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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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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滞留科隆城她对我发指令狂欢夜会上我目击魔幻景Ⅰ

    想必,那个折磨莱娜塔的恶魔使她蒙受的不单是痛苦,也还有绝望,正是这绝望取代了那些让她心醉神迷的希冀,也正是这些痛苦、希冀与绝望的轮番进攻,造成了她身心衰竭,仿佛大病一场,病得很久,很重,症状难以查清。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在我们白白等待亨利希伯爵的那一夜过去之后,莱娜塔处于全身疲乏毫无力气的状态,连从床上坐起身都不行,她不能挥动右手,她说她的头脑里仿佛扎进了一根尖钉,这样,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度过了好几天。而去服侍一个生病的女士,就像医院的护士那样喂她吃喝,就像喂着体弱的婴孩那样哄她快快沉入那困倦欲眠的梦境,藉此护卫她那脆弱的神经,利用自己那贫乏的医药知识为她寻找一些可以减轻疼痛的药品————为她去作这样的操劳,对我来说可是一个莫大的幸福。尽管莱娜塔接受我的效劳时还带有她所惯有的那女皇般的轻慢,可是从她的眼神来看,从她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的话语来看,我有权断定,她很看中我的忠诚与我的操心,而这也就是对我不久前所蒙受的所有磨难的一种犒赏,绰绰有余的犒赏。在与莱娜塔相处那最初的五天过去之后————那五天简直就像悬崖之间永不消停的瀑布————终于降临了于我而言的平和而宁静、忧郁但甜蜜的日子,这些日子彼此是那样的相仿,以致于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天,好像是在几个不同的镜面被映现的一天。

    如今,当我的思绪飘回到那些时日,我就感觉到,一股怅惘之情像鸟爪一样抓扯着我的心,我真想向主倾诉怨言,承认这回忆的机能乃是他给我们的那些赐予中的最无情之物。然而,尽管如此,我现在还是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描写那些时日的奇遇,哪怕是三言两语。那几个房间,我们全部悲剧性命运就在其中孕生的空间,那作息日程,在风风雨雨中一直恪守不移,直到我们俩第一次分手那可怕的时刻降临————总是引发我去追忆去描述当年的奇遇。

    莱娜塔并未与我谈起她那仿佛就住在科隆的亲戚,也未曾谈及她那要抛开我的愿望,所以我就很下一番功夫去张罗,为她安排了一个尽可能更为舒坦更富情趣的栖身之地。我从二楼的三个房间里挑出一间给她,那一间本是玛尔塔为她的那些老主顾中最高贵的房客特备的,因而她把这一间装饰得多少有几分华丽。在一进门靠右手的墙边,在不太高的台基上————不过走上这个台基也得跨越三级台阶————摆放着一张很漂亮的木床,床架也是木质的,床架上罩着半个天盖形的幔帐,那幔帐是用花布做成的,枕头上都套上了带有花边的枕套,被褥则是缎子面的。这间房里另一个重要的设备就是那壁炉,它是由彩色瓷砖砌成的,这可是一件不常见的东西,即便在米兰你也并不总能遇上的。外墙边立放着一个很大的衣橱,门上雕花,带镶嵌的;两扇窗子之间是一张桌子,也挺好看,桌腿弯成弧形,而床后的墙角里置放着端端正正的供台。给这间房平添光彩的还有椅子,读经桌与一面偌大的意大利穿衣镜,它挂在进门的左手。这环境,我现在追忆起来都历历在目,此时此刻,就在我写出这几行文字之际,我总觉得,只需一站起身,一推开门,我马上就又走进莱娜塔的房间,而立即见到她,见到她低垂着头,把脸埋在那张由旋制的木板做成的读经桌上,或者,她伫立在窗口,把脸颊紧紧地偎依到窗上那冷冰冰的玻璃环上。

    把莱娜塔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隔开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这过道通向那装有顶篷的回廊。那回廊很长,围住了整栋房子的一半,从回廊上沿楼梯可以径直走到下面,而不用穿过一楼;我住的这一间,是玛尔塔为那些不太有钱的过路人而备的,房间内家具摆设相当简陋,但比起街上那些专做旅客生意的旅店来说,这房间毕竟还是要好些,明亮些。除了这两个房间,归我们支配的还有一个房间,那间很小,与我们各占用的那两间都不相通,从屋内的楼梯口可径直进入这个小房间,我们起初并没有想到要用上这间斗室,我之所以把这一间的房钱也支付了,乃是想在这二楼上躲避开任何邻居。的确,在这栋僻静的小楼房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玛尔塔,这个女人倒是喜爱聊天,但要把房客强行拉扯到自己身边去闲聊一通————她还不那么情愿,于是,我们俩,即使置身于喧哗与闹腾的科隆城,也是与人们隔开而独然栖居,这份清寂,并不亚于那置身于巴比伦神魔的森林之中的马尔林当时的处境。

    玛尔塔这老太婆确信,我这是偕同年轻的爱妻来故城美滋滋地欢度蜜月,自然,她根本就不曾生出疑心:我们是在怎样奇怪地打发时光。她从我手中得到慷慨的房租之后,挺乐意也真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种服务,完成我的各类委托,并且还尽力改善我们的膳食:清晨,在早餐时我们总能享用煎蛋、香肠、奶酪、煮鸡蛋、烤熟的板栗,刚出炉的椭圆形白面包;晚上呢,在正餐之前,作为晚茶,我们通常能得到羊肉、猪肉、鹅肉、鲤鱼、虾;我本人在晚餐时还总得到一瓶葡萄酒,莱茵牌的,或者是马利瓦西牌的。我不想与这座城里的任何故旧恢复交往,这一点曾使玛尔塔十分惊讶,她不止一次地劝说我去拜访一下现今已属老朽的奥特弗里德·格拉尔德,他是我当年的恩师,可我却恰恰相反,严厉禁止她向任何人披露我现在正在科隆逗留。顺便说一下,看来,玛尔塔并没有坚定地执行我的这一吩咐,因为有时在街上就有人试图对我表示问候,在那些人中间我也认出某些故旧,不仅有先前的酒友,甚至还有当年的同窗,他们后来留校成了硕士,不过,我总是让人家明白,正在对我行鞠躬礼致意的那一位是认错人了。

    莱娜塔患病期间以及她病愈复原的最初阶段,我与她是在交谈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她倒是挺愿听我讲讲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对我在过去的生涯中竟有机会见识到那么多的东西深感惊讶。有时,她用她那纤柔的手指温存地触摸我的脸,一边还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小男孩:“鲁卜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聪明鬼,大学者!”不过,在相当长的期间我们俩都未曾用片言只语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没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没有去暗示那充满敌意的、恐吓过莱娜塔的恶魔的势力,而在它们重又作祟之际————这情形后来发生了好几回————我们不得不在黄昏里,在黑暗中,再次听到那耳熟的敲墙声,我们就赶紧把壁炉中的火苗儿吹旺,开始去谈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来那敲击声自个儿也就消停了。顺便说说,有时候,那些不见形体的敌人以其明显的在场而营造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氛围,这氛围不仅使我发窘,也使莱娜塔尴尬。在那种情形中,她就不打发我回我自己的房间就寝,而允许我留下与她一起过夜,有时坐在她的床头,有时则再度与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与一位女子,我们彼此间仍旧还保持那“格格不入”的状态。我甚至在这种着实折磨人的亲近中发现一种特别的甜蜜,一种特殊的美,就像有人尽兴地享受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体时所产生的快感,已经失去知觉的肉体在被切割时反倒能产生那种快感。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

    在我们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时日,在我们俩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莱娜塔沉入苦闷悲观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时,我们俩就交换角色,就像击剑比赛中对手交换位置————我成了听众,而莱娜塔却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忆来安慰自己同时也折磨自己。让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当年我们俩怎样在她的房间里,在两支烛光下,拉上窗帘,彼此间相向而坐,饮着一杯又一杯马利瓦西亚牌葡萄酒————莱娜塔在禁食时很乐意喝葡萄酒————几乎通宵达旦地厮守着,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那时,莱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温旧情,又与我大谈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给我披露有关他的新而又新的细节。描述他的眼睛、眉毛、头发与身体,复述她所记住的他的话语,叙述他们俩当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与他曾经如何温存如何亲热,并且把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么详尽,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拨成灼热的火焰。这莱娜塔常常是在一开始先把我与她的那位恋人相比较,把我的心灵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与她的马迪埃尔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圣洁崇高,加以两相对照,当着我的面这样贬损我而褒扬他,这一举动让她获得了极大的享受。话语的汹涌奔突常常在莱娜塔那儿再次转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泪,泪水从她的两颊滚滚而下,径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脚酒杯而与葡萄酒混为一体,于是,我们俩就那样饮着这马利瓦西亚与眼泪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我把气息奄奄的莱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则跪伏在她的床头,一边哭泣着,一边吻她的脚、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摆。

    我们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一周左右,我现在认为,当时要再这样下去,我的心脏也承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心疼所生的紧张。然而,莱娜塔身上的这种忧郁与悲伤情绪狂潮的发作,后来突然地中断了,就像它当初突然间生发起来一样,那是一个星期日,她几乎在圣·使徒教堂跪了一整天,晚上呢,她极其残酷地、劈头盖脑地对我指责了一通,星期一清晨,她的心境则由阴转晴,转而显示她的温存与亲热,尽管从所有迹象都可看出,这温存、这亲热乃是佯装出来的,这一天她一反常态,不再去做弥撒,而是邀我出门散心,就像前些时日那样,同去莱茵河岸。我陪她而去,但心情并未轻松,的的确确,我们俩在科隆相厮守的那些时光,仅仅是先前的那种友情的一种返照,不过是不久前那种亲情的一种赝制。莱娜塔这女子完全不擅撒谎,尽管她————这一点我时常得以确信————多次述说那些不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每当她在心里编撰出一个谎言之后,她的那种装相本身竟是那么清楚地暴露自身,这种自我暴露的装相在人心中激起的就并不是愤怒,而只能是怜惜。不过,我没让她看出,我已注意到她这舞台上的戏耍,而是期待着,这场戏一开场究竟怎么演下去,我等着,等着,有一次,莱娜塔终于在说了一段内容驳杂但并无多大意义的话之后,就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请你回答我,你果真深深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的灵魂?”

    我以发誓让她相信,我深深地爱着她,我琢磨她作这种发问的意图是什么。但是,莱娜塔在好几次要求我对她的疑问作亲口证实之后,并不想更为详细地谈论这个问题,而只是继续对我展示她那显然是矫饰了的温柔。

    早上,对啦,那是星期二早上(马上就可看出,我何以这么准确地记得这事发生的日子),莱娜塔突然开口要我给她一笔钱,我赶紧掏出一些金币给她。可是她仅仅拿走几块约阿希姆斯泰勤产的银币,披上风衣,就出门了,还特别严厉地下令禁止我尾随。尽管我再次没履行她的禁令,但她这一回却得以成功地把我给甩开了,她成功地逃出了我这随时随地严格监视着一切的、密探一般机警的视线,在商场附近的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突然消失了。我不得不怀着愈来愈增强的不安,形影孤单地等待着她。等待中,我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些可怕的念头,疑心她这是把我给抛弃了,只是到了黄昏降临时,她才在我眼前露面,她非常疲倦,脸色特别苍白,随身带回一只不太大的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见到终于回来的莱娜塔,我的心头顿时充盈着一种完全是孩子般的高兴,但即便这种高兴也不能淹没我心底犹存的那狡猾的好奇之声。

    一反平日的派头,莱娜塔一进门就问有什么可吃的,接着,她又欲喝葡萄酒。过后,她又寻思出另一些可用来延宕时间的花样,有意拖延她早已深思熟虑过的一场谈话的开场,及至暮霭开始降临————这黑暗总能壮人胆量,她才启开她那两片嘴唇————并非没有几分庄重神情————开始了这场谈话。她大约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看得很明白,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的心整个儿在泪水里穿行。看来,要么把我放进棺材;要么,就是由于我已变得这么丑,连我自己都不会去想在我的恋人眼前露面。应当在这二者中择定一个目标:要么活着————那样,就得去操心怎样生存;要么死去————那样,就得诚实地委身于死神。不过,你是知道的,你是看得出来的,你也早就明白,只有亨利希与我在一起,那时我才能够活下去。欲使心灵复活,我得听见他的声音;要想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足矣。与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行,那时苍天本身也会为我洞开,但要是没有他我呼吸都困难,就像鱼儿落在干枯的河岸。我应当找到亨利希,他会对我说出,我这个人命中注定的是活下去还是去死。可是,我们究竟该上哪儿去,在全德国的大地上去寻找一个人,何况这个人又是那样地威力无比,能量过人,他可以不置身于人间?即便为寻他而跑遍城市与乡村,这又是不是像为了发现一根失去的丝绒而去翻遍整个干草垛那样,是一场徒劳?去进行这种尝试,这是不是明摆着的一种痴妄之举,无异于对上帝本人也实施诱惑?”

    我被莱娜塔的这一席话语的清醒与逻辑性而深深震惊,能说出这些话的,要是在另外的年月里也只能是一个出色的经院哲学家,震惊之余,我回答她说,我认为她的这一番思索是正确的,而我现在等着的便是她从自己的这一连串的“缘由”中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这时,莱娜塔的嗓门变得更为激动,表情也显得更有灵性,她是这样谈开了:

    “你也看到了,鲁卜列希特,我过去常常祈祷。我把我所会说的祷告词全部呈送给造物主,我许下一个女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也许甚至是更多的誓愿!可是,主对我的怨诉充耳不闻,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帮我,我应当去投靠的也只有那一个。不过,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同意去用那些死有余辜的罪孽玷辱自己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交给亨利希,而他是————光明的,他是————纯洁的,任何阴暗之物都不得与他接触。因而,你,鲁卜列希特,你这位已经发誓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就应当去承担这一罪孽,去承揽这一牺牲。

    起初,我并没有彻底明白她的这一番话,于是又向莱娜塔追问了一句,她心中所思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她一心所信赖的那一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莱娜塔仅仅神秘兮兮地盯着我,仅仅把她那双大眼睛向我贴近,一个词儿也不吐出,直到突然间我终于参悟出来并叫喊出声:

    “你这说的是魔鬼呀,莱娜塔!”

    只听见莱娜塔回答我:

    “是的!”

    顿时,在我们俩之间爆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不论对莱娜塔的爱情如何占据了我的身心,不论我怎样对她俯首听命,连她一个小小的暗示我都随时准备付诸实行,好投其所好让她随心,但是,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要求还是震撼了我的整个心灵,在心底深处激荡起浪潮。我首先抛出的一个论点是,上帝未必不会把真正的罪人辨识出来,倘若我甚至连自己的灵魂也毁灭掉,跑过去与人类的敌人结盟,助纣为虐,那么,她打发我去干这种勾当,也同样是毁灭了自己的灵魂,甚至是更为严重的毁灭,因为一个杀手的罪孽毕竟比他的收买者的罪孽要轻一些的;接着,我从另一个角度争辩,我说,地狱的主宰它本身未必能在这种勾当中帮上什么忙,因为它所潜心的乃是捕捉人的灵魂,而不是户口登记,谁住在什么地方,它并不感兴趣,何况亨利希伯爵远非它的魔力所能鞭及的。据莱娜塔自己的描述,亨利希并非出身凡胎,自然,他也就不受制于地狱力量,何况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自身的光芒闪耀起来,使地狱总管(2)别西卜(3)的走卒们的目光自动移到一旁。最后,我声言,我绝对不知道通往地狱的那些途径,世间流传一些与魔鬼订合同签协约的故事,但那些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不过是村妇们胡编的童话,或许,魔法原本就是骗局、就是迷误,至少,要雇到一个向导,一个志愿指示出走向撒旦的捷径的向导,的确并非易事。

    我是在一种心火扑扑的状态中说出这一通话的,有时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所说的,在这里我第一次放纵自己:在与莱娜塔说话时竟带出几分粗鲁与几分嘲讽,然而她对我的反驳并不怎么强烈,在反驳我的时候她建议我看看,她马上要干什么。只见她从带回的小口袋里取出几根小树枝:杜鹃花、马鞭草、白环蛇、滨藜,还有一种带着白花的药草,那药草的名称,我不知道。莱娜塔用左手把这些小树枝上的花朵一片一片地撕下,接着,又把这些花瓣儿往空中抛洒,于是,花瓣儿便经她的头顶落到地下;然后,她又从地上捡起这些花瓣,把它们放到桌面上拼贴花环;花环拼成后,她把刀子插入这花环的中心,再用细绳绑扎刀柄,刀柄绑好后她把绑刀柄的细绳递给我,专注地凝视着我,对我说:

    “你发出三次指令,要它流出乳汁来,以他的名义。”

    我,刚才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所有这些巫术把戏,这时竟情不自禁地一连三次脱口而出:

    “以魔鬼的名义,流出乳汁来!”

    立时,那刀底下便流出几滴牛奶,莱娜塔呢,则兴高采烈击掌欢呼,搂着我的肩膀就赞叹起来:

    “鲁卜列希特!可爱的鲁卜列希特!你可真行!你身上有那种力的!”

    满腔愤怒的我要求她不要用这些魔术般的把戏来耍弄我,莱娜塔却将她那亢奋若狂的嗓音改换成温和、温存的口吻,她偎依到我的怀中,犹如投入恋人的怀抱那样,开始对我进行规劝: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爱我,那么拯救灵魂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说爱不应当是至高无上的吗,难道不应当向爱情奉献出一切以作为牺牲,甚至是牺牲天堂里的极乐?你就去做我想要你去做的事吧,为我去干吧,在亨利希之后你将是我在整个世界上的首选。谁知道,也许,正义的法庭并不去指控你,就因为你曾经爱得那么多,即便判决你,那也不是要你去那永不得脱身的地狱,而只是去经受炼狱里短暂的磨难。而我与我的马迪埃尔————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对着圣母向你起誓————不会忘记为你去向主奉呈祈祷,即便是在天堂的玉帐里也不会忘记的!”

    我倒是可以说,我的心当时的确是被这女子的这番奉承给俘虏了,犹如萨姆逊之于达里勒,或是赫耳枯勒斯之于翁法勒(4),但我这个人不愿撒谎,我现在坦白,那时就有两种考虑当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其一,为别人而犯下的罪孽在正义的天平上,的确会减轻其一半分量;其二,在我的同意这一举动本身,也许,并不会有任何现实的罪孽,因为莱娜塔事实上未必能找到把我置于魔鬼面前的办法。基于这两种考虑,我不仅仅与她那温柔的执拗妥协了,而且,还像那冷血的赌徒一样,打出了一个很大的筹码,最终向莱娜塔作出回答说,我没有底气去拒绝她的请求,我时刻准备牺牲我的生命:尘世的、此岸的与彼岸的、永恒的,为了她的幸福,我都一并奉献,在所不惜。莱娜塔呢,在我宣布我这个庄重的允诺时,她的表情变得那么深沉而严肃,突然,她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弯下腰去吻起了我的膝盖,这一来,我顿时被弄得又窘又羞,甚是尴尬,一时竟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果真涌动起一个真诚的意愿:但为她就想把生命与灵魂都交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问起莱娜塔,我应当怎样去寻找与那黑暗公爵的协作,这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要知道明天就是星期三,在那寻常例行的狂欢夜会上,你便很容易地找到他”,————我听完这句话,浑身不禁哆嗦起来,因为这让我回忆起所有那些与狂欢夜会有关的故事,在这类通常受到禁止的巫婆与恶魔联手的聚会上,常有一些令人耻辱、不堪耳目、龌龊下流的狂欢仪式,尽管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说出一个反对的词语,也没有将自己内心的不安用任何姿势给表露出来。至于莱娜塔,在这个夜晚却是那么异乎寻常地温柔亲热,这一夜我又是在她的床上,又是躺在她那依旧与我格格不入,但毕竟是很温柔的身体旁边度过的。

    Ⅱ

    对于次日发生的一切,我想特别详尽地加以描述,因为我不得不讲述的事情乃是颇有争议的,许多东西在我们这个年月是要遭到怀疑的,即便我本人对它也不是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在与那个日子已相距久远的今天,我还不会以完全的自信去说,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确是一件可怖的真事,抑或只是一场其可怖程度并不逊色的梦魇,但这已是想象力的产物,我这个人到底是真的以实在的言行对基督犯下了罪孽,抑或仅仅是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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