒焉,不病於無雞乎?無雞者,弗食雞則已耳,去饑寒猶遠。若之何而去夫貓也!」

    客有短吳起於魏武侯者,曰:「吳起貪,不可用也。」武侯疏吳起。公子成入見,曰:「君奚為疏吳起也?」武侯曰:「人言起貪,寡人是以不樂焉。」公子成曰:「君過矣。夫起之能,天下之士莫先焉。惟其貪也,是以來事君;不然,君豈能臣之哉?且君自以為與殷湯、周武王孰賢?務光、伯夷,天下之不貪者也,湯不能臣務光,武王不能臣伯夷。今有不貪如二人者,其肯為君臣乎?今君之國,東距齊,南距楚,北距韓、趙,西有虎狼之秦。君獨以四戰之地處其中,而彼五國頓兵坐視不敢窺魏者,何哉?以魏國有吳起以為將也。《周詩》有之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吳起是也。君若念社稷,惟起所願好而予之,使起足其欲而無他求,坐殲五國之師,所失甚小,所得甚大。乃欲使之飯糲茹蔬,被短褐,步走以供使令,起必去之。起去,而天下之如起者卻行,不入大梁,君之國空矣。臣竊為君憂之。」武侯曰:「善。」復進吳起。

    郁離子疾病,氣菀痰結,將?之。或曰:「痰,榮也,是養人者也。人無榮則中乾,中乾則死,弗可?也。」郁離子曰:「吁!吾子過哉!吾聞夫養人者津也,醫家者所謂榮也。今而化為痰,是榮賊也,則非養人者也。夫天之生人,參地而為三,為其能讚化育也,一朝而化為賊,其能讚天地之化育乎?是故俞跗、扁鵲之為醫也,浣胃滌腸,絕去病根,而阽死者生。舜、禹、成、湯、周文王之為君也,誅四凶,戮防風,剿昆吾,放夏桀,戡黎伐崇,而天下之亂載寧。其將容諸乎?容之無益,以戕人也。故蟲,果生也,蟲成而果潰。自我而離焉,非我已,其能養我乎?弗去,是殖賊以待戕也。從子之教,吾其不遠潰矣!」

    螇螰

    智伯圍趙襄子於晉陽,使人謂其守曰:「若能以城降,吾當使若子及孫世世保之。」守者對曰:「昔者中牟之郭圯,有螇螰墮於河,沫擁之以旋,其翅拍拍。厓見而憐之,遊而負之。及陸,謂厓曰:『吾與子百年無相忘也。』厓振羽大笑曰:『若冬春之不知也,而能百年無忘我乎?』今晉國惟無人而壅,女以天盈,盈而恃之,是壅禍也。壅禍恃盈,以蠆尾於人,天實厭之。晉陽朝亡,女必夕死。死予不寒,猶及見之。其何有於子及孫!」是夕,智伯為韓、魏所殺。

    郁離子曰:「人之度量相越也,其猶江海之於瀸泉乎。瀸泉之微,積而至於海,無以尚之矣,而海亦不自知其大也。惟其不自知其大也,故其納不已,而天下之大莫加焉。聖人之為德,亦若是而已矣。是故汧泉納瀸泉,池納汧泉,溝納池,澮納溝,溪納澮,川納溪,澤納川,江河納澤,而歸諸海。故天子,海也;公、侯、卿、大夫,江、河也,川、澤也;庶官,溪、澮之類;而萬民皆瀸泉也。瀸泉之於海,其相去也不亦大縣絕矣乎!而其勢必趨焉,其志之感,情之達,如氣至而蟲鳴也,如雨來而礎潤也。君人者,惟德與量俱,而後天下莫不歸焉。德以收之,量以容之。德不廣,不能使人來;量不弘,不能使人安。故量小而思納大者,禍也。汋谷之,不可以陵洪濤;蒿樊之谷,不可以御飄風。大不如海,而欲以納江湖,難哉!」

    介葛盧髽,白狄辮,皆朝於魯。遇於沈猶氏之衢,相睨而失笑。從者歸而語諸館,交訾焉。魯人使執渠略與蛣蜣以示之,弗喻。公山弗狃欲伐季氏,問於冉有,冉有曰:「盍召仲尼?」公山弗狃使召仲尼。或謂其人曰:「子之從夫子也,粲衣而鑿食。今將恒其故而豐其新矣,而召仲尼焉。至必授之政,將繩子以纆,子其悔哉。」乃陰嗾使者,易其禮,仲尼不至。將起師,冉有曰:「盍聞諸公乎?」弗聽。遂以費人攻季氏,問昭公焉。師入,驚公宮,季桓子挾公以登台,使行人辭諸費人曰:「先君之事,先大夫有之。雖然,盟主實有命。今斯之事君惟謹,君惠優渥,蔑有二命。二三子不念魯國,不謀於君,而怫臨以兵,其若君與社稷何?且吾聞之,鳶不嚇烏,袒裼不責夷踞,惟二三子圖之。」費人曳戈而走。公山弗狃出奔齊。君子曰:「公山之伐季氏也,其猶介葛盧之咻狄乎?雖欲召仲尼,卒蒙於其人而弗果。其無成也宜哉!」

    齊人伐燕,取其財而俘其民。王朝而受俘,喜見於色,謂其大夫曰:「寡人之伐燕,不戮一人焉,雖湯武亦若是而已矣。」大夫皆頓首賀。已而燕人畔,王怒曰:「吾之於燕民,盡心焉,一朝而畔,寡人德不足為與!」淳于髡仰天大笑,王怪而問之,對曰:「臣鄰之富叟疾,使巫禱於神,神告之曰:『若能活物萬,吾當為若請於帝,去爾疾,錫爾壽。』富叟曰:『諾。』乃使人蒐於山,羅於林,會於澤,得羽毛鱗介之生者萬,言於神而放之。罔罟所及,鎩翅而滅足者,嘈嘈聒聒,蔽野揜谷。明日而富叟死。其子往泣於巫曰:『神亦有乎?』問之,以實對。巫笑曰:『有是哉!是女實自,非神女也。』今燕之君臣相為不道,而民無故也。君伐而取其財,遷其居,冤號之聲,訇殷天地,鬼神無所依歸,帝怒不可解矣,而曰不戮一人焉。夫人饑則死,凍則死,不必皆以鋒刃而後謂之殺之也。《周詩》曰:『樹怨以為德』。君實有焉。而以尤燕民,非臣之所知也。」

    郁離子曰:「嗚呼!天下之亂也,天亦無如之何矣!夫天下之物,動者、植者、足者、翼者、毛者、保者,<角戢>々如也,沸如也,菶如也,森如也,出出而不窮,連連而不絕,莫非天之生也。則天之好生,亦盡其力矣。盡其力以生之,又盡其力以殲之,不亦勞且病哉?其生也非一朝,而其殲也在頃刻。天若能,如之何而為之?則亦不誠甚矣!」

    楚令尹病,內結區霿,得秦醫而愈。乃言於王,令國人有疾,不得之他醫。無何,楚大疫,凡疾之之秦醫者皆死,於是國人悉往齊求醫。令尹怒,將執之。子良曰:「不可。夫人之病而服藥也,為其能救己也。是故辛螫澀苦之劑,堿砭熨灼之毒,莫不忍而受之,為其苦短而樂長也。今秦醫之為方也,不師古人而以臆,謂岐伯、俞跗為不足法,謂《素問》《難經》為不足究也,故其所用,無非搜泄酷毒之物,鉤吻戟喉之草,葷心暈腦,入口如鋒,胸腸刮割,彌日達夕,肝膽決裂,故病去而身從之,不如死之速也。吾聞之,擇禍莫若輕,人之情也。今令尹不求諸草茅之言,而圖利其所愛,其若天道何?吾得死於楚國,幸也!」

    郁離子曰:「膏粱可以易豆羹,狐貉可以奪鋋絮,民情之常也。是故膏粱不足,豆羹可也;狐貉不足,鋋絮可也。野鳥繫於籠中而馴者,以食也。籠中之不如山藪,入其籠者知之。有童子側木檠而設食以誘鼠,多獲鼠。一夕,<辶兌>其一,遂不復獲鼠。今使持槲葉之衣、麥之餅而招於市,曰:『捨爾室,捐而服,而來與我共此。』則雖其子亦走而避矣。是故不情之事,大人不為之。」

    楚王好祥。有獻白烏、白鸜鵒、木連理者,羣臣皆賀。荀卿不來,王召而謂之曰:「寡人不佞,幸賴先君之遺德,羣臣輯睦,四鄙無事,鬼神鑒格而降之祥。大夫獨不喜焉,願聞其故。」荀卿對曰:「臣少嘗受教於師矣。王之所謂祥者,非臣之所謂祥也。臣聞王者之祥有三:聖人為上,豐年次之,鳳皇、麒麟為下。而可以為祥、可以為妖者不與焉。故凡物之殊形詭色而無益於民用者,皆可以謂之祥、可以謂之妖者也。是故先王之思治其國也,見一物之非常,必省其政。以為祥與,則必自省曰:『吾何德以來之?』若果有之,則益勉其未至;無則反躬自勵,畏其僭也,畏其易福而為禍也。以為妖與,則必自省曰:『吾何戾以致之?』若果有之,不待旦而改之;無則夙夜祗惕,檢視聽之所不及,畏其蔽也,畏其有隱慝而人莫之知也。夫如是,故祥不空來而妖虛其應。今三閭大夫放死於湘,鄢郢、夷陵皆舉於秦,耕夫牧子莫不荷戈以拒秦,老弱饋餉,水旱相仍,饑饉無蓄,雖有鳳皇、麒麟日集於郊,無補楚國之罅漏,而況於易色之鳥、亂常之木乎!王如不省,楚國危矣。」王不寤,荀卿乃退處蘭陵。楚遂不振以亡。

    齊伐燕,用田子之謀,通往來,禁侵掠,釋其俘,而吊其民,燕人皆爭歸之矣。燕王患之,蘇厲曰:「齊王非能行仁義者,必有人教之也。臣知齊王急近功而多猜,不能安受教;其將士又皆貪,不能長受禁。請以計中之。」乃陰使人道齊師要降者於途,掠其婦人而奪其財,於是降者皆畏,弗敢進。乃使間招亡民,亡民首竄。齊將士久欲掠而憚禁,則因民之首竄而言於王曰:「燕人叛齊。」王見降者之弗來也,果大信之,下令盡收拘降民之家。田子諫,不聽。將士因而縱掠,燕人遂不復思降齊。

    郁離子曰:「善疑人者,人亦疑之;善防人者,人亦防之。善疑人者,必不足於信;善防人者,必不足於智。知人之疑己而弗舍者,必其有所存也;知人之防己而不避者,必其有所倚也。夫天下之人,焉得盡疑而盡防之哉?智不足以知賢否,信不足以弭欺詐,然後睢睢焉,惟恐人以我之所以處人者處我也,於是不任人而專任己。於是謀者隱,識者避,哲者愚,巧者拙,廉者匿,而圓曲頑鄙之士來矣。圓曲頑鄙之士盈於前,而疑與防愈急,至於術窮而身憤,愈悔其防與疑之不足,不亦痛哉!」

    郁離子曰:「嗚呼!吾今而後知以訐為直者之為天下後世害不少也!夫天之生人,不恒得堯舜禹湯文王以為之君,然後及其次焉,豈得已哉?如漢之高祖,唐之太宗,所謂間世之英,不易得也,皆傳數百年,天下之生賴之以安,民物蕃昌,蠻夷向風,文物典章可觀,其功不細,乃必搜其失而斥之以自誇大,使後世之人舉以為詞曰:『若是者,亦足以受天命,一九有!』則不師其長而效其短,是豈非以訐為直者之流害哉?」或曰:「史,直筆也,有其事則直書之,天下之公也,夫奚訐?」郁離子曰:「是儒生之常言,而非孔子之訓也。孔子作《春秋》,為賢者諱,故齊桓、晉文皆錄其功,非私之也,以其功足以使人慕,錄其功而不揚其罪,慮人之疑之,立教之道也。故《詩》《書》皆孔子所刪,其於商周之盛王,存其頌美而已矣。」

    天地之盜

    郁離子曰:「人,天地之盜也。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惟聖人為能知盜,執其權,用其力,攘其功,而歸諸己,非徒發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執其權,用其力,而遏其機,逆其氣,暴夭其生息,使天地無所施其功,則其出也匱,而盜斯窮矣。故上古之善盜者,莫伏羲、神農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禮,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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