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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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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離子

    牧豭

    項羽既自立為西楚霸王,都彭城。狙丘先生自齊之楚,牧豭請見,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將見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見楚王,亦有說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萊,為天下除秦泰,分封諸侯,而為盟主,我將勸之以仁義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國之勳舊何?」狙丘先生不悅,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也者,家貧無豭,而為人牧豭。豭蕃,則主人喜而厚其傭,不則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焉。詰朝而放之,使其蹢躅於叢灌之中,鼻糞壤而食腥穢,籍朽翳薈,負塗以遊,則皆由由然不苦牧,而獲主人之歡,以不後臣之傭。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術,臣靳,欲專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其豭,主人怪之,恒不足其傭。於是為豭作寢處焉,高其垣,潔其櫓,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擇草以食之,不使啖穢臭。豭弗得逸,則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國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其志,則王喜;不得其志,則王不喜矣。遑恤乎其他?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聽,先生之福也;其或聽焉,而不待其終,則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衛鞅以帝王之道說秦孝公,終日不入耳。及以伯術語之,曾未移時,不覺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鮮不務近而忽遠。故非堯、禹,不可與言道德;非湯、武,不可與謀仁義。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與立功業、計政事者,非適戍之刑徒,則殺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與之論道德,行仁義,是何異於被鹿麋以冠裳,而使與人同飲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無乃抏先生之神,而無益於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猶霄壤也。仲尼歷聘諸侯,卒棲棲而無合,然後危於匡,困於宋,餓於陳、蔡之間,幾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時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竊惑焉。」君子謂狙丘先生有救時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識事勢也。

    夷門之癭人,頭沒於胛,而癭代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為用,郢封人憐而為之割之。人曰:「癭不可割也。」弗聽,卒割之,信宿而死。國人尤焉,辭曰:「吾知去其害耳。今雖死,癭亦亡矣。」國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惡春申君之專者,欲言於楚王,使殺之。荀卿聞之,曰:「是不亦割癭之類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國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則楚隨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癭也。」

    郁離子曰:「烏鳴之不必有凶,鵲鳴之不必有慶,是人之所識也。今而有烏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喜,亦莫不惡之也;有鵲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憂,亦莫不悅之也。豈惟常人哉?雖哲士亦不能免矣。何哉?寧非以其聲與?是故直言,人皆知其為忠,而不能卒不厭;諛言,人皆知其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為藥石,而有益於己,然後果於能聽;知諛言之為疢疾,而有害於己,然後果於能不聽:是皆怵於其身之利害而然也。是故善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見利害之實者,為能辨人言之忠與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當於其聞烏鵲之鳴也識之。」

    郁離子與客泛於彭蠡之澤,風雲不興,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魚蝦之出歿皆見,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無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樂也!吾得托此以終其身焉,足矣!」已而山之雲出如縷,不頃刻而翳日,風然薄石而偃木,鼓穹甚而雷力淵,輪旋而箕簸焉。客甚不能立,俯而噦,伏而不敢仰視,神逝魄奪如死,曰:「吾往矣,吾終身不敢復來矣!」郁離子曰:「世事亦若是也。夫千乘之君,坐朝而臨群臣,受言接詞,鮮不溫溫然。一朝而怒,莫敢攖其鋒。其何以異於水乎?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謂之儆不信,而死亡於夢寐者亡限也,無亦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乎?慎兢觀於呂梁,見其觸石而喣沬也,曳足而走,曰:吾何為冒是哉!沒齒而不涉。君子以為知畏,其賢於海賈遠矣。故三峽之驚湍,望而知其能覆舟也,而蹈之以死者,不有其生者也。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者,未嘗夫險者也。故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聖人不與也。言其知禍而弗避也。」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鮐而死,弗哭,司城子問之曰:「父與子有愛乎?」曰:「何為其無愛也!」司城子曰:「然則爾之子死而弗哭,何也?」對曰:「臣聞之,死生有命,知命者不苟死。鮐,毒魚也,食之者死,夫人莫不知也,而必食以死,是為口腹而輕其生,非人子也,是以弗哭。」司城子愀然歎曰:「好賄之毒,其猶食鮐乎!今之役役者,無非口腹之徒也,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甚矣!」

    瑕丘子既說秦王,歸而有矜色,謂慎子曰:「人皆謂秦王如虎,不可觸也,今僕已摩其須,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獨步也!然吾嘗聞,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徑尺而龜背,其下維千丈之谷,縣泉沃之,濕蘚被焉,無藤蘿以為援也。有野人負薪而越之,不留趾而達,觀者皆唶唶。或謂之曰:『是石梁也,人不能越,惟若能越之,得匪有仙骨乎?』使還而復之,其人立而睨之,則足搖而不能舉,目運而不敢矚。今子之說秦王,是未睹夫石梁之險者也。是故過瞿唐而不栗者,未嘗驚於水者也;視狴犴而不惴者,未嘗中於法者也。使先生而再三之,則亦無辭以教僕矣。」

    芻之市,見市子之騎而都也,慕之。顧無所得馬,歸而惋形於色。一夕,乃夢騎,樂甚。寤而與其友言之。其友憐而與俱適市,僦馬與之,騎以如陌。馬見青而風嘶而馳,駜然而驤,蹩然而若鳧。芻抱鞍而號,旋於馬腹之下,馬躍而過之,頭入於泥尺有咫。其友馳救之,免。歸而謂其子曰:「知命者有大戒,惟慎無乘馬而已。」

    郁離子曰:「石激水,山激風,法激奸,吏激民,言激戎,直激暴:天下之紛紛生於激。是故小人之作亂也,由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東西南北無所容也。故進則死,退則死,進退無所逃也,則安得不避其急而趨其緩也哉!夫人之有欲,如嬰兒之欲乳也。吾力不足以遏之,而又不能舒徐以開之,委曲以道之,乃欲以一介之微,挫其鋒於頃刻,是何異乎以唾滅火、以瓠捍刃也哉!聖人知其無益也,故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及其見陽虎也,則應之曰:『諾,吾將仕矣,而不與之爭也。』陳恒弑其君,告夫三子,不可,則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而不與之辯也。夫如是,何激之有哉?是故鯀堙洪水,禹乃導而疏之,然後地平,天成之功不在鯀而在禹,何也?激不激之謂也。」

    楚俗尚鬼。鬼實弗神也,而其巫謀神之,乃陰構於邑俠,請以其利共。邑俠以其情通於國俠,故得悉聞有司之事與訟獄之勝負,驗如響。有不用巫言,則事之已右者必左,已左者必右。於是楚人之奉巫,過於奉王令,寧違王禁,而不敢違巫言。王聞之怒,命司馬戮巫而焚其祠,國人大噪,相與為訛言。於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群小巫並起為讙,遍國中皆稱鬼。王與令尹謀盡殺巫,以問熊蟄父。熊蟄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於禍福,彼方興用鬼,而吾驟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謂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於微而積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戶無事,而況楚國乎?有事莫不諉諸鬼,則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襜禍而不避亢,亢而後昭其詐,則不戶說而喻,然後明正其法,蔑敢違矣。」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復其祠,國有事,亦請焉。而大選縣公,平庶獄,寬徵役,絕請謁,黜貪墨,國、邑之俠皆屏跡。巫言多不中,民始懈。會鄙有西師,王集其國老以祈巫,巫不得先聞,而失其辭。王以詰國老,國老愕,弗能對。乃屍巫而爇鬼,無一人敢復言鬼。

    公孫無人

    柳下惠之弟蹠盜於魯,魯人患之。公孫無人謂展季曰:「舜父瞽瞍而弟象,舜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有諸。」展季惻然,無以應。明日而之盜蹠,盜蹠環甲兵以自衛,揖其兄以入,還而坐,揚揚然問曰:「聖人之聚人有道乎?」展季曰:「有。」請問之,曰:「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財。德久則懷,政弛則散,財盡則離。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財。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則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惡。聖人兼此三者,而弗顛其本末,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盜蹠怫然曰:「我之聚人也異於是。驅之以白刃,漬之以赤血,從我者與之,其不從我者屠之,焚燒其室廬,芟剪其妻孥,蕪其土田,割其愛恩,斷絕其顧念,使之不奪不食,舍我奚適。吾將以是橫行於天下,而非若長者之迂也。」展季啞然而返,曰:「始吾謂人無不肖,皆異於禽獸,由今觀之,殆不若矣。」遂隱於柳下,而別其族曰柳下氏。

    僰人養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規旋矩折,應律合節。巴童觀而妒之,恥己之不如也,思所以敗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張而猴出,眾賓凝貯,左右皆蹈節。巴童佁然揮袖,而出其茅栗擲之地,猴褫衣而爭之,翻壺而倒案,僰人嗬之不能禁,大沮。郁離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師戰者,蠢然而蟻集,見物則爭趨之,其何異於猴哉!」

    郁離子曰:「人莫不親其父母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親其父母也;莫不愛其子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愛其子也:故有殺人之父母與子而不顧者。及其父母與子之死,則不堪其悲,是其良心之未亡,猶可道而之善也。人有不能孝於父母而鍾愛其子者,不思父母之於己亦猶己之於子也,是其良心雖亡,而猶有存者,亦未至於不可道而之善也。是故聖人立教,因其善端而道之,使之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生之者天地父母,而成之者君師也。不然,名雖曰人,與禽獸何別焉!」

    熊蟄父謂子離曰:「今有病渴而刺漆汁以飲之,可乎?」曰:「不可。」「育魚於池而患獺,則毒其水,可乎?」曰:「不可。」曰:「然則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王患民賦之不均也,而用司馬發。司馬發極人力之所至,務盡收以為功,見利而不見民。民入不足以為出,老弱餓殍,田野荒虛,而王未之聞也。王患敵寇之未弭也,而用樂和。樂和說士卒以剽掠,見兵而不見民,民視之猶虎狼,所過妻孥不保,而王未之知也。是何異乎刺漆汁以止渴、毒池水以禁獺哉?王如不寤,吾恐民非民,而國非王國矣。」

    石羊先生倚楹而歎曰:「嗚呼!予何為其生乎!人皆矣矣,我獨離離;人皆養養,我獨罔罔。謂天之棄之乎,則比人為有知;謂天之顧之乎,則何為使予生於此時?時乎命乎,我獨於罹;東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歸?獨不如魚與鱉乎,潛居於坻;又不如鴻與雁乎,插羽而飛。何不使之為土為石乎,而強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癢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寇之貨,陷之以不測之機。」於是悲風振天,四野淒涼,浮雲不行,霰雪交零,日月為之無光七日。

    郁離子曰:「小人其猶膏乎?觀其皎而澤,瑩而媚,若可親也,忽然染之,則膩不可濯矣。故小人之未得志也,尾尾焉;一朝而得志也,岸岸焉。尾尾以求之,岸岸以居之。見乎聲,形於色,欲人之知也如弗及。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

    岷山之鷹既化為鳩,羽毛爪觜皆鳩矣,飛翔於林木之間,見群羽族之翪然集也,篸然忘其身之為鳩也,虺然而鷹鳴焉,群鳥皆翕伏。久之,有烏翳薄而窺之,見其爪觜羽毛皆鳩,而非鷹也,則出而噪之,鳩倉皇無所措。欲鬥,則爪與觜皆無用,乃竦身入於灌。烏呼其朋而逐之,大困。郁離子曰:「鷹,天下之鷙也。而化為鳩,則既失所恃矣,又鳴以取困。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

    莒比離公城莒視絳都,正輿大夫諫曰:「晉,天下之大國也,而作絳都,三年然後成,民猶弗堪,而況於莒乎!蕞爾國於晉不百一,以一企百,何異乎以羔服象乘乎?且城成而與守者,民也。悉莒國之人,不直晉一邑,而矧敢視絳,苟有事焉,民集於一隅,三則否矣。」乃損而參之,盡役其老幼,五年而不畢。楚師伐之,民不戰而潰。君子謂莒比離公之智不如蟻。蟻計其徒之多寡以作室,有戒則徙,徙各執其事。有蚳者負其蚳,無相以也。今為國而不量其力,不喪何待!

    郁離子曰:「食主於療饑,其功在飽,而甘旨不與焉;衣主於禦寒,其功在暖,而華飾不與焉。飽、暖,主也;甘旨、華飾,客也。言文而不信,行詭而不實,是專事為客而亡其主也,是猶構九成之樓而以竹柱也。嗚呼!人之於事也,能辨識其何者為主,何者為客,而不失其權度,則亦庶幾乎寡悔矣夫。」

    屠龍子失馬而治廄,人曰:「晚矣。」屠龍子曰:「折肱而學醫,未晚也。昔者齊桓、晉文公皆先喪其國,而後歸為五伯。越王句踐棲於會稽,而後滅夫差,作諸侯長。知武子囚於楚,而後歸相晉侯,光復先君之業。孫子刖足而後為大國師,破軍斬將,威動天下。伍子胥喪家出奔,而後入郢,復其父兄之仇。范雎折脅拉齒,棄於簀中,而後相秦,斬魏齊。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際,孰不謂其當與枯荄落葉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輝煥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向使其甘於危亡而自暴也,則亦已矣。如七月之旱,禾不生矣,猶可芟而望其穞。若以為晚而遂棄之,田卒荒矣。」數月而馬歸,人服其識。

    齊宣王與盼子遊於囿,出鳥獸魚鱉而觀之,見其馴狎而不驚也,洋洋然有喜色。盼子問曰:「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王曰:「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盼子曰:「王必以山林處其狐狸猴猿,沼處其魚鱉,而澤處其鴻雁乎?」王曰:「然。」盼子曰:「王必以肉飽其虎豹,果飽其猴猿,稻粱飽其鴻雁,雞鶩飽其狐狸乎?」王曰:「固然。」盼子曰:「使虎豹一日無肉,猴猿一日無果,鴻雁一日無稻粱,狐狸一日無雞鶩,則王能安之乎?」王曰:「不能也。」「今欲以澤沼處虎豹、狐狸、猴猿,而山林處鴻雁、魚鱉,則王能馴之乎?」王曰:「不能也。」曰:「然則王之所以處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所矣,彼必感王之德,而知所以報王矣。今濟與洸鬥,河、濟、洸、泗同溢,民庶流離,無人以拯之,臣請舉豹;三晉合兵伐我,侵車東至阿,無人以治之,臣請舉虎;瀛博之間海溢,水冒於城郭,無人以疏之,臣請舉鱉;四郊多壘,烽火不絕,狗偷鼠竊,乘時而興,無人以治之,臣請舉狐;戎卒相持,千里饋餉,禾黍不登,倉廩空竭,無人以理之,臣請舉雁;禮典違闕,紀法失守,敵國使至,無人以應之,臣請舉猴;忠信不孚,民隱其情,斷獄多辟,無人以明之,臣請舉猿;力本無貲,草萊滋蔓,田野荒蕪,無人以辟之,臣請舉狸。而王可以坐鎮齊國矣。」王勃然色變。盼子曰:「王無怪也。臣以為王不惜桑麻之地以為山林沼澤、不惜人食以養禽獸者,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今皆不可,則必於人乎取之。而王之待士,未見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未見有處之必以其處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則王之所重輕,人知之矣,而又欲繩之以王之徽纆,範之以王之矩度,強之以其所不能,迫之以其所不願,則任王之事者,非圖餔啜,則有所不得已焉耳,而欲望其悉心竭力,與王共治齊國,是何異乎築枯籜以防水,鑽朽木以取火哉?」於是宣王豁然大寤,投案而起,下令放禽獸,開沼澤,與民共之。禮四方之賢士,立盼子以為相。齊國大強,秦楚致霸,盼子之力也。

    蛇蠍

    楚人有見蛇蠍而必殺之者,又有曲為之容而惟恐人之傷之者。或曰:「斯二者孰是?」郁離子曰:「其亦殺之者是,而容之者非耳。」或曰:「人有害於人,傷成而受罪,律也。今蛇與蠍未嘗傷人,而輒殺之,不已甚乎?」郁離子曰:「是非若所及也。夫人與物之輕重,較然殊矣。蟲蛇之無知,而欲以待人者待之,不亦惑乎?昔者周公命庭氏射妖鳥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又命硩簇氏掌覆妖鳥之巢,著為典訓。故孫叔敖見兩頭之蛇,殺而埋之,其母以為陰德,君子不非焉。況毒人之蟲,中之者不死則痍,而曰必待其傷成而後可殺,是以人命同於蟲蛇,其失輕重之倫不亦甚哉?近世之為異端者,以殺物為有罪報,而大小善惡無所別。故見惡物而曲為之容,私於其身為之,而不顧其為人之害,其操心之不仁可見。吾故曰:是非若所及也。」

    吳王夫差與群臣夜飲,有鵋其鳴於庭,王惡,使彈之。子胥曰:「是好音也,弗可彈也。」王怪而問之,子胥曰:「王何為而惡是也?夫有口則有鳴,物之常也,王何惡焉!」王曰:「是妖鳥也,鳴則不祥,是以惡之。」子胥曰:「王果以為不祥而惡之與,則有口而為不祥之鳴者,非直一鳥矣。王之左右皆能鳴者也,故王有過則鳴以文之,王有欲則鳴以道之,王有事則鳴以持之,王有聞則鳴以蔽之,王臣之順己者則鳴以譽之,其不順己者則鳴以毀之。凡有鳴必有為,故其鳴也,能使王喜,能使王怒,能使王聽之而不疑。是故王國之吉凶惟其鳴,王弗知也,則其不祥孰大焉?王胡不此之虞而鳥鳴是虞?夫吉凶在人,禽鳥何知?若以為不祥,則慮而先為之防,求吾闕而補焉,所益多矣。臣故曰是好音也。」

    屈子謂楚襄王曰:「王之所以愛靳尚者,謂其善任使令與夫國王國、民王民也。靳子有事焉,非王言不獲,是楚人之聽於靳子也以王故。然則靳子無王不可也,而王亦何賴於靳子哉?今王委國靳子,食不由靳子則不甘於口,衣不由靳子則不安於體,出號令不由靳子則王心惘然,以為不足,臣竊惑焉。昔商王受之任蜚廉、惡來輩也,惟王之所欲而奉之,揣王之心,度王之意,多方以迎合,自以為大忠於王,而不知為王集天下之怒。牧野之聚,王亡而身與之俱,亦何益哉?今靳子不鑒往轍,而王蠱是裕。王忱有德令,則靳子收其恩,曰:『余實為之。』民弗堪命,則曰:『余將若王何!』利究於下,而怨歸於上,臣恐楚國之非王國也。」襄王大怒,放屈子於湘江之源。屈子去楚,楚乃大弱於秦。

    熊蟄父居楚,有見聞必言,不待王之問也。及其之宋,宋王雖問之,弗言。或曰:「宋王之待先生,不薄於楚王,而先生或言焉,或不言焉,無乃異乎?」熊蟄父曰:「子亦嘗學樂乎?鼓鍾縣矣,和之以琴瑟,間之以笙磬,合止敔,然後八音諧而簫韶成矣。今有陳箏築笛缶,間以鐃鈸,和以羯鼓,雖有鳴球磬管,其可以雜奏乎?是故雷不鳴於啟蟄而鳴於日至,則天道變;雞不鳴於向晨而鳴於宵中,則人聽惑。」

    郁離子曰:「勸天下之作亂者,其招安之說乎?非士師而殺人謂之賊,非其財而取諸人謂之盜。盜賊之誅,於法無宥。秦以苛政罔民,漢王入關,盡除之,而約三章焉:殺人、傷人及盜而已。秦民果大悅,歸漢,漢卒有天下。由是觀之,豈非他禁可除,而惟此三者不可除乎?天生民,不能自治,於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殺之權,使之禁暴誅亂,抑頑惡而扶弱善也。暴不禁,亂不誅,頑惡者不抑,善者日弱以消,愚者化而從之,亦已甚矣,而又崇之以爵祿,華之以寵命,假之以大權,使無辜之民不可與共戴天者,釋其仇而服事焉,是誠何道哉!遂使天下之義士喪氣,勇士裂眥,貪夫悍客攘臂慕效,以要利祿。故曰『勸天下之作亂者,招安之說』,而世主弗寤也,悲夫!」或曰:「然則舞幹羽而苗格,非與?」曰:「甚哉俗儒之梏於文以誤天下也!《舜典》曰:竄三苗於三危。又曰:分北三苗。夫竄與分北,皆非撫納降附之詞也,則豈因其來格而遂為之哉?非人情也,聖人豈為之?必也以兵臨之,而後分北。其來格者安之,頑不悛者竄之耳。又況幹羽非特文舞,則非曰誕敷文德,而遂弛其伐苗之謀明矣。皋陶曰:苗頑弗即工。帝念哉,念茲在茲。則有虞之君臣不頃刻而忘苗,可想而見。豈若後世衰微偷惰之君臣,以姑息為幸,而以勸賢之爵祿勸天下之大憝哉!」

    盜犨以如芒之鉤,繫八尺之絲,鉤牛舌而牽之,宵夜而牛隨之行,莫之違也。故世之善盜牛者稱犨焉。郁離子曰:「是所謂盜道也。中其肯,扼其害,操其機而運之,蔑不從矣。」石羊先生曰:「此古人制盜之道也。今人弗能也,盜用之矣。」

    罔與勿析土而農耨,不勝其草。罔並以焚之,禾滅而草生如初。勿兩存焉,粟則化而為稂,稻化為稗。胥顧以餒,乃俱訴於後稷曰:「穀之種非良。」問而言其故,後稷曰:「是女罪也。夫穀由人而生成者也,不自植也。故水泉動而治其畝,靈雨降而播其種,蜩螗鳴而芸其草。糞壤以肥之,泉流以滋之。其耨也,刪其非類,不使傷其根;其植也,相其土宜,不使失其性。潦疏暵溉,舉不違時,然後可以望有秋。今女不師諸先民,而率由乃心,以遏天生;乃弗懲爾躬,而歸咎於種之非良,其庸有愈乎!」

    汪罔之國人長,其脛骨過丈,捕獸以為食,獸伏,則不能俯而取,恒饑焉。僬僥之國人短,其足三寸,捕蜩以為食,蜩飛,則不能仰而取,亦恒饑焉。皆訴於帝媧,帝媧曰:「吾之分大塊以造女也,雖形有巨細,而耳、鼻、口、目、頭、腹、手、足、心、肝、腑、腸、毛孔、骨節無彼此之多寡也。長則用其長,短則用其短,不可損也,亦不可益也。若核之有仁,幺乎其微,而根幹枝葉,莫不具矣。若卵之有殼,塊乎其冥,而羽毛觜爪,無不該矣。今女欲為核之仁乎?卵之殼乎?是在女矣,非吾所能與也。」

    神仙

    虺韋問於羅離子奇曰:「或稱神仙,有諸?」曰:「有之。」曰:「何以知之?」曰:「以物。」請問之,曰:「狐,獸也;老楓,木也,而皆能怪變。人,物之靈,夫奚為不能怪變?故神仙,人之變怪者也。怪可有,不可常,是故天下希焉。」曰:「神仙不死乎?」曰:「死。」曰:「何以知之?」曰:「天以其氣分而為物,人其一物也。天下之物異形,則所受殊矣。修短厚薄,各從其形,生則定矣。惟神仙為能有其受,而焉能加之?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天者,眾物之共父也。神仙,人也,亦子之一也。能超乎其群,而不能超乎其父也。夫如是,而後元氣得以長為之主;不然,則非天矣。」

    郁離子曰:「貪與廉相反,而貪為惡德。貪果可有乎?匹夫貪以亡其身,卿大夫貪以亡其家,邦君貪以亡其國與天下,是皆不知貪者也。知貪者,其惟聖人乎!聖人之於仁義道德,猶小人之於貨財金玉也。小人之於貨財金玉,無時而足;聖人之於仁義道德,亦無時而足。是故文王、周公、孔子,皆大聖人也。文王視民如傷,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以夜繼日,坐而待旦。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聖人之貪於仁義道德若是哉!故以其貪貨財金玉之心,而貪仁義道德,則昏可明,狂可哲,而人弗能也。故於貨財金玉則貪,而於仁義道德則廉,遂使天下之人,專名貪為惡德而惡之,則小人之罪也。」

    管豹問曰:「人死而為鬼,有諸?」郁離子曰:「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則必有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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